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一章 金穀園之秋(4k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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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時已是九月下旬,正如劉羨所言,洛陽朝廷仍然處在一片混亂中。
在齊萬年起事之初,朝廷並不在意,認為這不過是又一個郝散。甚至從關中遞交上來的軍報來看,齊萬年麾下的部眾數量遠不如郝散,不過是占了偷襲的便宜。
因此,尚書省並未懲治從馮翊脫逃返回的歐陽建,隻是下令孫秀,令他不要重複上次平叛的失誤,盡快平息這次事態。
結果是出人預料的,尚書省的命令尚未發出,關中諸縣淪陷的敗報猶如雪花一般發到洛陽。齊萬年幾乎以席卷之勢攻略了半個關中,而孫秀竟然未能與之一戰。朝廷得到奏報後大為光火,終於同意了解係的請求,解除了孫秀在征西軍司的指揮權。
本以為如此一來,關中的情形會有所好轉,可接下來的兩個月,形勢竟是急轉直下。誰也不曾料想,僅僅兩戰,征西軍團就折損過半,這可是當年諸葛亮都未能做到的軍事奇跡。
關中軍團的潰敗,造成了後黨在朝堂上的潰敗。
自楚王司馬瑋自殺後,後黨把持朝政已有整整五年,雖然大體政局還算得上穩定,但洛陽的政治高壓卻讓人窒息。幾乎所有人都在努力逢迎魯公與後黨,露出各種各樣前所未有的醜態,可能夠從中獲得利益的人卻極少。一旦得罪了後黨,輕則排擠打壓,重則下獄發配。人人敢怒而不敢言,可以說,眾人的不滿已經積蓄到了一個極深的地步。
眼下既有了這麽一個光明正大的機會,以宗室為首的反對派自然不會放過。
齊王司馬冏率先在朝會上進言說:
“趙王失職,孫秀無能,遺失戰機,致使關中人心喪盡,齊萬年坐大。為表朝廷決心,當即刻召回二人論罪,正天下試聽!”
“至於關中戰局,今已是危如累卵,舉兵西援刻不容緩!應該立即從洛陽點兵,派賢王,遣良將,舉火長安,奮戈相抗!若關中不複為國家所有,則天命周轉,社稷危甚!”
司馬冏是齊獻王司馬攸之子,若晉武帝當年選擇傳位於齊王,那司馬冏就會是當今的皇帝了。因此,司馬冏在宗室中地位超然,他一發言,頓時就引起一片響應。
其舍人祖逖進言說:“朝中諸王,唯齊王嚴虔王度,闡濟大猷,幽鑒遠照,神變應機,有文帝之風。若擇宗王出鎮,舍齊王其誰?”
其意圖可謂是昭然若揭,就是要趁此戰亂機會,幫助齊王奪取征西軍司的權柄。
當然,其餘諸如淮南王、成都王等宗王的官員亦是如此。他們深知這是令主君一步登天的大好時機,都趁機向朝廷進言推薦自己的主君。說到最後,又忍不住開始相互攻訐,明麵上雖然還維持著一團和氣,暗地裏卻在擠兌其餘宗王。致使除了罷免趙王司馬倫、孫秀、解係等人的意見尚能達成一致外,其餘議程根本沒有進展。
而誰也沒有料想到的是,身處漩渦中心的魯公賈謐,此時正安然遊玩於金穀園內,似乎朝中的洶洶議論,對他來說一文不值。
雖說金穀園以春日絕景而聞名,但秋日的金穀園也別有一番韻味。在金穀園的後山上,不僅種有楓林、烏桕、梧桐,還有一片自江南移栽而來的銀杏林,值此落葉之際,滿山紅黃相互摻雜,好像是陽光凝固在樹梢上。而地上滿是或大或小形狀各異的落葉,秋風吹拂過來,頗有詩意在其中流淌。
張華拾起一片銀杏葉,對著賈謐感慨道:“人生就像是這落葉,秋風一吹,不知何時就凋零落地了。”
賈謐負手在前,回看了張華一眼,笑道:“張公是說,我也是一片落葉?”
“豈敢……在下是說,在下是一片落葉,馬上就要腐朽入土了。”
石崇在一旁笑道:“茂先公是國家的棟梁,整個社稷都壓在茂先公肩頭,怎麽會腐朽入土呢?”
“哎,季倫說笑了。再偉大的人物,也抵擋不過時間,何況是我這樣的老朽呢?”
