第七十二章 兩封信(4k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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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司馬遹把兩封信放在麵前。略作思索之後,又將孫秀的信和劉羨的信放在雙手上,仿佛要稱出重量一般。
    劉羨的信遠比另一封來得輕。司馬遹露出疑惑的神情,他雖然和劉羨說過,他打算從公文的重量來判斷政務的份量,但那當然隻是一個玩笑。聰明如他,自然知道,語言的份量是不能用重量來衡量的,當年高祖司馬懿奪取天下,用的也不過是指著洛水發下的一句輕飄飄的誓言罷了。
    然而,這兩封信看來似乎有顯著的差異,這使他感到十分費解。
    司馬遹再度閱讀劉羨的來信,信中大意是:
    趙王長史孫秀為人貪鄙狡黠,除去女人和錢財外,對諸事並不熱衷,是個生性邪惡之人。無論是平日裏提高賦稅,壓榨民力,還是搜刮美女,欺淩下屬,都極為惹人厭惡。而這一次的戰事最為過分,孫秀不僅排擠原征西軍司張軌,還兩次棄軍而逃,害得全軍將士平白無故地遭受折損,多少孩童喪失了父親,多少妻子喪失了丈夫。
    古往今來,能夠與之相比的奸臣,大概就是趙高之流吧。孫秀眼下雖然危害還不及趙高大,那是因為他還沒有完全得勢。為了天下蒼生,為了江山社稷,都應該將他盡早解決。如今關西百官皆因為孫秀而議論紛紛,雍州刺史解係已經決定上表彈劾孫秀。在下以為,太子殿下身為萬民所望,應該也讚同這件事,想辦法拿下孫秀,那關西百姓都會感念殿下的仁德。
    信上的內容就是這些。司馬遹一讀到這封信,劉羨那張堅毅的麵孔,尤其是那雙熾熱如火的眼睛,頓時又浮現在眼前了。信內的建議很簡單,就是想讓司馬遹幫忙拿下孫秀,但司馬遹讀下來時,卻難免產生一些不快。
    不快是因為,劉羨的信件中的調子起得很高,似乎司馬遹不答應,就沒有順應民意,也就沒資格當太子似的。雖然態度上劉羨還是把自己放得較低,但是內裏的東西,卻沒有給司馬遹選擇的權力。在司馬遹這種聰明人看來,這是下屬在強製性地對自己發號施令。
    當然,司馬遹也非常清楚,劉羨就是這樣一個人。他表麵上會虛以委蛇,但終究還是藏不住自己的鋒芒,他應該前後考慮過很多事情,但最後往往還是根據自己的本能做選擇,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,並沒有什麽惡意。
    可司馬遹還是不喜歡和這種人溝通,因為這常常會讓自己的生活變得不適。他想:
    即使住了一個月詔獄,又到關中熬了三年,可這位安樂公世子的誌氣仍然沒有改變,反而變得更加堅定了。
    司馬遹放下劉羨的信,又把孫秀的信拿起來閱讀一遍:
    有關在下過去的那些所作所為,想必太子殿下已經有所耳聞,這確實是十惡不赦的錯事,秀萬死不能辭其咎。但在下為人原非如此,隻是三年前,我受了趙王殿下的囑托,去逢迎魯公與皇後,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。魯公和皇後這些年,年年逼我上供萬金,我也是情非得已,才做了這些錯事,現在想來,真是萬分慚愧,可又無可奈何。
    而不久前,皇後殿下令我上陣殺敵,我恐慌心驚,卻又無法推辭,最後連幹了兩件錯事,害得麾下接連損兵折將,讓我心痛不已。卑職意識到,如果接下來再執迷不悟,還不知要做下多少罪孽。我孫秀雖然無能,但也知道好歹,知道天下歸根到底是太子殿下的天下,皇後雖然攝政,實際上卻是禍國亂政的妖婦。
    在下打算棄暗投明,從此投入太子殿下麾下,誓與妖婦對抗到底!懇請殿下給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,哪怕是殿下讓我立刻起兵勤王,孫秀也在所不惜!隻不過以在下的意見,眼下太子殿下最好繼續積蓄力量,不要打草驚蛇,驚動了皇後。一月之內,在下願上交萬匹絹帛與殿下,望殿下千萬珍重。若有短缺之處,也可書信吩咐在下,為了晉室的江山社稷,孫秀敢不盡力?
