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三章 乳峰之戰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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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元康七年正月辛酉,以索靖為首,李含、劉羨為輔的晉軍別部,在寅時一刻自六陌出發。
    當時天色依舊是昏暗的,深紫色的夜幕籠罩在軍士頭頂,淩冽的空氣裏呼嘯過自北而來的大風,使得士卒們忍不住抬頭,看見了漫天星鬥閃爍。
    此時還沒有起霧,但大家已經能聞到濕氣了,經過了一個月的冰雪消融,這裏的濕氣已經開始變得稀薄,霧氣消散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早,或許再過幾日,這詭異的春霧天氣就將徹底消散。
    這放在以前,或許是個好消息。沒有了霧氣,叛軍的行動便無法隱藏。但對於現在打算依靠霧氣進攻的晉軍來說,卻未免有些不盡人意。如果沒有霧氣的遮掩,他們的行動將會很快被暴露。
    劉羨派人去問索靖的意見,是否要加快趕路的速度。索靖回答說:“不趕時間,先吃早膳。”
    明顯索靖也不願意幹這件苦差事,他認為與其加快速度去封鎖叛軍的退路,反而是慢慢地前去更安全。暴露了就暴露了,他可不想像周處那樣,因為過於深入,反而陷入到叛軍的重圍之中。至於計劃會不會因此而失敗,尚不在索靖的考慮範圍內。
    老實說,司馬肜對別部的安排還是非常周到的。他將全軍的馬匹都集合了起來,優先分發到別部裏,確保別部擁有最高的機動性。即使遇到危險,也足以保證別部以最快的速度脫離戰鬥。同時,他又安排昨日晚上多做了一些飲食,像什麽炊餅和醬菜之類的食物,都裹好了放在篝火旁,保證士卒們醒來吃的都是熱的。從這些角度來說,司馬肜也不算是敷衍了事。
    可即使如此,司馬肜已經很難再拿回失去的信任。等將士們飲食的時候,索靖又對劉羨傳信說:
    “沿路多放斥候,稍有風吹草動,立刻向我匯報。”
    言下之意,是隻要以安全為上,並不追求什麽速度。劉羨對此並無異議,因為這種布陣安排,別部的壓力確實極大。畢竟根據此前齊萬年的布局來看,他並不是什麽坐以待斃的人,應該也會有相應的策略。在和這種敵人作戰的時候,與其追求什麽畢其功於一役,不如堅持穩紮穩打更合適。
    吃完早膳,從奴軍役們也切穀草把馬喂了一次,並將馬蹄用牛皮捆紮,甲胄兵器則包好了放在從馬上。
    一行人終於離開六陌時。天色微微發白,霧氣也開始初見端倪,朦朧的薄紗飄泊在天地間,讓人懷疑自己是否還處在人世。為了避免被人發現,所以別部的晉軍並沒有舉火,而是在地裏牽馬步行。
    大軍縱隊如蛇形般在山林中登山,人馬穿行在剛長成的淺草中。因害怕為敵人發現,所以將士們沒有大肆舉火,除去少數在前麵領路的人以外,其餘人都是一手牽著馬韁,一手拽著前馬的尾巴,小心翼翼地伸腳摸索。
    在這期間,扶風的霧氣確實越來越濃,隨著天色的愈發明朗,也逐漸回歸到這些日子裏大家熟悉的程度。人們隻能看見前麵一個身位的人,左右環顧,完全看不清自己所處在怎樣的一個環境裏,甚至有人會因為腳邊的一顆小石子而無端摔倒。
    事實上,他們正在不斷地翻越山塬,陡峭的山徑上,士卒們已經不能看見山徑一旁的斷崖,又惟恐一腳踩空而跌落下去,導致眾人都心驚膽戰的。
    好容易走上一處山峰,周圍了無阻礙,一場大風竟不期而至,風勢帶著強烈的呼嘯聲,猶如千軍萬馬咆哮而過,要取人性命。而此時已是春天了,昔日僵硬的大地已經解凍,這裏嫩草又沒有及時紮根,因此沙土也變得如絲綢般柔軟。大風從人群間穿過,黃土頓時飛飆四起,在白霧中又揚起灰黃色的塵障,席卷進正成五條縱隊繼續前進的晉人馬隊。
    晉軍的人馬都已披上甲胄,經此狂風蓋頂,頓時旗卷甲歪,行列也一度散亂。風沙最急時,下山的人根本睜不開眼,催馬行進則更不可能。
    孫熹對劉羨抱怨道:“這麽大的風!我們是不是應該退回去啊!”
