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四章 失敗的軍議(4k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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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日,劉羨從客舍內醒來,時辰尚早,窗外天色極暗,屋內一片漆黑。火盆上的木炭幾乎燒光了,但還有兩三塊發紅的炭芯,在彰顯著自己的存在,卻無法照亮屋內的黑幕。
    劉羨穿好衣物,點亮燈火,提了水桶打算去水井處取水。結果剛打開門,一陣蒼涼的天風呼嘯而來,帶著些許雪花拍到劉羨身上,令他一瞬間汗毛直立,剛睡醒的困意被席卷得無影無蹤。他這才後知後覺地睜大眼睛打量門外:
    好大的雪!
    昨夜入睡前原本還是黑白相間的土地,此時盡數被銀白色覆蓋了,即使天色依舊黑暗,但劉羨也能感受到積雪的厚重與炫目。似乎整座城池都被積雪給覆蓋了,目色所及,地上天下,前後左右,除了白色,還是白色。空中的鵝毛大雪和屋簷下的冰棱更平添了一種晶瑩感。
    在風吹過來的時候,雪花打在衣服上,發出細細簌簌地,像是有許多的樹葉飛下來打在上麵似的。而劉羨到水井處打水時,發現水井的井麵結了一層厚厚的冰,劉羨用錘子鑿了半刻,才把冰層砸開。
    在提到水的那一刻,劉羨的手已經凍紅了,他心想:這實在是個非比尋常的冬天。
    他燒了壺熱水,梳洗一番過後,就在門前的雪地裏舞劍,一直舞到渾身發熱,李矩也從隔壁起來後,他又回房內擦了把臉,與李矩到長安街道上的集市中飲食。
    李矩也被凍得不輕,兩人本來都不是奢侈之人,但此時都不約而同地點了碗水盆羊肉,喝著熱乎乎騰著白煙的湯汁暖暖身子。
    用完早膳,兩人就到征西軍司的主廳內準備軍議。由於李矩是牙門將,相當於是征西大將軍的貼身護衛,所以也有資格參加這次軍議。
    由於居住在客舍,兩人來得算是晚的,走到主廳時,參會的人物基本都到齊了。劉羨望過去,雍州刺史解係、征西護軍賈龕、新平太守皇甫重、秦國內史李含等認識的人都同他打招呼,劉羨看到這幾位熟人,還是有些高興的,不過環顧發現,沒有看見北宮純,一問才知道,經過河東之亂後,他對官場失望,去年已經辭官歸鄉了。
    這讓劉羨感到很遺憾,他還沒來得及向北宮純道謝。
    不過值得注意的是,堂內的氛圍有些冷漠。劉羨看得出來,打了敗仗後,征西軍司原有的這些將領都心存芥蒂。可奇怪的是,安西軍司那邊的將領似乎也有些冷淡,與外在的表現並不相符。
    他向皇甫重詢問這件事,皇甫重城府不深,直接告訴劉羨道:
    “子隱公(周處)未經梁王殿下和安西將軍允許,便給流民放糧,現在朝廷那邊知道了,很不高興,前天快馬傳來指責的詔書,讓軍中不要橫生事端。因此梁王殿下那邊和子隱公吵了一架,大家聽了也都很氣餒。”
    隻是因為這件事?劉羨難免有些微詞:“這不是什麽大事吧?朝廷總是要賑災的,至於嗎?”
    皇甫重看了眼周圍,笑道:“當然不至於,主要是子隱公本來就和梁王殿下,還有安西將軍有矛盾。現在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。”
    “矛盾?”
    “之前子隱公不是在朝中擔任禦史中丞嗎?你也知道,那職位說得好聽叫糾察百僚,說得不好聽就是專門得罪人的,天天這個不是,那個有錯。子隱公又是有名的清官,那得罪的人還能少?”
    “那是怎麽得罪梁王殿下和安西將軍的?”
