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四章 乳峰之戰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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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這個時候天色更加發白,霧色也愈發稀薄,隻見入陣的鐵弗騎兵,至少有三千騎之多,而且全是披掛馬鎧的甲騎。鐵槊上綁著紅色烏鴉小旗,鐵兜鍪下用鐵環頓項護緊頭頸,全身披明光鎧,直至膝上,胸前的甲片隱約閃光,長槊舉起猶如森林一般。而所騎的馬鎧除去基本的披掛外,還戴有隻露眼鼻的麵簾,有許多還披上虎熊等獸皮,看上去簡直是怪獸。
    這是在半年來,齊萬年攻略雍、秦二州十數郡,搜羅了數十座府庫,才打造而成的一支精銳騎兵,號稱紅鴉軍,對標曹操當年縱橫中原組成的虎豹騎。而在盤龍灣之戰、美陽之戰中,紅鴉軍都立下了汗馬功勞,可謂是齊萬年的致勝王牌。
    而在和晉軍對峙休憩的時間內,齊萬年一直讓紅鴉軍養精蓄銳,即使是此前的六陌之戰中,即使有全殲建威軍的可能,他也依然引而不發,結果錯失良機。
    但這並非是徒勞的,齊萬年就是為了在這決勝的關鍵時刻,將其投入戰場,一舉扭轉整個戰局!
    此時率領紅鴉軍的是鐵弗人叱奴寇,他不顧一切地向晉軍發起衝鋒,高頭大馬如雷霆萬鈞般破開霧氣,衝刺到晉軍的左翼麵前。晉軍猝不及防,前驅所擋盡皆披靡,本就沒有完全集結的陣型頓時四散而走。
    紅鴉軍宛如一把切割紙張的鋼刀,極為順利地就切入進去,將晉軍的左翼拉開一道巨大的切口,根本沒有遇到任何有效的抵抗。晉軍幾乎完全任由這些鐵猛獸們縱橫馳騁,所過之處皆成崩潰之勢。不過一會兒,他們就已經殺到梁王司馬肜等中軍的行列中了。
    由於叛軍攻擊發動得太過突然,前麵的軍隊也潰敗得太突然,使得頃刻暴露在強敵攻擊下的晉人中軍,既不能完整結陣而戰,甚至連成集團的抵抗也來不及組織。在各自為戰的情況下,根本不能對鐵弗人的突擊形成阻止。
    司馬肜麾下有三位牙門將,在南麵迎擊的乃是京兆人孔高,他見一名鐵弗人從自己右側衝來,倉促間來不及招架,就用左腳猛踢戰馬向前避讓。但鐵弗人的馬匹來得太快了,人雖然堪堪躲過了,馬卻來不及避讓。鐵弗人的長戟竟然一擊穿透了他的坐騎,從馬腹的這一邊捅到了那一邊。
    巨大的衝擊力下,鐵弗人來不及抽手,突然的一個停頓,竟令自己的手腕都脫臼了。而這人居然毫不受影響,趁著兩匹馬已經被串到了一起,他左手用力一翻,頓時多出一把環首刀來,對著孔高橫砍過去。
    這一刀輕易地越過長槊,直直砸在孔高的頭上。孔高心有餘悸間,又覺一陣劇痛,眼前一黑。原來,他的後腦,連帶著兜鍪和頓項,已經被一並劈飛了。
    這時候,即使有一些晉人騎士能夠與叛軍正麵交手,進行了慘烈又血腥的對刺,各有被刺中落馬的。但更多的晉人,他們根本來不及調整方向,馬兒在驚慌中隻顧著躲避危險,然後在側麵或者後麵被衝擊的危急情形下,他們隻得根據本能來奔逃躲避。
    失序的戰馬相互擠在一塊,一些馬匹跌倒在地,就像海浪一般,又把尚在抵抗的人馬抵翻。落地的騎士,不論是晉人還是胡人,不管是被刀劍砍中,長槊刺中,亦或是中了流矢,或者馬腿受了傷害而翻身落馬,在這種混亂情況下,很難有重新站起來的機會,隻要人一跌落到地上,僅僅一個刹那,便會為混亂的馬蹄踐踏成一灘肉泥。