張華搖頭歎了口氣,將手中的落葉扔下,跟隨著賈謐的腳步繼續攀登山路,繼續道:
“況且,有老的一輩人腐朽,也才有新的一輩人成長,國家的重任,永遠在年輕人身上。”
賈謐的臉色卻不是很好,五年時光一過,使得他的棱角略有分明,原本濃重的陰柔氣質因此淡薄了一些,但長時間的大權在握,又使得他的神采更加張揚,容貌的姣好猶如春花一般明媚綻開,更讓人覺得美麗。此刻他微蹙柳眉,仿佛有楊花拂麵,令他不耐煩道:
“可麻煩也是一樣,老的麻煩被割下了,沒過多久,新的麻煩又長了出來,真是讓人惡心。”
雖然沒有明說,但張華和石崇都知道,賈謐說的是現在正在朝堂上鬧騰的這些年輕宗室們。這些時日裏朝廷的紛爭令他心煩,所以才會到此處來散心。
可眼下看起來,金穀園的秋景並不足以讓他心曠神怡。
三人沉默了片刻,等賈謐走到後山的山頂,看見下方的金穀園庭院,他倚靠在一棵梧桐下,說道:
“張公,有沒有辦法除去這些宗室?”
答案是一片沉默。很顯然,張華不可能想出什麽辦法去除去如今的宗室。西晉的宗室雖然仍受到較大約束,但也都是無可置疑的實權宗室。王公加起來不下百餘位,如果沒有合適的理由,拿其中一個開刀,剩下的都會起來抗議,這無疑是一股驚人到足以顛覆朝廷的力量。
話說出口,賈謐也知道自己妄言了,他隨即當這句話沒有說過,從樹枝上采下一片梧桐葉,又問道:
“唉,張公,你說這次派遣的宗王人選,到底是誰比較合適?”
這次張華開口了,他低眉答道:“當然是梁王最合適。”
“那個老糊塗?他真能帶兵打仗?”
“國家本就不指望藩王能帶兵取勝,之所以要宗王坐鎮,無非是確保朝廷對各地軍鎮的影響力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梁王的優勢很大。”
說起司馬肜,賈謐對他的印象是一個竹竿式的枯瘦老頭,並無其他感想:“很大,怎麽個大法?”
“梁王殿下此前在軍鎮中頗有資曆,和很多將領都相熟,他雖沒有真正打過仗,但至少也操持過一些軍務。這使得他既能穩定軍中將領的團結,同時也知道底下軍隊的決策,不至於脫離朝廷掌控。而且他輩分極高,是宣皇帝的八子,宗室們也沒法反對。最重要的,是他沒有野心。”
“沒有野心?”
“對,梁王殿下今年已經六十六歲了,年事已高,沒幾年好活了,而且他沒有子女。如果以他出鎮關中,無論他在平叛中立下什麽功勳,都不能傳給下一代。所以即使朝廷分給他一些權力,要不了幾年,也能收回來。這是對您,也是對皇後殿下最好的選擇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”
賈謐想了想,對張華說道:“那就選他吧。”
話音一落,石崇就彎著腰遞來一顆柑橘,對賈謐笑道:“話說回來,敢問魯公,這次出征的兵將,人選選得如何了?”
賈謐看了他一眼,接過柑橘,一邊剝一邊回答道:“這次關中鬧成這樣,我也不可能隨手處置,選將的事情已經定下來了,你就不要想著能去撈錢了。”
見石崇露出失望的神色,賈謐剝出一瓣橘肉,咽下後,罕見地寬慰他道:“孫秀這幾年撈狠了,百姓都是窮鬼,你過去也沒什麽可榨的。”
“現在派過去的,都是去幹苦差事的。安西將軍是夏侯駿,麾下有周處,索靖,再有傅祗,王銓,哦,現在還要加上盧播,還有一些小魚小蝦,你待不住的。”
被點破了心思的石崇毫無尷尬,他隻是諂媚地笑:“原來如此。”
身為一個聰明人,石崇立刻就明白了這些人事安排的深意。
夏侯駿是前曹魏名將夏侯淵之孫,其家族與汝南王、琅琊王等宗王多有聯姻,算是外戚之家,但卻稱不上顯赫。由於他年老,也沒什麽權勢,如今被任命為安西將軍,其實就是司馬肜的副將,形同於傀儡,顯然也是後黨用來阻止宗室擴張影響力的工具。
周處此前擔任過新平太守,對關中形勢了解,也討伐過不少羌胡,朝中讓他領兵剿賊的呼聲一直很高。
索靖是早年被晉武帝司馬炎看重,拜為駙馬都尉的人物,而後曆任雁門太守、酒泉太守等職,善於處理羌胡矛盾。
傅祗本身就是關中北地郡泥陽人,他貴為公爵,名重關中,又資曆深厚,由他來負責收拾人心還有穩定軍心,也是極為合適的。
王銓則是揚州有名的清官縣令,考績為全州第一,讓他加入征西軍司,也不至於說埋沒了人才。
盧播是原梁王長史,又在尚書省擔任過尚書郎,和後黨關係不錯,也有一定的才能。既然敲定了梁王為主帥,那盧播必然是要重用的。
這幾個人選都表現了賈謐對這次平叛的微妙態度。
兩大主帥司馬肜與夏侯駿都並無多少野心,盧播是主帥和朝廷的溝通橋梁。周處、傅祗、王銓都有才能,但都為人清正,很不好相處,既非後黨,也非其餘黨派,可謂是朝堂的邊緣人。
若從單個人選來看,每一個人選都有一定的道理。但總體來看,這個陣容完全是臨時捏合出來的,將領間大多互不了解,軍中資曆也不高,連內部的團結都很難維持,可謂是充滿了決策者的僥幸心理:
寄希望於既能平滅齊萬年,又遏製其餘宗室擴張影響力,順帶還能讓朝中的一些刺頭去送死。
但真能成功嗎?石崇難免抱有懷疑。因為據他所知,周處多次參奏梁王貪汙,兩人若在一起打仗,真能維持和睦嗎?
