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四章 北地傅氏(4k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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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元康六年的關中大戰,不止是牽動著劉羨的命運。事實上,無論胡人、漢人,無論庶民、士人,整個關西的人們都攪進了這場漩渦之中,他們的命運相互交織糾纏,並為未來埋下伏筆。
    九月戊辰,泥陽縣北鄉太興亭,濁陰塢。
    和煦的秋陽升起來,把略顯紅豔的陽光投下。南飛的候鳥可以看到,在這座占地方圓三裏的龐大塢堡裏,修築有七十五座房屋,兩座大倉,六棟箭樓,它們密集地挨靠在一起,幾乎占據了能夠占用的每一寸土地,如同鬆果裏的鬆仁一樣,看上去就讓人感受到逼仄。
    但正是這種誇張的建築方式,使得塢堡裏可以臨時住進一千五百人。
    據當地人誇口說,隻要他們召集人手,依靠塢堡外圍的兩丈夯土城牆防守,加上塢堡內部的糧倉和水井作為支撐,這座塢堡就會變得像炸毛的刺蝟一樣棘手,不管是什麽敵人前來圍攻,都可以堅守兩年。
    雖然到目前為止,還沒有任何人這麽嚐試過,但是所有泥陽人都對此堅信不疑。
    畢竟能將塢堡修至這樣的規模,足以說明主人家的財力何等誇張。更別說塢堡的主人確實坐擁著六千畝土地,六百名佃戶,六百名家奴,加上相互依附的族人遠親,其可動用的人力輕鬆達到兩千人,近乎是整個泥陽縣人口的三分之一。
    但沒有人會因此嫉妒塢堡的主人,相反,他們反而會為主人家的尊貴引以為豪。
    因為放眼整個關西,除去河東、平陽等地的豪族外,再沒有什麽家族能與北地傅氏比較曆史的榮光。
    是的,這座塢堡正屬於北地傅氏。
    隻是在現在的濁陰塢內,能夠做主的人卻並不多。一大清早,傅晞在收到家仆的消息後,知道大事不妙,立刻派人去請胞弟傅纂與族弟傅暢,讓他們到祠堂內進行議事。
    傅晞今年三十七歲了,是一個標準的清談文士,他身著寬袍道服,兩袖飄飄,鬢角和胡須經打理後也顯得文雅風流,加上常年服散,他皮膚白皙,給人一種微妙的弱不禁風感。
    可惜,如今他臉上的焦急和恐懼打碎了這些氣質,氣血上湧後,傅晞的臉頰有些遮不住地發紅,就好似內裏有什麽破裂了一樣。
    看見傅暢與傅纂踏進堂門後,他立馬迎上前道:“三弟,六弟,大事不好了,解使君在美陽大敗了。”
    傅纂在同輩中排名第三,傅暢排名第六,故而傅晞如此稱呼。
    聽聞晉軍在美陽大敗,傅纂也大驚失色,連忙道:“官軍怎麽敗的?損失如何?”
    “唉,說是秦州有數萬羌胡前來支援叛軍,官軍望而生畏,一戰而潰,叛軍在後追逐,從傍晚一直殺到今天早上,有人已經逃到了我們泥陽來,今日塢內收留了一個逃兵,這才知道了大概。據那個逃兵說,官軍這次,怕是損傷過半了!”
    “啊!那可是十萬大軍,怎麽敗得如此之慘!”
    任何晉朝士人聽到美陽之戰的結果,恐怕都會大驚失色。若說盤龍灣之戰結束時,大家還可以懷有一定的僥幸,認為官軍不過是中了叛軍的奸計,晉軍依然有將叛軍迅速殲滅的可能。但在美陽之戰這血淋淋的結果麵前,沒有人再能欺騙自己。
    這一次的關中之亂,勢必要演變成累月經年的大戰。
    而在兩位族兄的感慨聲中,傅暢笑道:“兩位兄長何必如此焦躁?不過是敗了一場,兵家常事罷了,以前禿發樹機能作亂的時候,官軍敗得難道少嗎?”
    與成年已久的傅晞、傅纂不同,傅暢雖然與他們同輩,但卻年僅十七,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年紀,即使是在兄長們麵前,他也依然肆無忌憚地展現著自己的想法,分析說:
    “解使君雖然比孫秀要忠君愛國,心地是好的,但論才能,依我看,他還不如孫秀。”
    “至少孫秀在吃過一次虧後,就知道吃一塹長一智,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再次跌倒,打不贏就不打嘛!而解使君明明吃了盤龍灣這麽大一個敗仗,軍心士氣萎靡,還硬要勉強作戰,這就是不智之舉。他不敗誰敗?”
