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一章 鐵弗之亂(4k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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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齊萬年離開長安後,快馬加鞭,沿渭水一路向東,經渭城、高陸而至下邽,後折而向北,沿洛水一路北上,直至粟邑,再往東二十裏,就到了他一手創建的黃崖集了。
    這四百餘裏的路程,由於他握有孫秀令牌,一路上無人敢攔,齊萬年可謂是暢通無阻,僅僅耗時四日就抵達目的地。而在抵達的當天,他當即組織在黃崖集放糧賑濟。
    這是群山之間的一處黑市,本就有不少邊境胡人在此處活動。在齊萬年放糧之後,周圍的鐵弗人更是紛紛前來歸附,僅僅五六日,黃崖集就已經聚集了近兩萬人。
    也正是這個消息,齊萬年終於見到了闊別三年的老首領郝度元。
    在接連經過喪親之痛和軍事慘敗後,這位昔日在朔方風光無限,號稱鐵打的匈奴漢子,似乎眨眼間就老了。
    雖然他的麵孔上還殘留著過去的影子,但他眉眼間如虎狼般的氣魄已經消散了,原本挺拔的身姿因為背上的箭傷而佝僂,狂放的發髯徒留下惹人同情的風霜,而滿臉的皺紋如同針線般密密縫在額頭、眼角、脖頸、手背等地。這使得郝度元像石雕勝過像一個戰士。
    在殘部的見證中,齊萬年緊緊握住郝度元的手,隻感到了滿手的冰涼。他想,或許自己的這位老首領,已經被失敗掏空了自己的靈魂。
    郝度元原本是忌憚齊萬年的。他知道年輕一輩中,隻有齊萬年的才華勝過自己,因此心生嫉妒,刻意將其安排在黃崖集,隻做些經營黑市、偵察情報的小事。也因為如此,他很爽快地就令齊萬年作為人質,讓其無所作為。沒想到今日再見齊萬年,被他握住手後,郝度元竟然生出一種解脫感,他反拉著齊萬年,後悔說:
    “萬年,若你還在麾下,何至於此啊!”說到此處,他悲從中來,竟然潸然淚下,當眾哭泣起來。
    其餘隨從處在朝不保夕的日子裏,無不心驚膽戰。此時見首領落淚,他們多也想起自己在朔方戰死的同胞,還有對未來無盡的茫然,同樣不能自已,跟隨郝度元痛哭,一時間,現場哭聲一片,聲震山穀。
    齊萬年麵色不變,他等眾人緩過勁後,將大部分人都安置下去,而後扶著郝度元進了自己在黃崖集的小院,同時也召集僅存的幾名胡人首領,如沮渠遮、多蘭刹等人,進來一齊議事。
    齊萬年開口就是先聲奪人,他對眾人道:“諸位,我打算起事謀反,不知大家意下如何啊?”
    此言一出,屋內頓時鴉雀無聲,他們幾乎以為齊萬年已經瘋了,眾人剛剛從龍潭虎穴裏逃出來,齊萬年便準備帶領眾人去趟另一個龍潭虎穴不成?
    沮渠遮在部中名望不及齊萬年,但也以智謀聞名,他向齊萬年訴苦道:
    “齊首領,我們原本有三萬餘眾,除了劉訓兜以外,在朔方可謂是所向披靡,可即使如此,卻為鮮卑人接連戰敗。如今我部十不存一,連立足的地方都沒有,正如那折翼之鳥,別說振翅高飛,就連尋常的野犬都可以欺負,如何和晉室這條真龍相鬥?”
    這不隻是他一個人的看法,在場大部分人的看法同樣如此認為。
    他們已經被鮮卑人打得喪了膽,隻想此時找個安穩的地方好生修養。如果可以的話,這群鐵弗人願意舔舐傷口直至老死。至少現在他們是這麽想的。
    但齊萬年掃視了他們一眼,知道他們的症結所在,因此也能很快對症下藥,他挺直身子,徐徐說道:
    “諸位說這種喪氣話,不過是痛得狠了,想要做個逃兵。但不必我多說,諸位應該也知道,平日我們抓到了逃兵,我們會怎麽做?”
    眾人沉默不語,聽齊萬年繼續道:
    “我們會當眾打斷他的腿和手,把他扔到野狼出沒的地方,讓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狼口撕碎,然後禿鷲會啃食他的屍體,要不了七天,他就隻剩下一串骨頭。”
    “這是很殘酷的事情,對吧?我們也不是沒有感情的畜生,為何要這麽做?因為我們知道,一個人降生在這殘酷的世道上,不願意戰鬥就會死!”
