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五章 離開長安之前(4k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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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軍議結束後,劉羨並沒有立刻返回泥陽,因為他還有一些雜務要在長安完成。
    雖然被任命為了北地太守兼討虜護軍,但這隻是劉羨名義上的權力,並不會對北地百姓的境遇有什麽影響。事實上,如今的北地郡仍然處在窮困潦倒的境地裏。
    郡內的叛軍固然是消滅了,但被掠奪一空的糧食並不會回來。而在招收了潰兵和流民後,郡府的糧食有很大虧空,即使借遍了郡內士族,也不過能延續到明年二月。更別說甲胄、兵器、馬匹、弓矢這類必要的軍用品了。
    不過最緊要的還是冬衣,大雪已經下了兩日,還沒有停下的意思,氣溫似乎還在下降。如果不能為士卒們討來冬衣,別說與敵人合戰,恐怕就連正常的開拔都做不到。
    故而軍議結束的次日,劉羨又起了一個大早,冒著風雪便去找負責大軍後勤的安西軍司傅祗。
    不料上門的時候被告知說,傅祗並不在安西軍司府內,而是在到城北去清點新到的物資了,按照傅祗的慣例,他通常一外出就是一日,吃穿都在軍中,可能要傍晚才會回來。
    迎接劉羨的小吏建議說,劉羨可以留下名帖和地址,說明來意。等傅祗回來後,有合適的時間他就會來通報,到時再詳談雜務不遲。
    但劉羨卻沒有這個耐心。現在北地百廢待興,有數不清的事務等著他去解決,何況接下來還有一場要人命的大戰,哪裏能在長安無所事事呢?故而他先是留了名帖,緊接著就去詢問傅祗所在地。
    小吏不明所以,就告訴他說,大概正在廚城門西邊的長信宮吧。話音一落,劉羨隨即就打馬北去了。
    在風雪中,劉羨其實並沒有走得很快,但刺骨的朔風依舊令他麵目蒼白。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下,來時還有些起色的商鋪們,此時又鎖上了大門。寬闊的街道上,除去有個別的衛隊巡邏以外,空蕩蕩的,似乎整個長安城都已為冰雪淹沒了。
    按照小吏的說法,劉羨穿過北麵的廚城門,轉而折向西邊,踏過已經可以覆蓋腿部的積雪,劉羨在風雪中看到一條依稀的道路,從渭橋一直延伸到長安的城牆,終點就是長信宮。
    這座在西漢時期由數名著名太後(呂雉、竇漪房、王政君)居住過的寢宮,如今已經改造成了一個大型的倉庫。劉羨來到此地時,可以看見大量車馬就停留在門外,同時還有許多民夫從中往來。
    劉羨翻身下馬,牽著翻羽到人群中詢問,通報姓名身份和目的後,立刻就有士卒前來帶路。往內再穿過了幾間石質的門廊,到了一間大概四五丈寬、二十來丈長的屋舍前,看來這就是傅祗辦公的地方了。
    這裏大概是核對賬目的地方,劉羨一進來就聽到十來個官吏們握籌運算的聲音。往內一看,果然如此。不過這僅是屋內的一房而已,往後看,能看見還有一間掛著門簾的小舍,劉羨往門口走去,正要敲門,就聽見屋內傳來兩名老人談話的聲音。
    其中一人說:“子莊公,從大局出發,您再勸一勸梁王殿下……”
    劉羨一愣,聽出這是周處的聲音,而和他對話的人,顯然就是傅祗了。
    傅祗回答滿是無奈:“子雅,這並非是我能決定的,眾意難違啊。”
    “什麽眾意難違,就是梁王殿下不願意罷了。我之前是與他不和,可戰事不是兒戲,怎能如此荒唐?”
    “不,子雅,我不是與你玩笑。在出洛陽之前,茂先就找到過我,建議我們速戰速決,這確實是朝廷的想法。”
    聽到這,周處的聲音忿忿不平:“可將在外,軍令有所不受,豈能事事向朝廷請示?”
    “唉,不要說這種幼稚的話。”傅祗的聲音仍然心平氣和,“若是朝廷能夠如此容忍,哪裏會派梁王殿下過來呢?”
    “那還召開軍議幹什麽?”
