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章 孝雷亭之戰(4k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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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日時間真是一晃而過,這一日,天剛一亮,泥陽的軍號就響起來了。
軍號響起的時候,大部分人還比較茫然,但隨後蒼穹下又響起了密集的鼓聲,鼓聲隆隆,怒濤般驅趕了眾人的睡意,同時大家也就知道,這是到了約定出兵的時候了。
鼓聲的來源是泥陽城南,顯然這就是集結的地方。等到眾人急匆匆趕來的時候,就很輕易地看見太守劉羨,此時他一身戎裝,胡坐在一塊木製的高台上,周圍立著八座軍鼓,身後的地上插著八十來麵白虎幡。在陽光的照射,春風的吹拂下,旗幡獵獵作響,使白虎張牙舞爪,更顯威嚴。
來的也不止是臨時組建的郡卒們,此時已是深秋,百姓們都閑來無事,此時聽到號聲和鼓聲,都來觀看,導致城頭、營外到處都是人,有百姓、有士子,有胡人、有漢人,男女皆有,城內幾乎為之一空,觀者如堵。
在這種廣大目光組成的壓力下,郡卒們不由自主地想維護自己的體麵與自尊,抬首挺胸,竭力走出更好的隊列。
由士人們擔任的將領更是如此,由於是事先約好了裝裝樣子,朱球等人都是身著儒服過來,準備郊遊的。走到校場上臨時改變了主意,趕緊換上了戎裝武冠。就連傅晞這般體質衰弱的,也是如此。
大概人都是虛榮的吧,在這一次,這三千新卒走出了十來日裏最好的一次隊列。這段時間裏,劉羨也就是讓他們練習隊列,跟隨旗鼓,並沒有再教什麽更複雜的東西。
隻走隊列,不演陣法,當然是不難的,但一旁的賀幹臨還是憂心忡忡,他對劉羨低聲道:“府君,隻靠這些人,恐怕還是打不了什麽仗吧?”
劉羨回道:“我怎麽會指望他們打仗?拉出來嚇嚇人的,真正要見血的還得是你我。”
劉羨的計劃早在十日前就想好了,他先是威嚇,稱不出兵會被軍法從事,又假意說出兵隻是裝裝樣子,不準備對敵。如此軟硬兼施,總算是把北地的士人們唬住了,讓他們同意出兵。
這隻是計劃的第一步。
如今利用鼓聲召集民眾,給士人與士卒施壓是第二步,至少可以保證讓他們不是一個鬆懈的態度去奔赴戰場。
等士卒們聚齊以後,劉羨便當眾挺身,慷慨激昂地說道:
“諸君,此前鐵弗為鮮卑所逼,背井離鄉,南逃梁山,是何等之淒涼?是天子仁義,以庶民何辜,百姓何苦,不念兩國之故仇,故而借地安撫。孰料其賊子野心,矢誌圖叛,以貪戾之徒,襲我堂堂之師,得一時之肆虐,傷萬民之農時。此仇此恨,豈能寬介!”
“今北地都尉張光,與我義同兄弟,他驍勇善戰,省愛民役,危難不損德操,仁義澤及兵士。為羌賊困於孤山,守誌數月不屈。我今日出軍,不為其它,誌在為其解圍!還請諸位,助我一臂之力!按軍法,若能斬敵一級,賞布帛一匹!斬捕賊首虜一人,賞布帛百匹!陷陣者賞布帛百匹!斬旗殺將者千匹!”
重賞之下,士卒群情湧動,揮手高呼道:“殺賊!殺賊!”
劉羨隨即當眾折箭,執劍指天發誓,誓言道:“不破賊子,絕不還城!”
新卒、丁壯舉兵高呼:“破賊乃還!”
周圍百姓也隨之高呼:“破賊乃還!”
那些帶兵的士人們見此情形也無不變色,他們至此才明白,自己已經被劉羨綁上了賊船,此時想要再休戰退兵,已經是全不可能的了。
而後是當眾授旗,按照尋常軍製來說,應該是百人授一旗,但劉羨並為了恐嚇羌人,虛張聲勢。因此直接降低至五十人授一旗,這導致數十麵旗幟在軍中升揚起來,自有一股凜凜威風在。
劉羨最後將自己的八字安樂旗幟從包裹中取出來,當眾掛在最高的旗幟上,高聲道:“出發!”
這麽大的聲勢,馬蘭羌那邊自然也不會不知情,尤其是兩日之前,劉羨還特地派人到馬蘭羌中,約戰說:“爾等若有豪氣,不妨率軍到孝雷亭,我們兩軍對壘,堂堂正正地一決雌雄。”
馬蘭羌這邊收納了一部分從泥陽逃出來的胡人,早就對劉羨萬分提防,隻是顧及到泥陽城防堅固,所以不敢去攻打,便一直在馬蘭山與泥陽城之間猶豫徘徊,不知何去何從。
如今聽到劉羨主動約戰,其首領麻餘有些難以決斷。前來投靠的休官齊納說道:“這個新太守隻不過是獲得了些晉人士族的支持,招攬了一些流民,倉促之間難以習戰,他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,大人隻要舉眾應戰,必能取勝!”