    司馬遹從書信中抬起眼來。孫秀的來信,內容比劉羨的多,但是姿態卻要卑微的多。內容絲毫不提有什麽所求,隻是希望能夠從後黨陣營投奔到太子陣營裏。而且還說出了司馬遹想說又不敢說的話,大罵了皇後一番。甚至還願意要送絹帛一萬匹,這可不是一個小數字。最重要的是,孫秀把仲裁和選擇的權力都交給了自己。
    “孫秀真是個油滑的人……”
    司馬遹此前還從未見過孫秀,隻是聽人說起過他的名聲,是近年來政壇的新起之秀,十分擅長取悅人。但這已是孫秀寄來的第五封信,隨著書信往來的逐漸增加,司馬遹確實感受到了他取悅人的才能,隻是看劉羨信裏的意思,這個孫秀其實隻會得罪人。到底哪一方說得是真的呢?
    按理來說,這是一個很好判斷的問題,畢竟劉羨的道德水準肯定比孫秀要高得多。但司馬遹仍然沒有急於做判斷,因為要正確地認識一個人,和道德是無關的,這就好比盲人摸象,摸到腿就覺得是柱子,摸到耳朵就覺得是扇子,這都是真話,但隻有全部組合起來,才會是真相。
    “孫秀想改投到我門下?”
    司馬遹笑笑。他覺得孫秀起碼是個聰明人,他在信中說了這麽多,其實就是大概探聽到消息,知道有人要彈劾他,而且極有可能會走自己的門路,於是竟然同時傳來了信件。但自己是否要將此事置之不理呢?而有關關西的種種事件,他也確實有所耳聞。
    如不采取對策,關西將會釀成大亂。
    這件事讓司馬遹感到不安。關西,尤其是關中,是司馬氏的龍興之地,根本所在。一旦放任關中繼續亂下去,確實可能會留下很多隱患。司馬遹到底是太子,將來的皇帝,他也不想接手一個隱患重重的江山。
    然而,若參與彈劾孫秀,是否是一個妥當的策略,司馬遹卻沒有十分的把握。對他來說,目前蟄伏的狀態已經持續了很久,正如孫秀所言,繼續蟄伏下去,才不至於引起賈南風的警惕。貿然出手,打破這種狀態,無疑會給未來帶來許多變數。隻不過後黨內部確實發生了分歧,這倒是個不可忽略的因素。
    “後黨內部不和,確實是個值得重視的事情。”
    司馬遹又陷入沉思之中。
    適逢秋雨,外麵顯得十分陰暗。司馬遹獨坐居室,房內如夜晚般黑暗。
    太子左衛率劉卞跪在入口處向他通報:
    “殿下,江洗馬在外麵恭候。”
    司馬遹點點頭,即刻走到室外的走廊上。太子洗馬江統正跪在門前,由於來得匆忙,可以看到身上的衣服還有不少雨點。
    “應元,你來幹什麽?”
    司馬遹走到走廊邊,伸手去接暮秋的雨水。
    “在下是想問,殿下對懷衝的來信,到底是什麽意見?”
    司馬遹看了江統一眼,這信就是江統昨日來轉交的,沒想到他今天冒雨過來,還是為了這件事。他徐徐道:
    “你很看重這件事?”
    “太子殿下知道,我一直很憂心胡人的問題,所以我也很看重關西。”江統此時雖然還沒有寫出那篇留名千古的《徙戎論》,說出“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”的驚人之語,但他的主張已經為世人所熟知。司馬遹也知道他的想法,但現在胡人還不是他考慮中最重要的事情。
    “這不是現在應該討論的。”十七歲的司馬遹傾泄下手中的雨水,注視著地上冰冷的水窪,緩緩道,“我覺得現在還是更應該考慮,是後黨出了什麽問題。”
    “後黨正在失去人心。”沉默片刻後,江統把身子向前挪移,接著司馬遹的話道:“這些年後黨把持朝政,讓賈謐那群人把握人事瞎胡鬧,已經有很多人不滿了,諸王宗親一直在力挺殿下,這不必多說,就連原本很多隸屬於後黨的人,現在也起了二心,有不少人在嚐試與殿下或者諸王接觸。這次孫秀惹了這麽大禍,關中很多官員感到不滿,也是理所應當的。”
    司馬遹閉著雙眼思考片刻,點點頭道:“你說得對。皇後和賈長淵這麽猖狂,就是在自掘墳墓,我不應該打斷他們,至少不應該自己表現出來,應該讓他們繼續狂歡,繼續瘋狂。”
    “那殿下到底準備怎麽應對這件事呢?”