    “依我看啊,要不了多久,解使君和孫秀這對冤家,還有趙王殿下,就像是互鉗的螃蟹,要一齊解職回京了。”
    麵對著傅暢的侃侃而談,兩位兄長都露出苦笑來。這倒並非是他們覺得傅暢說的沒有道理,而是因為這些話無甚用處,哪怕他說得全對,可對眼下家族的困境有何影響呢?
    傅晞說:“世道啊,現在不是講這個的時候,要緊的是我們該怎麽辦?”
    “什麽怎麽辦?”
    “現在族長不在,北地全郡又被叛軍占領,我們總要想個辦法保全家族啊……”
    北地傅氏的共同祖先是西漢時期的名將傅介子,以其斬殺樓蘭王的功績聞名於世,北地傅氏也由此發跡,曆經數百年滄桑而不倒。
    隻是到魏晉時期,北地傅氏發展出兩條支脈,不分高下。傅晞、傅纂的父親是前司隸校尉、清泉侯傅鹹,傅暢的父親是當今光祿勳、靈州縣公傅祗。
    兩脈原本並駕齊驅,但在元康四年的時候,傅鹹病逝。傅晞等人沒有了倚仗,就不得不多看些傅暢的臉色,以維持家族的團結。因此,在這個危急關頭,即使兩人大傅暢近二十歲,也要考慮他的意見。
    傅晞想著眼下的困局,耐著性子對傅暢道:“眼下叛軍大勝,至少在數月時間內,是不會有官軍來收複失地了,叛軍不事生產,又想著要開疆拓土,肯定會想辦法勒索糧食。”
    “兄長是說,叛軍會想辦法找我們勒索糧食?”
    “可不止是勒索糧食,要知道,就算放眼天下,我們北地傅氏也是數得上的名族,叛軍為了大漲聲勢,會放過我們嗎?想想一百年前的韓遂馬騰他們,不要懷有僥幸!”
    傅晞所說的韓遂馬騰故事,是指東漢末年時涼州羌亂,羌胡為了壯大實力,裹挾韓遂馬騰等關中士人參加叛軍,導致一人終生想要歸順朝廷而不可得,一人則因遭羌人拋棄而被曹操斬殺。
    傅晞害怕的就是這個局麵,若是這些叛軍強行拉傅氏入夥,壞了傅氏的名聲,將該當如何?
    傅暢對此倒不置可否,對傅晞說:“那就與叛軍劃清界限,勢不兩立。我們躲在塢堡裏,糧食足用兩年,兩年時間,怎麽說,朝廷的援軍也到了。”
    “說得簡單,叛軍要是率大軍來攻打塢堡,真守得住嗎?一旦攻破,你我都要被拿來祭旗!”
    “那二兄打算如何做?”
    “我在想,能不能多花些糧食買平安,雙方互不相犯。朝廷那邊有族長在,就算被人告發出來,他美言幾句,應該也就遮掩過去了。”
    傅暢瞪大了眼睛,他忍不住質疑道:
    “二兄,你未免也把叛賊想得太蠢了!我聽說這次的叛賊首領,嗯,好像是叫齊萬年吧!他能夠接連取勝,至少不是短智之人。”
    “如今征西軍司大敗,正是他乘勝拓土的大好時機。他怎麽會放著西邊兵力空虛的秦州不去打,專門跑來打我們呢?這全然是得不償失啊!”
    “便是當年孫權放棄合肥偷襲關羽,好歹也能占據三郡,打我們能得到些什麽?二兄把心放回肚子裏,死不了幾個人的。”
    傅暢這一連串話語下來,令傅晞瞠目結舌,他想不出話語來反駁,但又覺得對方說得實在沒有道理,隻好說:
    “世道,世上許多事,不是靠想就能解決的。若是放在半年前,誰能想到會出這麽大禍事呢?這事還是我看著辦吧。”
    言下之意,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,幾人已經討論過了,也算是尊重了傅祗的意見,接下來的事情還是交由傅晞等人去辦。
    兄弟幾人的年齡差距在這裏,俗話說長兄如父,因此越年長的人就越有決策的權力。如今傅暢的父親傅祗和嫡兄傅宣都在洛陽做官,家中年紀最大的就是傅晞,他做主是名正言順的。
    傅暢也不好多說什麽,攏起袖子就算是默認了。
    果然,沒等兩個時辰,就有兩百來名胡人前呼後擁地騎馬過來,他們帶了刀劍披著甲胄,直接到濁陰塢的正門下,拔出明晃晃的刀劍,為首的人對著塢堡內呼喝道:
    “喂!裏麵的人聽著!我們鐵弗人的首領,齊萬年大人,就在六日前大勝晉軍,就在戰場上,斬下的首級不計其數,原野上血流成河。關中已為我們鐵弗人所有了!”