    隨著各牙門騎士或落馬或奔散,眼見著叛軍的騎兵就要逼近到司馬肜眼前了。
    不過到了這個時候,剩下的兩個牙門終於有了時間反應,將司馬肜和盧播圍在中間,拚死防禦著叛軍的衝擊。有數十名鐵弗人頂著如雨般的箭矢衝到眼前,長槊攢刺之下,晉人的牙門當即有數人血流如注,當場失去戰力。眼見叛軍距離司馬肜不過有數十步之遙,司馬肜身邊的騎士,如張方、李矩、郅輔、張春等人,都不顧生死挺身衝出去捍衛。
    張方在河東平叛後,因為習性問題,一直被同儕排斥歧視,沒有再遇到用武之地。此時得了機會,當真是狂性大發,他竟然不顧叛軍槊尖的戳擊,揮手就捉住了鐵弗人的槊杆,馬上的鐵弗人怕被扯下馬,隻得放棄長槊策馬退走。
    於是張方左手持奪來的長槊,右手持自己的長刀,策馬衝入鐵弗人馬隊中揮砍。他看似是胡亂用力,可卻極其精明,在人群中左突右刺,總是避開那些攻擊最密集的地方,防禦不周密的人,就被他揮手砍倒。僅僅是一刻鍾時間,他已經刺倒了三匹馬,將一名騎士攔腰砍斷,惹得更多的叛軍前來圍攻。
    有一個鐵弗騎士催馬從後方趕過來,試圖從後方偷襲張方。誰知張方早有準備,一個側身,就把長槊捅進了敵人的腰間,而後順手掀起他的兜鍪,扯住頭發,牢牢按在馬頸旁,行雲流水般,用大刀砍斷了這人的脖子,割下了頭。鮮血頓時從脖頸處噴湧而出,灑了張方一身。
    張方隻覺得視線血紅模糊,一時害怕被人偷襲,就大聲呼喝,恐嚇周圍的鐵弗人。
    而在鐵弗人看來,張方全身浴血,又身高如塔,騎在馬上,簡直就是魔神一般的人物。他們不敢再與這個怪物搏鬥,而是紛紛躲開他,去進攻別人。
    在眾人的奮力廝殺下,很快這群鐵弗人就死傷殆盡。但這卻使得更多的鐵弗人聚集過來,而且對他們的殊死抵抗越來越有懷疑了。
    有人喊道:“這裏有這麽多精兵強將,莫不是敵軍統帥就在這裏?”
    於是他們不顧箭雨,重新集結起來,馬首相接,漸成重圍之勢。
    事實上,遇到困難的也不隻是晉軍的中軍。
    在紅鴉軍出動之後,齊萬年對麾下所有將領都說道:
    “收到這個命令後,你們不用再管什麽旗鼓,不用再管什麽軍令,也不需要知道身邊發生了什麽,全部給我壓上去!”
    “在大霧之中,沒有什麽戰術,也沒有什麽技巧!隻有信念!用信念進行戰鬥!”
    “相信自己得到天命眷顧的人會勝利,不相信天命的人則會潰敗!而我已經獲勝了!你們知道為什麽嗎?”
    “因為我是齊萬年!我是一隻紅色的烏鴉,隻要我還有一息尚存,死亡就一定會被我拋在身後!”
    說罷,他親手拿過號角,對天悠然長鳴。在陽光的照射下,所有人都聽到了這進攻的號令,也是叛軍在整場合戰中發起的唯一一項軍令。
    頃刻之間,前方的羌胡騎兵如湧浪般一波波地策馬發起衝鋒。後方大部隊緊隨其後,在霧氣中發出鋪天蓋地、震耳欲聾的呐喊聲。
    那聲音似乎海洋般激蕩,衝破了霧氣,在紅日和霞光的映照下,人們仿佛身處在一片燦爛的仙境中。風雷般的馬蹄聲與腳步聲相互交雜,數萬人馬在陽光與霧氣的光塵中起起落落。而鐵蹄踏地與鎧甲鐵兵撞擊交錯的聲音,在呐喊聲退去後,隨即填滿了天上地下,直接向著晉軍湧動而去。
    晉軍的右翼大軍對此感到畏懼,他們本來就對這場合戰毫無準備,結果現在叛軍的行動又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,導致他們根本不能發揮出正常的實力,隻能在霧氣中胡思亂想:
    對麵到底有多少人?我們能否抵擋?左翼和中軍的情形又怎樣了?我能否從這一戰活下去?
