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三章 再見梁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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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得不說,朝廷在元康六年派遣的這支援軍,大概是晉朝曆史上軍紀最好的軍隊,往前三十年無人可以比肩,往後看一百年也很難有人超越。
畢竟軍隊是一個壓抑的地方,將領或多或少會受到一些影響,因此要麽有人好酒買醉,要麽有人狎妓放縱,更有一些人,以嗜殺暴虐來泄憤。將領既然作風不正,士卒們自然也不會約束自己,然後變本加厲。所以自古以來,就有“兵不如匪”的說法。
而托了這次朝中爭權奪利的福,後黨寧願把平叛的功勞讓給朝中這些最格格不入的邊緣人,也不願意讓其餘藩王得償所願,最終奇跡般地弄出來這麽一支軍紀嚴明、將領盡責的軍隊。
劉羨、李矩一行人策馬踏過渭橋,還未看到長安城門,就先看見了長安城北郊的街道旁,高掛在沿路桑樹下的上百具屍體。
此時天上正落著雪花,飄飄灑灑地覆蓋在屍體的麵孔上,也覆蓋了他們猙獰的神情,同時低溫讓這些屍體肌膚發白,繩子也變得僵硬,好像一塊冰棱一樣凍在了樹幹上。根據他們的體型和體征來看,不難看出,這些死人都曾是士卒。劉羨看到這駭人的場景,可謂是大吃一驚,一問才知道,這些都是在城中犯下奸淫、殺人罪行的晉軍士卒。
這消息當真是讓劉羨一陣頭暈目眩,幾乎誤以為自己聽錯了。再三確認後,他才反應過來,這是梁王等人的新政。在大難之下,征西軍司已經變了天,不再是趙王與孫秀的天下了。
繼續往裏走,可以看見城門北麵的市集,可謂是秩序井然。士卒在街邊來回巡視,商販則視若無睹地叫賣,人群中有許多都是前來趕集買必需品的農人,但氛圍極為和平。可以看得出來,經曆了戰亂以後,人們再一次發現了日常生活的美滿與珍稀。
在進城的時候,劉羨一行人把名牒交給城衛審閱時,不無感慨地詢問道:
“是哪位貴人在管理長安?這是我第三次來長安,卻是我見過最好的長安。”
城衛亦有同感,高興地回答說:“剛來時是建威將軍周處周子隱公在接管,前天改為了安西軍司傅祗傅子莊公。他們都是天大的好人啊!”
小兵臉上自豪的神情,給了劉羨極為深刻的印象,等入城以後,他轉首對李矩說:
“如果天下的官員有一成能像這兩位老公這樣,現在官場的風氣就正了。如果天下的官員有三成能夠這樣,大概就是堯舜之治了吧。”
但很可惜,在大晉帝國如今的政治環境下,這無疑是一種曇花一現。
劉羨到了征西軍司,在客舍放下行李後,立刻就去拜見現在的征西大將軍,也就是梁王司馬肜。
梁王殿下的住所就在原趙王司馬倫的住所裏,劉羨來過一次,對裏麵各式各樣的米道法器還有祭壇印象深刻,不過在現在,這些事物都一掃而空了,看上去空蕩蕩的。劉羨被仆從領進大堂,脫了靴子進去,一眼就看見司馬肜披著津袍,正端坐在火盆旁,和長史盧播下著樗蒲。
可能人老到一定歲數,麵容就停止變化了吧,梁王還是五年前他剛到長安述職時的模樣。身體清瘦,眉眼慈祥又帶著三分灑脫,行動卻不失矯健。劉羨正要行禮,他便放下手中的擲具,對劉羨笑道:
“這不是劉懷衝嗎?就不必多禮了。”
他的口氣非常自然,似乎兩人是認識已久的老友,不過實際上,這才是他們相見的第二麵。
劉羨還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禮,對司馬肜道:“劉羨見過梁王殿下。”
“哈哈哈,你是收複北地的功臣,一路遠來,沒有遇到什麽阻礙吧?”