    劉羨也有些焦慮:“都走了這麽遠了,這時候怎麽可能退回去?隻能硬走下去了。”
    他又寬慰屬下道:“往好處想,這麽大的風,敵人應該也不能發動什麽動作,我軍隻要挺過去,獲勝的可能性至少提升了三成。”
    話是這麽說,可底下的塵土擊打在鐵甲上,匯集起一片劈劈啪啪的聲音,好像雨點打在瓦片上一樣。沙土鑽進眼鼻和嘴裏,即使用手捂住也防不勝防。
    晉軍本來在半夜出發飲食,走到這裏遭遇如刀割般的風沙,立刻感到唇焦舌敝。將士們隻能用帶來的水囊來緩解,然後頂著風依靠人群的力量緩慢前行。
    不知過了多久,沙土小了下去,耳邊肆虐的風聲也漸漸隱去。
    一片包裹的灰白色之中,開始出現了些許青鬆,再過一會兒,可以看見腳下出現了一條河流。河流清澈見底,可以看見有些許魚苗在水中倏忽遊動,好似墨點一般。而河水向南方流去,不久就看見一片蒼白的湖泊。
    走到這裏,大家的心才算是安定下來了,因為看這湖泊的形狀就知道,這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——梧葉澤。
    而在梧葉澤的東南方大概三裏處,應該就是叛軍的大本營乳峰了。
    一想到接下來就可能和叛軍發生大戰,在場的晉軍都倍感緊張。等軍隊全部在此地聚集後,索靖令劉羨和李含一起議事。
    索靖先說:“我們花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,成功按照計劃抵達了梧葉澤,這是件值得高興的喜事。但也不應該放鬆警惕,我打算先在這裏列陣防禦,等待南方的主力開始圍攻後,我們再從後方響應,你們覺得如何?”
    李含也是這麽想的,他點頭說:“小心駛得萬年船,此舉大善,沿路我們沒有遇到任何斥候,說明我軍潛入得非常成功。這個時候就應該隱蔽,才能在敵人意想不到的時刻發揮效果。”
    劉羨則說:“既然如此,這件事就由兩位先安排吧,我去親自觀看一下叛軍在乳峰的布防,若是有什麽異狀,我立刻回來通報。”
    知己知彼的道理,索、李二人都是懂的,他們也都讚成。劉羨當即領了二十餘名騎兵往南方小心摸索。
    此時已經是辰時了,天色已然大亮,劉羨沿著水流往下走,隻要再走過一片叫神坡塬的地方,就可以接近乳峰的北峰了。
    為了避免被叛軍發現,劉羨行進得特別小心,進入神坡塬的時候,他把翻羽栓在了一片蘆葦中,而後用腳步向前方窺進。隻是離乳峰越近,劉羨的神色卻越來越異樣,等到大約距離乳峰百餘步的時候,他突然發聲說:
    “不對勁。”
    隨行的張固有些緊張,他問道:“莫非我們被發現了?”
    “不是。”劉羨環顧周遭,用手指指了指耳朵道:“阿田,這裏太安靜了,安靜得有些詭異。”
    張固聞言,立刻也側耳傾聽,周圍除了風吹過樹梢的呼嘯聲外,就是塵土敲打在岩石上的聲音,別的什麽也沒有。
    “這有什麽奇怪的嗎?”張固問道。
    “人聲呢?這裏不是叛軍的大本營嗎?怎麽聽不見人的動靜?”
    張固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,對啊?據說這裏不是有七萬人嗎?為什麽會沒有人聲呢?莫非出現了什麽變故?
    劉羨不再猶豫,他當即從山林中爬出來,走到一條寬敞的大道上,徑直往乳峰內走,而隨從們緊隨其後。一行人的腳步聲清脆地響徹在山野裏,他們往內走了一裏,深入到乳峰內部,終於看到了滿地的駐防工事:有柵欄,有望樓,有人造的土山,有儲存糧食的倉庫,還有拖車、鉤鐮之類的事物。可問題在於,這裏沒有人。
    叛軍到哪裏去了?
    抱著這樣的疑問,劉羨繼續往南走,根據沙土上的印跡,他不難得出一個結論:乳峰內的叛軍已經傾巢出動,向南麵奔去了!