麻餘思考片刻後,覺得確實也是這個道理,就同意了與劉羨的約戰。
這一日,他們收到劉羨整兵出軍的消息,留下一千人繼續圍困梁塬,四千人便按照事先約定,直接向孝雷亭開進。
相較於逼仄的馬蘭山山道,孝雷亭確是一塊極為難得的平地。或者說丘陵之間的地勢較為平緩,不至於高來高去,近三裏的寬度,至少足夠兩軍在此處展開。
晉軍先羌人一步抵達此地,等到羌人能看見對方的時候,隻見燦爛的陽光下,大地一片金黃,晉人旗幟高懸,隊列嚴整綿密,一陣風吹過來,低垂的白虎幡頓時張揚起來,露出旗幡中隱藏的爪牙。但下方的晉人卻巋然不動,好像一大片沉默的冰雪。
麻餘看到這個場麵,忍不住回頭看自己麾下的兵士,他們還來不及列陣,在黃土裏和張光對峙了過兩個月,每個人都灰頭土臉的,精氣神上似乎輸了晉軍許多,心裏不由有些犯嘀咕。
他把休官齊納叫過來,指著對麵的晉人道:“你前番對我說,晉人不過是充滿湊出來的流民,再夾雜一下士族的家丁,並沒有多少戰力。可我現在滿眼看到的,是嚴密的軍陣,晉人將士中目中有鐵,哪裏是能輕易取勝的?”
休官齊納也有些難以理解,他對麻餘的責問無話可說,看著對麵的軍陣,摸著腦勺自言自語道:
“莫非這個劉太守會巫術?撒豆也能成兵?”
劉羨當然不會撒豆成兵,實際上就是在裝樣子。在來的道路上,他已經對那些士子們承諾,他們不必參戰,隻需要帶著兵卒在後麵裝腔作勢,搖鼓助威便成了。
事實上,現在晉人中的甲胄都捉襟見肘,除了劉羨從夏陽帶來的斛摩根、賀幹染兩部近四百人穿著甲胄,剩下的甲胄隻剩下四百套。劉羨隻能讓列陣者最前麵的士卒穿上甲胄,至少這樣看起來,還是很能唬人的,好似全軍上下都身穿精甲一般。
為了壯大聲勢,劉羨把軍鼓也交給了傅晞他們,讓等會劉羨交戰的時候,他們這些人就在後麵擂鼓助威。
也正是有了這些安排,才有了羌人眼中似乎極為強大的晉軍。
劉羨要的就是這個效果,他心中已經想好了,要嚇得羌人必然不敢貿然將全軍壓上。這時候,劉羨僅以一部出陣來挑戰,羌軍也會以穩妥為上,以相應的人數來應戰。隻要殺退對麵一兩陣,打得對麵膽怯,自己就能夠取勝了。
不過即使做了如此多的計劃,劉羨的勝算僅僅隻有五成。因為對方若是不中計,或是自己露了怯,那就笑話大了。身後那批人根本不可能打什麽硬仗,稍有不對,便可能如落花流水般散去了。
懷著這樣的心情,劉羨交上了好運。
剛剛準備出擊的時候,雙方似乎聽到了一些若有若無的異響,一開始還以為風吹過落葉的沙沙聲,但漸漸地眾人又感覺不對,似乎是石子在山坡上滾落的聲音。大家往聲源處望去,隻見南麵山坡與蒼穹的交線,也就是天際線,逐漸冒出了百來名黑影,遠看就好像螞蟻一樣渺小。
但這些黑影在山坡上稍稍停頓,似乎觀察了一下情形,終於完全在山坡上顯露出自己的身影來。
竟是百餘名騎兵,他們沒有打旗幟,但是身著鐵甲,很快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暈,使得人們看不清他們的模樣。
即將交戰的雙方都愣住了,同時也生出些許騷亂,不知道這是哪邊來的援軍。
但毫無疑問,對於都缺乏騎兵的兩軍而言,這支騎隊足以改變整個戰場的態勢。
而後,這支騎軍義無反顧地朝著晉人們奔馳過來。
這在晉人軍中的緊張氣氛更甚,他們還以為是羌人從哪裏請來的鐵弗人援軍,試圖趁機襲擊晉軍。但好在這些騎兵的陣列並不嚴整,最前麵的騎士更是脫離了隊伍,孤身向晉軍馳來,這才化解了部分敵意。
劉羨遠遠地看見那人過來,也想不明白來者是誰,正匪夷所思間,聽見對方用激動的心情大聲道:
“兄長,好久不見!”
劉羨聞聲大喜,原來來的是結義兄弟李矩!
他立刻策馬迎上去,在兩軍將士麵前大聲歡笑,然後並轡走到一處,陽光燦爛下,兩人相互給了一個大大的擁抱。
“世回,你怎麽會在這兒?”
“我是前天聽說到兄長的名字,終於在今天趕到了!”