“稟殿下,來時沒有遇到什麽叛軍,但是背井離鄉的流民極多,很多人成群結隊,衣食無著。若放任不管,恐怕會釀成大禍。不過到了長安後,這些情況就好了很多。”
司馬肜聞言即失笑,指著劉羨對盧播道:“看見沒有,這就是遭魯公恨的人,一張口就是在敲打上級。”
盧播則笑回道:“殿下,這也是朝中少有的直臣,唯有有德者方能駕馭。”
“若不能用他,便是無德之人?”司馬肜隨即又指著劉羨笑道,“那我可是救過他一命,看來是德懷甚高了!”
說罷,又是一陣哈哈大笑,室內的氣氛也變得較為輕鬆融洽。
開過一次玩笑後,司馬肜讓劉羨坐到火盆旁,終於說起正事:
“北地郡的情形現在如何?上次得報,還是聽說你為準備收複富平,眼下成功了嗎?”
這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,當時劉羨在與張光匯合,得到了李矩收攏的兩千餘潰兵,終於徹底穩定泥陽的局勢。而後的一段時間裏,他就一直在準備收複南邊的富平縣。
“是,殿下給我傳信的時候,我剛剛收複富平。”
“哦?怎麽收複的?”
“在富平守城的不過是一些蟊賊,我從夏陽調了縣卒過來,打著殿下的旗號,那些人看著旗幟就被嚇跑了。”
“哈哈,好,這麽說來,你已經收複北地全郡了。”
“托殿下的福罷了。”
“那麽西邊叛軍那邊,有沒有什麽別的動靜?”
“我已經往扶風境內派過了斥候,據查報,叛軍主力此刻正在六陌一帶聚集人手,人數極多,但具體有多少人,還需要時間確定。預計四到五日,就會有回報。”
“你可有布防?”
“此事我已交給了北地都尉張光,他曾在馬蘭山遇困近百日而不屈,對朝廷可謂忠武,由他負責此事,必不至於再出差錯。”
經過一連串的對答後,司馬肜頗為滿意地頷首,對一旁的盧播讚許道:
“大浪淘沙啊!《道德經》裏說,國家危難有忠臣,此言誠不我欺。”
盧播則敲擊著棋子回應道:“有這些賢臣良臣,我王要平定亂賊,可謂是手到擒來。”
說到這,司馬肜又突然對劉羨問道:
“懷衝,你知道我為何喚你來長安嗎?”
劉羨心中一緊,知道大概是關於自己官位的事情,但口中還是說:
“在下不知。”
司馬肜畢竟收過劉羨的金子,某種意義上,劉羨也算是梁王的嫡係,所以他越看越是歡喜,便捋著胡子笑道:
“按理來說,你收複北地不久,情形應該還不穩定,我是不應該叫你過來的。但你也知道,現在是非常時期,我身負朝廷重任,受命前來平叛,許多事都不比平常,也就不講那麽多規矩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一共有三件事。”
司馬肜伸手從袖袋裏掏出一卷黃帛,遞到劉羨麵前道:
“第一件事,是朝廷正式追認你北地太守的職位,之前趙王給你的任命隻是權宜之計,現在,你可以把暫領這兩個字去了。”
話未說完,司馬肜又從身邊掏出一方漆盒,打開後,可見盒內裝著一方銀印。
“這是討虜護軍印,你的身份很敏感,要不要授予你軍職,朝中的爭議很大,但在太子殿下的支持下,還是給你定下來了。李世回收攏的那兩千潰兵,就直接劃到你帳下吧。”
與漢朝製度不同,在改革了軍區製度後,魏晉時期的太守並不能直接帶兵,必須要經過軍鎮授予軍職之後,才算得上名正言順的地方諸侯。這也同時意味著,從此以後,劉羨有直接向朝廷上書的資格,可以不再被賈謐壓製了。
“多謝太子殿下,也多謝殿下。”
劉羨再接過黃絹與銀印,心中情緒糾葛,一時悲喜難明。
他素來驕傲,自認為懷有濟世之才,可為了得到這一張黃帛,一方銀印,卻不知經過了多少辛苦努力。盡管他想強壓下這些情緒波動,但雙手還是有些許顫抖。或許隻有他自己才知道,拚盡全力到底有著怎樣的份量。
司馬肜也知道劉羨很不容易,等他的情緒稍微緩解後,拍了拍劉羨的肩膀,徐徐道:
“至於第二件事情,是關於賊首齊萬年的。”
“齊萬年?”劉羨壓下情緒後,連忙問道。
“是,你也知道,郝度元本來是你招降的,齊萬年也是隨你來到長安的。現在朝廷和他們打了這麽久,可卻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人,這仗該如何打?故而我要問問你,齊萬年是個怎樣的人?如此也好對症下藥。”
這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問題,劉羨不須深思,即刻回複道:
“齊萬年是一個野心勃勃,膽大妄為的人。”
盧播聽得不甚滿意,質疑道:
“這話毫無意義,他既然敢造反,當然是一個野心勃勃,膽大妄為的人。”
“盧長史沒理解我的意思,齊萬年的野心勃勃,和其他人的野心勃勃是不同的。”
“不同?”