    “他彈劾梁王違規養鴆鳥,同時私收賄賂,還彈劾安西將軍貪汙瀆職。”
    “啊?這不是很正常的指控麽……”
    劉羨本來想說,這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,現在官場上有幾個不貪汙的。但轉念一想就明白了,如果是一般的官僚還好,但司馬肜和夏侯駿都自詡清官,又是宗室外戚,越是這樣,越在乎自己的名譽。對於他們來說,周處如此彈劾,幾乎等同於殺人父母了。
    想到這裏,他不禁去打量坐在席位間的周處。其實劉羨一進來就看見他了,這位老人麵目清朗,身形矯健,雖然年逾六十,但看上去就五十出頭的樣子。而此時他端坐如山,似乎周圍的議論與他無關。不過就看這俊朗的外表,很難想象,這位老人曾是與虎、蟒搏殺的烈士。
    眾人閑談了片刻後,梁王司馬肜與安西將軍夏侯駿終於姍姍來遲,眾人見狀,也都停止議論,紛紛落座。
    不過一落座,司馬肜就露出困頓的神情,夏侯駿緊接著說道:
    “現在乃非常時日,就不講什麽虛話了。大家都知道,現在關中的情形極為敗壞,賊首齊萬年占據了兩州十郡,擁眾百萬,可謂是立國以來的第一大敵。我們奉朝廷命趕來此處,一定要設法剿滅亂賊,給江山社稷一個交代。”
    “今日之會,就是要大家暢所欲言,集思廣益,商量出一個辦法來。商議之後,也希望諸位同舟共濟,齊心協力。”
    軍議至此就算是正式開始了,眾人齊聲應是,然後梁王長史盧播就當眾鋪開一番巨型的關中的地圖,對眾人道:
    “之前的情況我就不多說了,大家應該都清楚。現在的態勢是,敵我雙方以北地、新平為分界線,各占關中之半。但要命的是,叛軍幾乎占據了整個秦州,致使涼州消息斷絕,現在誰也不知道,涼州的情形如何。”
    “而根據北地劉府君的探查,那賊子已經連續作戰了近半年,來回奔波達數千裏,不可謂不困頓疲憊,故而眼下大軍正在扶風六陌一帶休養。聽說我軍抵達的消息後,他也在頻繁調動士卒,做備戰的準備。”
    說到這,盧播問劉羨道:“劉府君,你估計這一帶的叛軍會有多少人?”
    見眾人的目光聚集過來,劉羨起身回答道:
    “料敵從寬,按照眼下的情形來看,齊萬年擁眾百萬,而羌胡人人好鬥,壯丁即為戰士,便計其有士卒二十萬。但他倉促占據十郡,部眾星散,整頓秩序也需要時間,起碼有一半人不能調動。再算上他要提防涼州、梁州方向的用兵,我估計也要兩三萬人,因此,在扶風的主力應該是七八萬人左右。但這些應該都是叛軍中的精銳。”
    “七八萬……”眾人左右對視,默默頷首,顯然是認可了這個判斷。
    劉羨坐下後,盧播在地圖的六陌處擺放算籌,表示這就是齊萬年的主力,然後指著長安處,又擺弄算籌道:
    “四天前,我們把長安城內的兵員重做統計,能戰的士卒還有四萬六千又一十三人。我們安西軍司的援軍有五萬五千兩百六十人。北地那邊,劉府君手下有五千五百人。合約十萬七千人。”
    “諸位覺得,接下來這個仗,我們該怎麽打?”
    話音落地不久,一個沉穩的聲音說道:“我先說吧。”
    劉羨循聲看去,發現是周處,他緩緩從席上站了起來,走到地圖前,拿一根木棍比劃道:
    “兵法說,‘攻而必取者,攻其所不守也;守而必固者,守其所不攻也。’,意思就是,打仗這種事情,本來就是批亢搗虛,攻其不備。”
    “叛軍既然將主力聚集在六陌,顯然是試圖在此地與我軍決戰。因為六陌高塬眾多,背靠群山,他在此屯兵修營,深溝高壘,我軍想要進攻,唯有仰攻,勝算雖不是沒有,但卻也犧牲極大。因此,我等就應該避免在此地開戰,轉而攻其所必救。”
    “縱觀地理,齊萬年兵士雖多,但後勤多賴秦州的叛軍輸送。失去了秦州的糧草,六陌的大軍也會不戰自潰,因此,我軍應當先趁敵軍未有防備,以大軍泰山壓頂之勢,搶先斷其糧道。”
    滔滔不絕下,周處用力指點地圖上的一點道:“秦州要進入關中,必然要經過陳倉。因此我們要搶先收複陳倉!”
    “隻要收複陳倉,王師便占據了主動。繼而可使一路為正兵,在陳倉北麵固守,令敵軍不敢妄動。一路為奇兵,往西越過隴阪,收複略陽、天水、隴西等地。”
    “如此雙管齊下,六陌之眾缺糧少食,不堪一戰,秦州之眾不過烏合,恩威並施,必能收複。”
    聽到這裏,劉羨幾乎在心中喝彩,當真是好兵略!