原來,李矩此前隨雍州刺史解係參加了美陽之戰,但在戰敗後,他主動負責斷後。斷後本來是一個極危險的差事,但因為潰兵太多,鐵弗人不願意招惹仍有陣型的李矩所部,反而放過他們,去追殺那些失去秩序的潰兵,這讓李矩奇跡般地存活了下來。
在戰後,李矩本想返回長安,結果發現鐵弗人占據了渭橋,斷去了去路。走投無路間,他見周遭全是美陽之戰的潰兵,自己又對這次潰敗深以為恥,便想辦法在武功始平一帶活動,一麵收攏敗兵,一麵設法擊潰周圍的叛軍。這半月時間下來,也收攏了有兩千餘人了。
在前日,他率眾到池陽周遭,試圖找當地士族討要些補給。不意從當地士子口中得知,劉羨已經收複了泥陽,當真是喜不自禁,欣喜若狂,迫不及待地就率騎兵先往泥陽趕來。他收攏的兩千士卒就在路上,大概再過兩日,也就趕過來了。
欣喜若狂的何止是李矩?劉羨的內心深處也響起一陣狂喜的雷鳴,美陽之戰結束後,他也為李矩的命運深深擔憂,如今見到他安好,還給自己送了這麽一份大禮,就好像斷掉的臂膀憑空恢複了一般。
李矩笑說:“我剛到泥陽,就聽說兄長你來討賊了,此事怎麽能少得了我呢?我必取下賊子首級,作為兄長升遷的賀禮!”
劉羨也極為開懷,有了這百餘騎兵的加盟,戰場的天平已經完全倒向了自己,不需要再猶豫什麽了。他指著遠處的梁塬,對李矩道:
“世回,景武兄就在那兒!還記得兩年前,我們三人在河東力挽狂瀾,誅殺郝散。今日你我三人又在此地相聚,這莫非不是天意嗎?我和你一起上陣殺敵!”
說罷,他對身後的傅晞等人高呼道:“擂鼓!殺賊!”
鼓聲頓如風雷大作,同時斛摩根在一旁吹起進攻的號角。在這激揚澎湃的音樂中,李矩率領全副武裝的鐵甲騎士向羌人們發動衝擊。
李矩是征西軍司的牙門將,牙門,即主帥軍門之意,一般帶領著最精銳的士卒,佩戴著全軍最好的甲胄,以此來護衛主帥。李矩麾下的騎士正是貨真價實的牙門兵卒,他們不止渾身上下披有鐵甲,就連身上的坐騎也是頭背披掛,在平原上衝鋒起來,幾乎是鐵做的猛獸,一人便勝過數十人,一百人便可比千軍。
此時羌人見這些鐵騎踏陣而來,無不驚慌失措,心中恐懼。
劉羨緊跟著領著夏陽胡兵衝鋒而上,他們手持紅纓長槍,將鐵騎衝垮的陣型繼續撕裂,形成一道倒卷的波浪。
那些原本是準備旁觀的士族們,也有些坐不住了,因為兩軍相接的一瞬間,他們就判斷出來:己方有著壓倒性的優勢。
沒有人會拒絕成為勝利的功臣,於是剩下的人也都歡呼著加入戰場,哪怕他們並沒有經過多少訓練,也沒有多少合適的甲胄,但行動與呼聲就足以讓羌人更加潰不成軍。
這是劉羨目前為止最順利的一場戰鬥,在一個時辰後,孝雷亭的平原上遍布著鮮血,被割去首級的屍骸四處橫陳,可這裏麵屬於漢人的屍體少之又少。
一些羌人試圖逃入馬蘭山,但張光看出劉羨大勝,當即帶兵從梁塬上衝下,堵住了逃亡的山道。餘下的羌人已經徹底喪失了戰鬥意誌,紛紛放下武器向晉軍投降。
當士卒們疲累又高興地把麻餘、休官齊納等人的首級遞給劉羨看,劉羨鼓勵了他們幾句,轉首對傅晞說道:
“悟根兄,您幫我記一下功勞簿吧!”
“功勞簿?”
“對,數一下首級,寫完後,把這些屍體都埋了,不要立京觀,以後時日尚長……”
說罷,他立刻去見正向此處走來的張光。
兩人又是一個擁抱,這感覺真是奇妙。明明他和張光沒有多少交情,也沒有多少共同語言,但僅僅隻是打了三仗後,兩人就好像是不言自明的好友了。
張光笑道:“哈哈,懷衝,沒想到還能再見,你那晚派人射箭書,我還以為看錯了……”
劉羨則道:“景武兄,上次你不辭而別,我甚是遺憾,沒想到今日再見,你變瘦了。”
“一朝不慎,讓三州敗壞至此,我心憂啊!焉能不消瘦!”
張光歎了口氣,問道:
“懷衝,不說笑了,我被困此地,好久沒收到消息了,現在關中局勢如何?朝廷有沒有消息?”
“關中局勢還是很壞,至於朝廷……”
劉羨對此也有些茫然,他孤身來到北地,長安的消息還能知道一些,但洛陽的消息是全然不知的。按理來說,現在洛陽那邊已經得知美陽之戰的結果有半月了,賈謐、張華他們這些人,到底商議得如何了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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