    猶豫片刻後,傅祗說道:“子雅,明眼人都看得出來,其實梁王殿下就是想當眾羞辱你……”
    此言一出,室內的氣氛頓時安靜了,劉羨都替周處感到尷尬。而後就是不歡而散,室內響起了一個人利落的腳步聲。
    門簾拉開,劉羨的眼神赫然撞上周處冷峻的神情。對方也是一愣,但僅僅是片刻,他的雙眉就緊蹙起來,眉下的眼眸放出不屑的神光,冷哼了一聲,雙手往頭上戴上風帽,就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了。
    這一眼紮痛了劉羨,往常都是他在心裏鄙視別人,沒想到有朝一日,自己還會被別人鄙視。這種感覺實在不好受,就好像自己在比劍上比輸了一般。這時候,劉羨總算是明白一點賈謐看自己的感受了,有些地方看似無關緊要,可唯獨自己是不想輸的。
    等周處走後,傅祗也注意到了門外的劉羨,他問道:“門外的是哪位貴客?”
    劉羨連忙進來,對傅祗行禮道:“劉羨冒昧求見靈州公,還望靈州公莫要怪罪。”
    傅祗打量了劉羨兩眼,捋著胡子笑道:“原來是劉府君,有失遠迎啊!”
    “靈州公客氣了。”
    “哈哈,你是我家鄉的父母官,焉能不客氣?家裏給我來信了,都說賊亂之後,他們憂心忡忡,頗有朝不保夕之感,劉府君就任後不久,境內頓時清平,直叫他們大開眼界呢!”
    “您謬讚了,這都離不開悟根兄他們的支持,在下對您也是久仰,您叫我懷衝就好了。”
    劉羨確實對傅祗敬仰已久,他是朝中有名的賢能,早年黃河大水,傅祗就在滎陽修沈萊堰,解決了兗州的黃河泛濫。後來他又曆任廷尉、散騎常侍、左軍將軍、侍中、司隸校尉、光祿勳等職,任上的政績皆是無可挑剔。即使和楊駿扯上過關係,也沒有人對他治罪,反而要誇獎他對楊駿的接連勸諫。雖然冷藏了幾年,如今又加官為安西軍司了。
    洛陽人常說,傅祗就像是官場上的劉玄德,即使頻頻改換陣營,可私德無可挑剔,也沒有人挑出他的不是。
    大概是劉羨收複了北地的緣故吧,傅祗也欣賞他,很自然地就改稱懷衝,問劉羨到此地的用意來。
    劉羨道:“在下是找靈州公,是如今北地缺乏物資,希望找您能快速調撥一些過來。”
    傅祗也不推遲,直接就問道:“你先給我列一份清單吧,我看看能不能擠出來。”
    劉羨聞言,當即從袖中取出寫好的清單,等傅祗看的時候,他一邊介紹道:
    “郡裏現在什麽都缺,缺糧食,缺兵甲,缺箭矢,最要緊的還是冬衣。我現在麾下有五千五百人,希望您能給士卒每人撥一套冬衣。”
    “恐怕擠不出這麽多。”
    傅祗翻閱了片刻後,回答道:“我不是推諉,今年的冬衣確實缺口很大,我最多能給你調三千套,剩下的,我可以給你調一批布帛來,你找人在郡內趕製,可行嗎?”
    “這樣的話,也好……”
    “兵甲的話,你也真是敢要。竟然跟我要三百套鐵甲,還是明光鎧。洛陽武庫沒燒的時候,這倒是可以想想,但現在……我頂多給你撥五十套。你要的兩千套兩鐺鎧倒是沒問題,我可以批給你。”
    “多謝靈州公。”
    “弩機的話,按理來說,應該給你三百架,但還是這個問題,到處都缺弩機,還是集中起來用吧。”
    “那能換成馬匹嗎?”
    “可以是可以,但馬料就要你自己找了。”
    “沒有問題。”這確實不難解決,劉羨可以到夏陽運來豆料,這些就足以養馬了。
    不過最重中之重的還是糧食,糧食是一切軍事行動的根基,人餓了就什麽也幹不了,所以劉羨最關注的還是能調撥多少糧食。
    傅祗對此的回答是:“可以先給你運兩萬斛麥豆,作為三個月的糧食應急。”
    “隻有兩萬斛?”