    司馬遹露出一個微笑,江統熟悉他的表情,那是捉弄人的笑容,他道:“當然是看看這個孫秀的決心。”
    見江統不解,他解釋說:“孫秀在信裏寫了一大堆話,說什麽舍生忘死之類的,但他是個聰明人,知道我不會這樣用他,大概率會繼續蟄伏,所以隻是想花錢買個中立罷了。”
    “但我現在想想,還真對他有個要求,那就是讓他和劉懷衝和好,你覺得怎麽樣?”
    “啊?讓他和懷衝和好?”江統聞言,不可謂不感到萬分吃驚,因為劉羨在夏陽和孫秀互鬥的消息,不隻是在關中,就是在洛陽都非常有名。雖然眾人不清楚其中的具體細節,但雙方帶兵互毆都出來了,賈謐又很重視這件事,那肯定是不可能全然隱瞞下去的。
    總而言之,現在這兩人是一對公認的冤家仇敵,其中還有魯公賈謐的影響,想讓劉羨和孫秀和好,聽起來就覺得非常不可思議。
    而看到江統的表情,司馬遹則哈哈笑了起來,他的玩世不恭在笑聲中體現得淋漓盡致:“哈哈哈,我覺得這是件很好玩的事情,不是嗎?”
    “孫秀想要表現出誠意,那至少要能擺平賈長淵這個麻煩,其次,也要讓他對劉羨這個強種表態,隻有這樣,不至於在關中弄出大亂來。而且這樣一來,我什麽都不用做,還能讓解係他們的彈劾繼續進行,保證有後黨的樂子看,對不對?”
    江統當即對司馬遹的智慧表示臣服:“殿下妙策,在下深感不如。”
    但他隨即拋出一個問題:“可有些事情,也不是孫秀努力就能辦到的。”
    “你是說擺平賈長淵?”
    “不,在下說的是讓他和懷衝和好,如果懷衝就是不樂意,又該怎麽辦?”
    “嗯……”司馬遹沉吟片刻後,感歎道:“你說得對,劉懷衝是這樣一個硬骨頭的人,他連詔獄都不怕,就怕違背了做人的原則。讓他和孫秀和好,估計比殺了他還難受。”
    “那這樣吧,我多做一次保險,隻要孫秀答應,我就再派個說和的人過去。”
    “派誰?”
    “當然是派一個劉懷衝認識,又無法拒絕的人。”說到這,司馬遹又露出了捉弄人的笑容,似乎在為那場麵感到滑稽。
    見太子不願明言,江統也不好多說什麽,他隻是提醒道:“殿下,即使是韜光養晦,但也要在乎他人的感受,所有人都視您為晉室的太陽。”
    但司馬遹卻不甚在意,他此時隻感到了有些無聊,想快些與江統分別,幹點自己想幹的事情。昨天他買了一隻西域的犛牛,外表上與中原的尋常黃牛大有不同,他迫切地想親手解剖一下,了解犛牛在內部又有何獨特之處呢?
    不過這時候,太子左衛率劉卞再次來報,通知司馬遹道:“殿下,齊王殿下過來了。”
    “齊王?他來幹什麽?”
    “像往常一樣,說是想和殿下對弈。”
    司馬遹聞言,隻好放棄了自己的日程,對著一旁的江統抱怨道:“唉,這樣的日子,如果沒有一些趣味,何時是個頭呢?”
    江統沉默不語。他非常欽佩這位太子殿下的急智,也對他韜光養晦的想法並無異議,畢竟後黨勢大,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。可如今隨著陪伴時間的增長,他發現這位太子殿下有了越來越多的壞習慣,似乎在蒼白的世界待久了,已經漸漸感知不到常人的喜怒哀樂,非得用一些奇怪乃至不可思議的方式才能迸發出活力。
    時局漸漸出現出一些不好的征兆了,放眼前代的曆史,無論是盛世還是亂世,總會先經曆一些坎坷。但事後到底會通向坦途還是懸崖呢?
    江統不敢去思考這些,他看著司馬遹遠去的身影,微微搖首,重新踏上了回府的道路。他隻是一個文人,如果命運已經注定,他能做的就隻有旁觀並記錄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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