    “糟糕!怎麽會變成這樣!”劉羨在心中呻吟,立即往來路飛奔,翻身跨上翻羽。
    一刻鍾後,他返回到了正指揮別部展開的索靖、李含身邊,開口便道:
    “索將軍!叛軍放棄了乳峰!正全軍向好畤攻過去了!”
    此言一出,索靖和李含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,脫口而出道:“這怎麽可能?!”
    在他們看來,這確實是不可能的事情。因為無論從兵力還是從裝備來看,叛軍此時都處於絕對的劣勢中,如果沒有地利,他們憑什麽和晉軍進行合戰呢?反而是晉軍自己一開始就希望與叛軍進行合戰。所以在軍議一開始,眾人就否定掉了與齊萬年正麵合戰解決問題的可能,轉而考慮如何攻克乳峰,所以才有了這個分兵合困的計劃。
    在這一路上,索靖等人都憂慮齊萬年發現晉軍別部後,主動進攻自己的情景,並認為這就是齊萬年唯一翻盤的機會。
    沒想到啊,齊萬年設想的居然比他們最激進的猜測還要激進。竟然放棄了經營近半年的根據地,真的主動與晉軍短兵相接,他到底是怎麽想的?
    答案是,齊萬年一開始就是做的打算,就是要鯨吞整個晉人大軍。
    以寡擊眾,以少擊強,在他看來從來都不是問題。重要的是,能否讓對方徹底放鬆對自己的警惕。此前齊萬年接連放棄地盤,節節後退,正是為了這個目的。隻是六陌之戰時,他發現了一個絕好的殲滅周處的機會,這才嚐試動兵而已。
    雖然這次嚐試並不成功,導致胡人又回到了原來的戰略上。但從整體上來看,反而更好地執行了原本的驕敵之策。
    因此,齊萬年在探查到晉軍似乎有進攻的跡象後,立即就決定全軍決戰。他知道,一個人攻擊的時刻,就是一個人防禦最薄弱的時刻。軍隊也是如此。
    就在劉羨等人在夜色與風沙中來回跋涉的時候,幾乎同時,齊萬年也領著所有大軍離開乳峰,向好畤開進。
    比起繞後的晉軍,胡人更加熟悉地形,所以走得也就更快。當別部距離梧葉澤還有五裏的時候,叛軍大軍距離好畤已經隻剩下二裏了。
    平原間的霧氣比山林間要淡薄。齊萬年在好畤外立足,眾人抬頭看天,可以依稀看見一些晴朗藍色的底色。此時正值拂曉之際,西邊天空固然一片黑暗,但前方東邊天際的雲層,隱隱透露出血紅的顏色。
    七萬大軍開進的動靜,好畤城內的晉軍不可能不知道,但等他們知道時,也為時已晚了。
    大部分晉軍還在用膳,他們急匆匆吃完出來整隊,卻發現對方已經在一片緩丘之上列陣了。胡人的陣型南北橫亙,如磐石般不動,而晉人的軍陣尚未成型。
    此時霧氣吹拂,雙方都不知道對麵是如何布置的。但在茫茫蒼穹中,一輪紅日破開層雲,從山頂的黑雲間穿出一道璀璨的光束,頓時將雲層染成一片燦爛的紅霞,霞光又如黑暗中的紅燭般照破大霧,投射到大地上。
    於是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,晉軍的左翼還在緩慢行進中,雖然隻是很短的時間,風就又吹來了一陣霧氣,將這些行動掩蓋了。空氣清新,還帶著一種陽光即將照破萬物的味道,使得人睡意全無。
    就在這個時候,毫無事先的征兆,晉軍將士們突然發現東邊似乎有大量的黑影在晃動,好像有馬隊從坡上跑下來。大地也開始有了微微的抖動,有經驗的騎士都明白,這是大隊馬蹄踏擊地麵的聲音。
    可晉人們卻感到有些茫然:對麵既沒有鳴鼓,也沒有舉旗呐喊的聲音啊?
    舉目遠眺,昏明交接之際,霧氣彌漫之中,西邊晦暗不定。不過片刻之後,地麵的抖動已極其強烈,像是天神自西邊起立,正在用雙拳震撼大地,真有地動山搖之感;敵人鐵甲軍器撞擊的聲音響作一團,就像已經到了眼前一般。
    晉人已經來不及準備布陣,隻覺得大霧之中,四麵八方都是敵人,難以辨別虛實,最後驚呼道:
    “到底有多少賊子?莫非蕩寇軍已經敗了麽?”
    須臾之際,胡人鐵騎已然入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