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五章 單騎太守(4k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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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聽聞北地太守駕臨,夜幕下的濁陰塢內一片手忙腳亂。
    “快燒火,府君來時還沒有用膳,趕緊煮一些湯餅送過去!”
    “可大家不是說,張府君在盤龍灣戰死了嗎?頭就掛在泥陽南門,難道這也都是誤傳?”
    “哎呀,張府君是死了,可朝廷又派了新府君嘛!”
    “新府君?什麽新府君?眼下北地一片大亂,這可不是什麽好差事啊。”
    “好像是夏陽來的劉縣君,被孫長史臨時調來的。”
    “哦?那是好事啊!我聽說過他的名字,說是關西第一的縣令。”
    “哈哈,這用你說?雍州郡縣裏,誰沒有聽過他的名字……”
    夥夫們一邊說著話,一邊緊急在夥房裏生火做飯,隻不過與往常不同的是,他們有些心不在焉,不時向塢堡中央頻頻張望。當然也不隻是他們,正在馬廄裏添加草料的馬夫,在閣樓內打掃房間的侍女,還有塢堡上防衛意外的佃戶們,都頻頻向大堂的方向張望。
    他們都非常好奇,這位聞名關中的新府君,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?他為何孤身來到此地?又在和主人們談些什麽樣的話呢?
    祠堂內,劉羨端著茶碗環首四顧,打量著這座防禦森嚴的塢堡,對著麵前的三名傅氏子弟感慨道:“貴府的塢堡真是驚人,我家在偃師有個東塢,恐怕不及貴府的十一。”
    “哪裏哪裏,府君過獎了。”說起這座塢堡,傅晞口中雖然謙卑,可臉上還是露出自豪的神色,介紹道:“我家經營這座塢堡已有百年,前後翻修了四次,才有如今規模。府君是公爵之家,隻要願意經營,十來年就能達到這個規模了。”
    “哈,那可不一定,家族興衰,乃是天定,人豈能揣測!想五年前,弘農楊氏何等榮華,轉眼覆滅;河東衛氏揚名中夏,竟遭夷族。衰亡何其之速也!貴府能夠經營此塢百年,足可見運勢之深,福澤之厚啊!”
    “哈哈哈,真是可惜族長不在這裏,不然聽到您如此美言,他定然是連飲三杯,一抒胸懷啊!”
    這並非是劉羨與傅晞的第一次會麵,事實上,此前劉羨曾在夏陽芝川召開文會,便曾邀請過他,兩人在會上談過一些文學上和史學上的見解,算是互相有一個不錯的印象。可惜後麵孫秀突然攪局,讓文會不歡而散,劉羨至此也就再沒機會舉辦了。
    不過既有第一次,兩人就有可以展開的話題,便開始相互寒暄起來,說些近幾年的經過,北地郡的風土人情。但雙方都知道,在晉軍大敗的背景下,這並非是真正要聊的話題。劉羨此來,肯定有一件事要做:那就是收複北地郡。
    而之所以沒有立刻展開這個話題,是雙方心裏都在犯嘀咕,想試探出更具體的一些信息。
    傅晞已經看過了劉羨的信物,已經知道他並非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北地太守。而是由趙王司馬倫,以征西大將軍之職臨時任命,暫領北地太守。印綬都是臨時造的,因為舊的北地太守印綬已經落到齊萬年手裏。
    加上劉羨是單騎前來拜訪的,這不得不讓傅晞感到懷疑,劉羨是趙王和孫秀派來的替死鬼。畢竟劉羨和孫秀的矛盾世所周知,眼下北地又為胡人盡數占領,很容易就能聯想到,孫秀其實是想借刀殺人,借叛軍之手除去劉羨這個眼中釘。
    若是這種情況,自己就要好好把握與劉羨的交往距離了,說不定對方為了完成收複失地的任務,什麽冒險的事情都敢做,把家族也牽連進去,那就大難臨頭了。
    閑談少許後,夥頭們做好了飯,給劉羨端了湯餅過來,劉羨接過手,對著夥頭道謝兩聲,然後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。
    雖然吃相比阿符勒要文雅,但這些年劉羨也算把用膳速度練起來了。顧不上燙嘴,他端起碗夾起竹箸就連綿不斷地往嘴裏塞,湯餅流水一樣就被他吃完了,然後劉羨毫無負擔地又要了兩碗,看上去已經餓了很久了。
    等用完膳後,他頗不好意思地對傅晞道:“這一路走來,我吃的都是難以下咽的幹糧,如今能吃到湯餅,頗有一種重回人世的感覺,真是不好意思。”
    傅暢在一旁笑道:“這有什麽?沒有招待好府君,才是真正的不好意思,府君吃飽沒有?不夠我再去叫兩碗。”
    “不了,不了,再吃怕就是飯桶了。”劉羨端正坐姿說,“還是說回正題吧,我此次過來拜訪貴府,是有大事要拜托悟根兄。”
    傅晞等的就是這句話,他說:“眼下多事之秋,府君有什麽要求,說出來就是,隻要是我等能做到的,就會盡力而為。”
    口頭上說得很好聽,劉羨卻皺了皺眉,因為其中的弦外之音不難聽出,說是盡力而為,但實際上已經找好了事情超出能力範圍的借口。
    劉羨打了個哈哈,笑道:“是啊,悟根兄說的極是,我也是如此想的。”
    “值此國家危難之際,雖然不能誅殺仇寇,為死難的將士複仇,但拚去這一身性命,為生民求一塊淨土,還是應該做到的。”
    “我此來不為其它,就是想求得貴府的支持,助我收複泥陽!驅除羌胡!”