    傅祗解釋道:“沒有辦法,懷衝你也知道,現在這個天氣,渭水結冰,無法采用漕運。隻能讓牛馬冒著嚴寒多次轉運,損耗太高。”
    “昨日軍議,梁王殿下說朝廷缺糧,說得不是假話。我現在先給你撥兩萬斛,後麵到了春天,渭水解凍,漕運恢複了。到那時大軍正式開拔,你率眾就軍中就食,也就不用擔心這些問題了。”
    劉羨知道傅祗說得有理,但還是試圖再爭一爭:“靈州公,再撥兩千斛吧。現在郡內的百姓不僅流離失所,連春耕的種子都沒有,明年該吃什麽呢?”
    傅祗聞言,默然許久,他說:“這是軍糧,按理來說是不該有這部分支出的。此前周子雅就因為開倉放糧,被梁王和朝廷訓斥。但我是北地人,你又是北地太守,我也就瀆職一次,照顧一下家鄉吧。”
    言下之意,是他答應了這件事,劉羨大為感激,有了這些物資,至少自己明年會少很多煩惱。
    這個話題談完,傅祗當即就擬定了一份物資調撥清單,派人去交給梁王司馬肜蓋章。蓋完章後,安西軍司就可以正式調撥物資了。
    正等待的時間,傅祗對劉羨笑道:“懷衝在長安,應該沒有別的事情了吧。”
    “沒有,雪停了我就打算回泥陽。”
    “那你在長安的時間可不多了,幹坐著也是坐著,不如和我下盤棋吧。”
    這是長者的要求,劉羨自然不能推辭,傅祗當即擺開了棋盤,坐在榻上與劉羨進行對弈。
    與陸機的對弈不同,傅祗年紀大了,不像劉羨和陸機這樣習慣於下快棋,每一次布局落子都要沉思良久。半個時辰過去了,兩人才落了不到三十餘子。這感覺讓劉羨頗有些煎熬,但又不好多說什麽。
    傅祗終於又落了一子,笑道:“懷衝,你怎麽看這次平叛,覺得能夠成功嗎?”
    提起這個問題,劉羨的精神可謂一振,他漫不經心地填下一子,回答道:“我其實覺得,昨日子雅公的提議很好,梁王殿下說要去六陌決戰,未免有些太莽撞了,恐怕傷亡會很高。”
    “哦,你這麽想?”
    “是啊,自古以來,在對方占據地利後去強攻的案例,可謂是數不勝數。既有成功的,比如魏武之破張魯,韓信之破陳餘,也有失敗的,比如孫權之攻合肥,王莽之圍昆陽。這些成功或失敗的案例,無不告訴後人,想要成功,己方將領的素質一定要全麵領先於敵方,而一旦失敗,那將是一場空前的慘敗。在下以為,我們這邊成功的要素恐怕還不夠齊全。”
    “哈哈,你說得不無道理,那你為什麽不讚同周子雅呢?”
    麵對這個疑問,劉羨想起周處冷峻的眼神,臉上也露出慚愧的苦笑來:
    “子雅公說得確實是兵法正道,可惜他畢竟不是主帥。現在軍中要講同仇敵愾,上下一心。梁王殿下的表態如此鮮明,又對我有恩,我實在不好當眾讚成他……”
    說到這,劉羨突然搖了搖頭,否定自己說:“……不對,其實並非如此。”
    “唉,剛剛說的那些,其實就是自我安慰。”
    “我好不容易才得償所願,升到了太守一職,實在不想得罪他人,又丟了官位,所以一時膽怯。即使心裏讚同子雅公,也不敢說出來,結果竟違背了自己的原則,當了一回小人。說出來真是可笑,唉,若有機會,我應該給子雅公道歉才是。”
    傅祗聞言,愣愣地看了劉羨片刻,不禁感慨道:“懷衝對自己要求如此之高,真是君子啊!”
    他隨即落下一子,帶著兩分自嘲的語氣說道:“可惜,在這個年代,名教已亡,君子之道早就斷絕了。”
    他沒有過多延伸的想法,但不難理解這句話。經過了漢末百年來的幻滅,還相信修身齊家就能治國平天下的人,幾乎已經沒有了,即使是劉羨自己也不相信。
    可在這個幻滅的世界裏,為什麽還有一些人堅持修身修德呢?
    劉羨聯想到這一次入長安的所見所聞,相信還是有不少人篤信君子之道的。
    或許這就是一個星夜的時代,雖然看不清未來的道路,但前人的魂靈還在照耀著世人,指引所有人前進。即使過去的輝煌已經黯淡了,大家仍然是穿梭在偉大的廢墟內,曆史仍然在沉浸在人們的呼吸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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