    就在自己還在思考如何正麵破敵的謀略時,這位建威將軍從大戰略出發,一眼便看穿了齊萬年的破綻,提出的對策堪比庖丁解牛,如果按照這個策略執行下去,幾乎不會爆發什麽大戰,就可以將這次波及四州的大叛亂無形化解了。如果自己是齊萬年,恐怕唯一的手段,就是孤注一擲,西攻長安了,勝則生,敗則死。可如此一來,就落了兵法的下乘了。
    在場的諸多將領也議論紛紛,商議這個策略的可行性,顯然也是以讚許居多。
    但很快,安西將軍夏侯駿就表態道:“恐怕不能這麽執行。”
    周處問:“為何?”
    夏侯駿笑笑,說道:“不止是賊子缺少糧食,我軍也缺少糧食啊。”
    “今年關東大災,朝廷在關東賑災就已經耗費了大量存糧。眼下又要供養我們這關中的十萬大軍,可謂是捉襟見肘。我們臨行前,張中書就與我說過,最好在半年內結束戰事。這樣至少國家不會落下多少虧空。”
    “但按照子隱的意思,我們這就是要與敵軍對耗,那最少要多長時間才能結束戰事呢?”
    周處飛快地看了一眼司馬肜,沉聲道:“秦州山地眾多,要各個擊破。叛軍搶掠郡縣,根據所得計算,大概也足夠他們支撐八月左右。”
    “八月……”夏侯駿身子微微前傾,說道,“這還是理想情況,如果出了什麽意外,就算耗時一年也不過分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“我們不能做這樣的打算,要知道體諒朝廷的難處。”說到這,夏侯駿左右環顧,問道,“還有沒有別的法子?”
   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,在座的眾人哪還能聽不懂,參軍索靖說道:
    “若是朝廷這麽為難,我等作為臣子,自當該舍生忘死,與叛賊做決戰。速戰速決,既是為朝廷解憂,也是救天下蒼生於水火。”
    周處對此極為不滿,說道:“這不就成了打呆仗嗎?如果戰勝了自然好說,可若是戰敗了又該如何?豈不是又要累月經年,為百姓增加負擔嗎?”
    “打仗不是算賬,先要考慮的該是如何打贏才是!”
    周處正要和夏侯駿繼續爭辯,這時候,沉默已久的司馬肜突然咳嗽了一聲,在場眾人頓時安靜下來,轉眼看去,主帥司馬肜用手捂著小腹,眉頭緊鎖,對一旁的盧播小聲說了些什麽。
    盧播隨即轉述道:“殿下說他身體不適,要中途退場,到房內歇息一會,諸位討論出一個結果,告訴他就行,殿下就先失陪了。”
    說罷,司馬肜就被仆人攙扶著離開了大堂,眾人則麵麵相覷。顯然,梁王說自己身體不適,無論在誰看來都是假裝的,其實是某種層麵上對周處的示威罷了。
    此時周處的臉色變得極為難堪,他強忍自己的不滿,對眾人道:“諸君都是朝中有名的有識之士,到底該以何為先,我覺得不必我多說吧。”
    在座的眾人聽了,大多沉默不語。隻有安西軍司傅祗說道:
    “子隱,我知道你是好心,但是有些話還是不要亂說,我們輔佐梁王殿下,盡職盡責就可以了。如果殿下不采納,也自有他的道理,犯不上如此激動。”
    事已至此,在場眾人的態度也很明朗了,盧播說:“既然如此,我們就做個表決吧,有幾人同意與叛軍速戰?”
    他先道:“我同意。”
    夏侯駿跟著說:“同意。”
    餘下眾人也皆道:“同意。”
    “同意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不多時,在場的大部分人都已經表態完畢,基本都是說讚同,很快就輪到劉羨表態了。
    老實說,劉羨確實是更傾向於周處的戰略,而不讚同與敵軍決戰的,若是決戰失敗,誰知道要死多少人。可眼下大勢所趨,梁王也表態了,自己何苦出來觸黴頭呢?
    當盧播和周處的眼光都投向自己的時候,劉羨想到了昨日司馬肜對自己的警告,略一猶豫,最終還是說道:“同意。”
    盧播滿意地點點頭,而周處的眼中則露出鄙視,這讓劉羨略有不適,他知道自己做得確實不太對。
    不管怎麽說,軍議就這麽結束了。最終征西軍司以壓倒性的意見通過了至六陌與叛軍決戰的提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