    劉羨一開始還在笑,但隨著話語的流出,他的神色迅速變得嚴肅,眉毛如劍鋒般揚起,嘴角如泰山般壓下,一雙漆黑的瞳孔中透露出的是不容置疑的眼神。似乎言語中的大義已經和他本人合二為一,給予了傅晞無窮的壓力。
    傅晞平日見慣了名士高官,可在這一刻,他卻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。不知為何,他的眼光瞥到了劉羨的腰間,發現其腰背挺直,右手還扶上了劍。看到這一幕,他喉頭一涼,原本想要拒絕的話,頓時就卡在喉嚨裏,不知該怎麽說出來了。
    這讓現場一時陷入了沉默,倒是傅暢先反應過來,反問劉羨道:
    “這麽說,府君是一個人過來的?”
    傅暢是年輕人,他一開口,場麵上的氣氛就緩和了不少。
    劉羨知道傅暢的名字,作為靈州縣公傅祗之子,聽說他是關中有名的神童。劉羨抱了幾分客氣,笑答道:
    “一路上到處都是叛軍和胡人,為了掩人耳目,我確實沒從夏陽縣府帶人過來。”
    “那府君打算怎麽平叛呢?眼下北地郡官兵盡沒,泥陽、富平兩縣城池皆為叛軍占領,北麵的馬蘭山遍布著南下的鐵弗人,原本張光張都尉守在那裏,據說也戰死了。您一個人來這裏,能做到些什麽呢?”
    傅晞聞言,頓時用袖子抹了抹額頭的汗水,在心中為傅暢叫好。
    剛剛傅暢使出了一招批亢搗虛,避免了直接回答劉羨的大義問題,反而直接點出了劉羨如今的窘境,一個單騎太守,沒兵沒人,他拿什麽來收複失地呢?如果提不出一個可行的計劃,那傅家自然也就沒必要有所響應了。
    但劉羨顯然就這個問題深思熟慮過了,他並不慌張,極為沉著地回答道:“這確實很難,但並不是毫無辦法。”
    “還請府君明言。”
    “不知諸位知不知曉劉表單騎入荊的事跡?”
    漢末時天下大亂,袁術占領當時最富庶的南陽郡,企圖以此為根基逐漸吞並荊州。董卓便任命劉表為荊州刺史,以便遏製袁術。袁術當然不願意放劉表就任,便設法攔截官道,阻攔劉表赴任。
    誰知劉表單騎赴任,從小道趕赴宜城,聯絡周遭的蒯良、蒯越及蔡瑁等當地士族,誘殺當地不服從管理的宗賊。其餘官員聞訊後,大驚失色,要麽投降劉表,要麽解職離去,使得劉表控製了南陽以外的荊州六郡。
    劉羨此時提起劉表,顯然是以劉表自比,而將北地郡比作荊州,傅晞、傅暢等人比作蒯良、蔡瑁,希望行誘殺之故計,來消滅叛軍首領。
    作為傅氏子弟,傅晞、傅暢當然知道劉表的事跡,傅晞心頭一沉,心想:劉表單騎入荊州,說得好聽,但實際上,真正平定荊州的不是蒯良、蔡瑁嗎?劉懷衝說得好聽,還不是想讓傅氏當馬前卒罷了,他憑什麽?
    但這話說不出來不太合乎禮義,傅晞隻好含糊其辭說:
    “這恐怕不太好辦。”
    “不好辦在何處呢?”