    “無論綿羊如何擅長逃跑,它的命運是成為獵物,因為它沒有爪牙,所以它注定要被人魚肉。而一頭老虎,無論它多麽老邁疲憊,也唯有依賴自己的爪牙,將獵物撕成碎片,才能繼續生存,因為它不吃肉就會餓死。”
    “上蒼非常殘忍,他沒有給世人別的選擇,隻有流血的道理才是真正的道理。不願意流血的就會被殺死,勇於戰鬥的人才能生存。就算是做一條狗,也是要有用才能生存。以前如此,以後也如此,諸位,我們也沒得選擇。”
    說到這,齊萬年再次掃視在場的眾人,他們麵色蒼白,但無不握拳挺身。齊萬年破除了眾人的謊言,逼迫他們麵對血淋淋的真相。
    真相確實如此,人在苦難麵前無處可逃,所能選擇的,無非是用什麽樣的姿態麵對上蒼的責難。
    郝度元仍有疑慮,他問道:“萬年,你說的這些,我們未嚐不懂,隻是為何要挑釁晉室,這當真有勝算?”
    齊萬年斷然說道:“大人,現在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,怎能遲疑?”
    “我在長安三年,廣結好友,對關中的布防已然一清二楚。眼下執掌征西軍司的是趙王長史孫秀,他在政鬥上是一把好手,但軍事上卻無能至極!此前他接連打了兩場敗仗,正和雍州刺史解係在朝堂爭權,現在征西軍司可謂上下離心,內外不和!”
    “更何況,我現在是受征西軍司之令,奉命收攏那些被鮮卑人驅趕,走投無路的鐵弗人,可以大方招攬部眾,足以征集數萬人!”
    “郝散大人的諸多舊部都散亂在關中諸縣。等我們整頓完畢後,南下侵掠,您再登高一呼,後部匈奴的十多萬人必能為您所用。”
    “到那時,關中諸縣群起響應,我等北和拓跋鮮卑,西連秦涼羌胡,奮壯士之餘勇,盡英傑之智力,何愁大業不成?”
    說到這,眾人怦然心動,原本的那些擔憂和猶豫,已經煙消雲散了。
    對於已經走投無路的人來說,最可怕的並非失敗本身,而是對未來的迷茫,如果過去的知曉的一切都已經不再有用,那未來又該走向何處呢?在那背後是否有一個又一個失敗呢?對於這種未來的恐懼才是最可怕的。
    而齊萬年此時為他們指出了一條光明的道路,他們赫然發現,原來未來並非是一片慘淡,而是柳暗花明時,勇氣與智謀就重新回到了他們身上。
    多蘭刹開始和齊萬年討論最後一個問題:“大人,你說關中情形,我們都不如你了解,當然悉聽尊便。但是我們到底是經過了一番慘敗,短時間內,大家肯定是想要休養生息的。你這番話,可以說服我們,但恐怕無法一一說服大眾。眾寡如此懸殊,恐怕人心未必願戰啊!”
    齊萬年早有準備,他撫須冷笑說:“若要大眾願戰,卻也不難。”
    次日,他先是公開旗號,說是受了趙王長史孫秀之命,願收攏那些被驅趕出朔方的鐵弗人,朝廷將為他們免費賑濟,並將他們遷至南麵的關中平原。
    齊萬年極言關中之富庶,稱其沃野千裏,天府之土,農田裏沒有石頭,每過十裏就有一條河流,哪怕隨意播種,秋天也能收獲數倍於朔方的糧食。每年隻需要拿出一少部分交稅,剩下的也足夠大家豐衣足食。
    鐵弗人大戰之後,早已是身心俱疲,聽說有如此好事,紛紛湧向黃崖集,在短短半月之內,便聚集了有近十萬人,其聲勢之浩大,瞬間引起了征西軍司的警惕。
    孫秀發信責問齊萬年,令其立刻率眾北上朔方,不得稍有耽擱。
    這正中齊萬年下懷,他拿下孫秀派來的使者,將其拷打一番,而後令其當眾公布信件與消息。說出了征西軍司並無南遷鐵弗人至關中的意願,反而是打算把鐵弗人糾合到一起,再回過頭來去朔方攻打拓跋鮮卑。在此之後,齊萬年號令征兵,得到萬餘人,作勢要送他們上路。
    上路那天,大眾蜿蜒達十餘裏,淚灑惜別。很多人淚濕衣袖。
    有人說:“為晉人所驅,去與鮮卑死鬥,還不如做奴!怎麽才離虎穴,又要複返呢!”
    到了分別的時候,許多人望著親人,想起這半年來遭遇的苦難,又想到以後得遭遇,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苦了,紛紛滾鞍下馬。有抱住兄弟痛哭的,有父子執手號慟的,還有夫妻子女圍在一處,一起抽泣落淚的,種種或高或低的號啼之聲交匯在一起,驚天動地。
    這種場麵本來很常見,但在此時卻漸漸超過了控製。各部族的人們擠作一團,將整個道路都堵塞了,放眼望去,到處都是人頭攢動,完全失去了秩序。
    這個時候,齊萬年適時的出現在大眾麵前,他高舉紅色烏鴉旗幟,身騎八尺棗紅大馬,著一身戎裝。眾鐵弗人見到他後,紛紛高呼道:“萬年大人來了!萬年大人來了!”