不過確實如賈謐所言,有這些人在,這次平叛他就不該參與,還是另尋他路吧。
沉默了片刻後,張華突然上前進言道:“魯公,以我之所見,還是啟用孟觀最合適,根據此前之軍報所見,齊萬年不是庸才,您用的這些人裏,恐怕周處都並非對手。隻有孟觀這樣的用兵奇才,才有八九成把握取勝……”
“哦?”
賈謐已經吃完了柑橘,將橘子皮扔到山下,隨口說道:
“張公說的我不懂,我隻知道,那孟觀已經是上穀郡公了,他要是打了勝仗,我們拿什麽來賞賜?軍中又會怎麽看他?”
“而且他是楚王一黨吧,讓他平了叛後,張公能擔保嗎?擔保他不是下一個造反的鍾會?”
這句話是誅心之語,張華一時沉默不語,拱了拱手,算是放棄了這項進言。
就這樣,在朝中群臣依然在爭論不休的時候,賈謐於散心時間就定下了這些大事。
議論結束後,賈謐心情稍好,和石崇在金穀園用了一頓膳後,就再次返回到洛陽宮,打算到秘書監歇息。
誰知剛剛自返回洛陽城,正坐在軺車上閉目養神的時候,馬車忽然一個停頓,令他陡然驚醒。
“怎麽回事?你不想活了?”他頓時出聲向馬夫斥責道。
馬夫戰戰兢兢地向賈謐匯報道:“稟告魯公,是前麵有車駕和我們撞上了,攔住了路。”
賈謐聞言,憤怒的同時,頗有一些不可思議:“是誰被豬腸蒙了心,敢攔我的路?!”
自從元康元年的秋天開始,魯公車駕在洛陽出行,從來都是暢通無阻,哪怕宗室親王見了都退避三舍,今日怎會有人攔他的路?
他忍不住探頭出窗,看見對麵的隊伍浩浩蕩蕩,近百名騎士擁簇著一輛三駕青蓋車,與自己的車駕在街道中央相互對峙,來勢可稱洶洶。
再看他們車架上高懸的“成都”二字,賈謐終於反應過來:這是成都王司馬穎的車駕!
這時一名騎士從隊伍中策馬而出,到賈謐車駕前朗聲道:“稟告魯公,我王正要去東宮陪太子讀書,不知魯公可否讓行?”
按照《泰始律》,公爵當然要給親王讓路,而此刻騎士當眾說起此事,顯然是當眾譏諷賈謐,笑他有悖臣子本份。
賈謐心中已是暴怒,但他也知道,這事要是處理不好,極容易落人把柄,所以他咬緊下唇,直到血都流出唇角,他才徐徐吩咐道:
“給成都王殿下讓路!”
隨著賈謐的車駕主動讓路,成都王一行人放聲大笑,笑聲似乎穿透雲霄。而在車馬聲漸漸遠去後,周圍的路人對著賈謐的車駕指指點點,議論紛紛,顯然是以此分辨兩者的權勢高低。
賈謐聽到這些蚊呐般的聲音,幾乎想把在場的人殺盡,但他終究還是忍了下來,隻是以眼神憤憤然望向東宮,猶如一把秋水造就的刀鋒。
他此刻已忘記了劉羨,而是握緊了拳頭,深刻地仇恨起另外一批人,恨不得將他們千刀萬剮。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默念著這些人的名字,臉上泛起嫣紅,似乎唇齒間已將他們嚼成粉末:
“嗬嗬……司馬遹……司馬穎……司馬冏……真是好威風啊……嗬嗬嗬嗬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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