    在劉羨的追問下,一旁的傅暢再次接話道:
    “府君想得雖然好,但未免有引喻失義之嫌。”
    “哦?世道說說看。”
    “當年劉表能單騎入荊州,是因為袁術尚隻掌握南陽一郡,活動於荊州其餘諸郡的,無非是些蟊賊,各郡百姓還是心向漢室的。所以僅需團結蒯、蔡等名族,略施小計,就可以執掌荊州。”
    傅暢在此處稍頓,直視劉羨的目光,繼續道:
    “可眼下這情形卻截然不同,叛軍已經占據北地全郡,郡內的胡人也已悉數投靠叛軍,不可計數,相比之下,郡內的漢人不到萬人,可謂民心、地利皆不在朝廷。”
    “府君若是想要僅靠我等支持,就說要收複北地,未免有些太誇大了。”
    聽到此處,傅晞再次在心中喝彩,他發現傅暢確實不愧是伯父寄予厚望的神童,思維敏捷確實快過自己數倍,如此堂堂正正地駁斥劉羨,也就免去許多多餘的煩惱了。
    他再打量劉羨,不免訝異地發現,這位代北地郡守不僅沒有消沉,反而是用欣賞的眼光看待傅暢,他笑答道:
    “世道說得不無道理,但也有些有失偏頗的地方。”
    “是嗎?還請府君指教。”
    “世道方才說民心所向,這確實是一件不容忽視的大事,但是推演卻有問題。”
    傅暢抬眼問道:“是什麽問題?”
    劉羨侃侃而談道:“胡人和胡人是不一樣的,粗略分來,就有氐人、羌人、鮮卑人、匈奴人、羯人、烏桓人。而每一個大族下麵,也分為不同的部族,如鮮卑人中,知名的就有拓跋鮮卑、慕容鮮卑、段部鮮卑、宇文鮮卑。”
    “匈奴人也是如此,在朝廷的控製下,匈奴被分為五部,在朔方和鮮卑人雜居的被稱為鐵弗。之前還曾經因為地名被分為什麽盧水胡、屠各胡。”
    “如今作亂的主要是鐵弗匈奴,以及出身上黨的後部匈奴,這些胡人並不團結。齊萬年起兵,除了鐵弗匈奴和後部匈奴會死戰後,其餘各部的胡人跟著作亂,無非是厭惡孫秀的苛政罷了。”
    “沒有人會向往戰爭,所謂人心思亂,要麽是走投無路,要麽就是一小夥人煽動罷了。據我所知,北地郡內的鐵弗人並不多吧?多是些馬蘭羌跟著起哄罷了,隻要我們擊敗其首領,分而化之,民心自然就會再次倒向朝廷。”
    劉羨說到這,稍微有些口渴,便停下來喝了口水,同時打量傅氏幾人的神情,等待他們做進一步的反應。
    傅暢思考片刻,微微頷首道:“府君說得確實有理,可這一切不都是建立在能夠戰場取勝的前提下麽?此前我們打探消息,在泥陽有七八千叛軍,您打算帶著我們這些塢堡家丁去打贏嗎?”
    “八千?哈哈哈……”
    聽到這個數字,劉羨哈哈大笑,起身向東麵泥陽方向指去:
    “或許此前曾有過七八千叛軍吧!但在現在,泥陽城內僅有五百餘鐵弗人,其餘大部分都追隨齊萬年,去攻打更西麵的安定、略陽等郡了。”
    “府君是怎麽知道的?我們身在泥陽,都不知道這個消息,您可不要出言誆騙。”
    “當然是我單騎查看的。”劉羨收回手指,又坐了下來,對著傅暢幾人安然笑道,“我又不是孫秀那樣的蠢貨,怎麽會不知道知己知彼,再圖後事的道理呢?”
    “不信的話,你明天可以派人去城裏看一看,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。”
    話說到這個地步,哪怕是事先沮喪如傅晞,此時也產生了幾分希望,心想,或許這位新任的北地太守真有辦法收複失地?
    但傅暢仍然不依不饒地問道:“那就如府君所言,我們誘殺了賊首之後呢,泥陽城內還有數百叛軍,必不肯降。加上其地勢奇險,北麵群山,南俯諸原,有泥水環繞,極難攻破,您又打算如何破城?”
    “我已派出一支奇兵。”劉羨沉聲道,“隻要城中一亂,定能輕易進入。”
    此言一出,傅晞與傅纂麵麵相覷:這位新府君不是說,他沒有從夏陽縣府帶人嗎?沿路重重胡人封鎖,他又是怎麽安排的奇兵?
    但傅暢卻有些了然了,他笑道:“看來府君是十拿九穩了。”
    繼而轉首對傅晞道:“二兄,既然府君如此英雄,我們也不要墮了先祖和家長的名聲啊!”
    年輕人總是對未來充滿自信,繼而敢於嚐試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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