“對,尋常人的野心勃勃,多是對現狀的不滿,繼而產生一種虛妄的幻想,通過一時激情,來鋌而走險,做一些超過自己能力界限的事情。這樣的人是盲目的,自然也很容易失敗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他不盲目?”
“是,我認識齊萬年時,他還是一個小帥,手底下不過幾百人,也受到內部排擠,但他卻不驕不躁,待人非常和善,尋常人與他相處,根本不會覺得他是一個狂妄之人。”
“那你為何會覺得他野心勃勃呢?”
“因為我從未見他沮喪過。”劉羨回憶起和齊萬年相處的那幾十天,麵貌都覺得模糊了,但對齊萬年的笑容卻記憶猶新。這個胡人在數十日的尋常生活中,一直對生活保持著令人驚訝的樂觀態度,似乎連一次歎氣都沒有過。
“人都會笑,可我見齊萬年時,發現他時時刻刻都在笑,似乎是平凡也不能磨滅他的笑容。這說明他有非凡的誌向,也就是非凡的野心。”
說到這,劉羨對司馬肜總結道:
“殿下,我不知道您是什麽想法,但是既然是齊萬年起事僭號,以在下之見,殿下千萬不要抱有僥幸。尋常的招撫、講和等緩兵之計,對他是絕不管用的。”
“若與他為敵,就必須徹底消滅他,否則,稍有不注意,讓齊萬年逃出升天,要不了多長時間,他也能東山再起。”
聽罷,司馬肜與盧播麵麵相覷,顯然劉羨對齊萬年的評價超乎了他們的想象,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接話了。
司馬肜拿起一根木骰,在手中把弄了半晌,終於對劉羨道:
“既然如此,懷衝,明日的軍議,你也要來參加。”
“軍議?”
“是,這也是我找你過來的第三件事。眼下關中一團亂麻,要做的事情千頭萬緒,我們不過是剛剛開個頭罷了。”
司馬肜露出一副頭疼的神情,用手揉著眉頭說道:
“此次羌胡的叛亂規模之大,已經超過了當年的禿發樹機能,朝中沒有人覺得能輕易平叛,我自然也不做此計劃。隻是到底該怎麽做,這就需要眾人集思廣益,想出一個辦法出來。”
“明天,征西軍司的各個人物都會到齊,你有什麽意見和想法,也可以在會上進行討論。”
“朝廷極其重視這一仗,若能順利滅賊平叛,我不會克扣你的功勞的。”
劉羨趕忙道謝,至此,這次會談就算是圓滿結束了。
老實說,這次和梁王的會談,是劉羨這幾年來最順心的一次。不僅得償所願,正式拿到了北地太守之職,而且一路走來,無論是整個長安的清平氛圍,還是梁王說話時的寬和態度,都讓劉羨感覺極好。
事先他在聽說到這次征西軍司的新名單時,也覺得缺乏能夠服眾的名將,人選有待商榷。但此時親身體會後,劉羨又覺得是自己太消極了。若是能如此上下和睦,眾誌成城,也未嚐不能取勝。
曹操用兵號稱天下無敵,無論是曾祖劉備還是孫權,其實都不如他。但結果不還是在赤壁為孫劉聯軍擊敗了嗎?齊萬年不比曹操,眼下的征西軍司實力特更加雄厚,有什麽理由不取勝呢?
這樣想著,劉羨向司馬肜做了告別,正要踏門離去的時候,梁王突然叫住了他,說道:
“對了,懷衝,差點忘了給你提個醒,小心周處找你的麻煩。”
周處?劉羨腳還沒有踏出門檻,一時愣住了。
正是這一句話讓他意識到,眼下的征西軍司,可能並沒有他印象中的這麽和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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