    “我是鐵弗人叱奴洛,萬年大人麾下的勇將!聽說你們家是關中名門,最是識大體,為何不知時勢,不開門出來慶賀?”
    叱奴洛帶來的兵馬並不多,對於濁陰堡毫不構成威脅,但傅晞的姿態仍然是較為謙和的,他在城牆上回複道:
    “承蒙閣下厚愛,然我家世食晉祿,為朝廷所重用,如今族長也尚在洛陽,若開塢投誠,勢必將落下一個不忠不孝的罵名,實不敢為之。”
    “然我家亦無與貴軍為敵之意,三日之後,可奉上麥粟五千斛,以充軍資,還望貴軍網開一麵,與我家兩不相侵。”
    這個回複令鐵弗人非常滿意,他們現在兵力吃緊,還有別的戰事要忙,本來也沒覺得能撬開濁陰塢的大門。眼下不過是裝腔作勢,威脅一番,不然也不會隻帶這麽一些人前來。但表麵上,叱奴洛還是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不滿,做出一副要作勢攻打的模樣,借勢和傅晞討價還價。
    經過了一番拉扯,兩人最後達成了約定:三日後,北地傅氏向鐵弗人獻出三千斛麥麵、三千斛粟穀,以此來換取鐵弗人的秋毫無犯。
    結束和談後,傅晞大大鬆了一口氣,在塢堡中舉行了一次小規模的晚宴,以此來慶祝家族安然無事。
    觥籌交錯間,傅暢卻感到悶悶不樂,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喝悶酒。五兄傅雋看出他情緒不對,便上前笑問道:
    “世道,怎麽回事?對二兄的做法不滿意?”
    “當然不滿意。”傅暢盯著桌案上的燭火,抱怨說。
    “有什麽不滿意的?”
    “完全是一筆賠本買賣!”
    傅暢咬了咬牙,對傅雋抱怨道:
    “想靠送糧換來和平,這是癡人說夢啊!叛軍現在正在打仗,最缺的就是糧草,吃完了他們要從哪裏要?不還是我們家!到時候他們再來,我們給是不給?”
    “對麵不敢打我們家,就是因為我們人多糧多,沒有任何外援,也能撐到來年秋收。”
    “可現在給了這麽多糧食,足夠我們家吃五六個月了!人家不反悔還好,一旦反悔,再把我們塢給圍了。原本我們一定能撐到朝廷的援軍前來,現在,平白少了幾個月時間,到時候等不到援軍,不就全完了嘛!”
    說了這麽些,傅暢胸中更感氣憤。
    他並非是一個吝惜財物的人,恰恰相反,在五歲時,他就曾把自己身上最貴重的金環送給一個奴仆,僅僅因為對方想要。他所反感的,是家中這種怯懦膚淺的氛圍,讓他感到壓抑。
    不就是些許羌胡作亂,有什麽可怕的呢?司馬師東興慘敗,最後不還是振作過來了?無非是征西軍司表現得太無能,讓兄長們嚇破了膽。
    不過話說回來,這幾年,官軍的表現確實讓人大失所望。在河東打一些匈奴人尚且堪堪險勝,更別說現在麵對齊萬年的潰敗了。這還是當年宣皇帝一心經營,先後湧現過鄧艾、鍾會、衛瓘、杜預、馬隆等名將的征西軍司嗎?
    想到這,傅暢胸中的悶氣反而少了些,覺得兄長等人的表現也無可厚非。和朝廷的荒唐比起來,他們僅僅隻是懦弱罷了。
    隻是這實在有負於祖先傅介子的美名。要知道,祖先當年不過是帶了兩名侍衛,遠赴萬裏之外的西域,就敢設計誅殺叛漢的樓蘭王。這份膽氣,連班超他們都視為偶像呢!
    和傅雋又說了幾句話後,傅暢便出言告辭,一個人到濁陰塢的牆頭上看夜景。
    今夜沒有月亮,在漫天的浩瀚星鬥下,可以看見不遠處的濁水繞塢而過,波浪中折射出點點星光,若有若無。
    若沒有這場亂事,自己今年原本要入仕的,可眼下卻被困在此地,以後該如何呢?自己成長後,也會成為二兄那樣的人嗎?傅暢聽著隱隱約約的水花聲,則陷入了對人生未來的沉思。
    正暢想間,醞釀迷思的寂靜被打破了,傅暢聽見了極為熟悉的馬蹄聲,噠噠噠得好似踩踏在自己骨膜上。
    他循聲向來源處望去,隻見一人一馬踏破濁水旁的小溪流,從南向北奔來,很快停留在濁陰塢的正門前。
    “我是新任北地太守,今日特意來見悟根兄(傅晞),還請引薦!”
    劉羨在門樓下仰頭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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