    這段時間,齊萬年放糧賑濟,調和諸部矛盾,已經深得民心。
    齊萬年的手下烏洛幹當先騎馬過來,用袍袖抹著眼淚對眾人說:“萬年大人體諒爾等親人離別之痛,徭役征戰之苦,已特命快使馳往長安,懇求趙王殿下再寬限個十天半月,爾等可以再團聚幾日再走。”
    有幾個鐵弗小首領聽得這話,就大聲說:“萬年大人待我們如何仁義,我們是知道的,可是就算再怎麽寬限,我們也還是要去和鮮卑人決一生死。”
    眾人聽了這話,勾起仇怨,又抱頭痛哭起來。
    此時齊萬年終於策馬到人群之中,第一時間就被鐵弗人給圍住了。放眼望去,就好似灰燼之中的一抹火焰。
    齊萬年立於馬上,對眾人說:“我等都是朔方人,雖曾經相互攻殺過,但既然流離失所,輾轉千裏到了這裏,那就是一家人,也都是鄉親。今日看到諸位鄉親要去朔方受苦,齊萬年於心何忍!”
    說到這裏,他已經泣不成聲了,齊萬年以袖拭淚,接著說:“可這是征西軍司的命令,無法違抗啊。如今去朔方打鮮卑人,勝算渺茫;不去,違抗朝廷,更是九死一生。橫豎都是死,該如之奈何?”
    眾人一陣死寂般的沉默,突然,有人在人群裏喊:“反正都是死,為什麽要去朔方和鮮卑人死鬥!我看南下關中,才有一線生機!”
    聽到這話,很多人都嘟嚕說:“晉人欺人太甚,先說南遷,現在卻讓我等去送死,怎能有這種好事?”
    更多的人附和說:“對,南下,殺晉人!”
    見此情形,齊萬年好似吃驚不小,慌亂擺手道:“南下可是要和天朝作對的,他們難道不比鮮卑人可怕嗎?諸君還是再好好考慮吧!”
    哪知這句話在眾人耳中起了反效果,在鐵弗人眼中,鮮卑人所向披靡,近乎天下無敵,而晉室前年才打了兩個爛仗,怎麽能和鮮卑人比?再想到齊萬年事前聲稱的關中富庶,於是越來越多的人都喊:“都是死,為什麽要死在北麵?寧做長安鬼,不做朔方奴!”
    齊萬年再次連忙揮手,對眾人苦口婆心地說:“這可是不得已的法子,容我三思,爾等不見郝散嗎?這可是前車之鑒,他擁二十萬之眾,卻形同烏合,被晉人兩戰擊敗。此等做事,豈不是自尋死路?”
    說到這,他頓了頓,若有所思地說道:“若要南下,又不想再重蹈郝散覆轍,必須得推一人做首領,審法律,重賞罰,以此約束大眾,號令全軍。如此方可渡過難關,戰勝強敵,可有誰人能擔當此等重任呢?”
    答案不言自明,話音剛落,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陣高呼:“非萬年大人不可!我等願奉大人為皇帝!”
    周圍眾人一聽,更似如夢初醒,連忙高聲附和,一時間,振奮人心的呼喊之聲猶如浪濤,此起彼伏地回蕩在黃龍山林野間。
    氣氛到了這個時刻,齊萬年自然不推辭,他提韁勒馬,等呼喊之聲漸漸寂靜下來後,緩緩走到眾人身前,高聲道:“諸位既推選我為首領,從今往後,自當生死同心,鐵令如山。否則違令失敗,百死並不足惜,隻怕貽笑大方,令後世恥笑哩!”說罷,立刻撥馬,令眾人回營。
    第二天,他大宴眾軍,升起祭台,殺牛羊饗士。眾人歃血盟誓,對天誓詞曰:
    “不得欺同袍,不得犯軍令,富貴各自天命,生死交任首領。
    晉人無德,傷天害民,我等替天行道,肇始鴻業,奮武鷹揚,至死不悔!”
    齊萬年起兵時,征西軍司並不知曉詳情,還以為是郝度元自恃身份,不願意服從齊萬年的命令。孫秀便打算再發一封急信,催促齊萬年北上,說若郝度元不從,不妨暗中殺了他,朝廷會給齊萬年撐腰。
    結果信還在路上,齊萬年已率兵馬離開黃龍山,以雷霆萬鈞之勢,率眾直驅臨晉城下。
    馮翊太守歐陽建與馮翊都尉白允未有防備,頃刻間為齊萬年破城,白允戰死,歐陽建出逃。此時臨晉城內還屯有上次河東平叛時運來的數千套甲胄,皆為齊萬年所得。
    同時齊萬年打出郝度元的旗幟,通告周遭諸縣中被羈押看管的後部匈奴人。後部匈奴人得知後,頓時群情激奮,雲集響應,關中大為騷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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