    結果猶疑之間,叛軍大軍已經提前趕到了,僅僅第一波攻勢,就將右翼的晉軍鑿開了不少缺口,人們隻能看見霧氣中一人一馬奔馳進來,突然和自己撞在一起,在極短的瞬間內就要被迫開始生死搏殺,這種心理壓力極大地摧殘著晉軍士卒的戰鬥力,致使他們剛一接戰,就開始節節敗退。
    若是這樣持續下去,右翼晉軍的失敗將是注定的結果。
    但這還不是最殘酷的地方,最殘酷的地方在晉軍左翼。
    晉軍的左翼在被紅鴉軍鑿穿後,已經完全失去了與中軍的聯係。在此地指揮的安西將軍夏侯駿與安西軍司傅祗,試圖組織起那些潰散的軍隊,但效率極為低下。
    這很正常,在霧氣之下,士兵們根本無法看清旗鼓,隻能根據身邊的情形與空氣中兩軍的廝殺聲與呼喊聲來判斷形勢。
    而在這種情況下,混亂的擴散可謂是災難性的。即使有士兵趁機臨陣脫逃,也無法被發現,哪裏的陣線出現了危急,也無人知曉。即使有軍官抓到了一兩個逃兵,也起不到以儆效尤的作用。哪怕局部有晉軍擊退了叛軍,甚至打出了一波反擊,也無法鼓舞其他人。
    結果就是徹底的崩潰,人們失去了向前迎擊抵抗的信念,而是調轉方向向東狂奔。他們驚慌之際,甚至已經顧不上辨別敵我,也忘記了自己的手中還有弓矢,可以向敵人還擊了。
    這就使得他們變成了獵物,而叛軍的士卒變成了獵手,一麵在後麵緊緊追趕,一刻不停地搭弓攢射。許多胡人帶了四個箭囊,足以裝兩百支箭矢,結果追到最後,手上竟掏了個空,原來箭囊裏的箭矢都射空了。
    大局已定,晉軍失敗的結局已經無法逆轉了。
    再說回中軍,等到孔高等人被殺後,李矩就已經意識到,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了。
    想到又打了一次敗仗,他倍感惱火。在這個大霧天氣,他自小練就的一手絕佳弓術在此刻根本施展不出來,隻能近身用刀劍廝殺,但幾百人,也無法影響局勢。這一切都要源於,兩軍之間無法改變的統帥差距。
    一名軍人注定無法獲得勝利,這是何等的可恨!但事已至此,李矩必須承認這一點,才能準備接下來的戰事。不然,讓司馬肜死在這裏,恐怕整個關中真將非朝廷所有了!
    李矩想到這裏,拍馬到人群中尋找司馬肜,赫然發現他麵色蒼白,渾身發抖,坐在馬上一動也不敢動,顯然被這樣突發的劇變給嚇慘了,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。
    李矩連忙靠過去,對司馬肜說道:“殿下,這場戰事已經無藥可救了,該想個辦法撤走啊!”
    司馬肜的麵容像秋天枯死的樹皮,徹底僵住了,過了一陣子才反應過來,隻移動眼神望向李矩,看了片刻後,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,呢喃道:“對啊!是該撤走了!”
    說著,他就要撥馬一人離去。但被李矩趕緊拉住,李矩提醒道:
    “殿下,現在多少人看著這裏,您一個人走,是走不了的!”
    司馬肜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,連連說道:
    “對!對!對!世回有什麽辦法?”
    李矩想著河東之戰的經驗,說道:“這些蠻夷都是些沒見識的窮人,之所以如此拚命,無非就是為了富貴罷了。不知道殿下有沒有什麽財寶,如果有的話,可以全撒在地上,就讓他們搶去!我們也就可以安然脫身了。”
    這麽說的時候,李矩心裏其實不甚有底,因為司馬肜向來以清廉著稱,應該不像孫秀那樣有多少錢財,若是吸引不了叛軍,那就太尷尬了。
    可司馬肜卻沒有絲毫猶豫,他對在一旁的盧播道:“長史,沒聽見嗎?趕緊把我馬隊裏的錢財都灑出來!錢可沒命重要!”
    盧播聞言,連忙答應,直接從馬隊中牽來了十來匹馬,馬背上馱著鼓鼓的皮囊,大概裏麵裝的就是金銀財寶吧。
    把這十餘匹馬匹並排立好後,盧播拔出腰刀,又一手持鞭,一刀捅在皮囊上,然後又一鞭打在馬臀上。馬兒吃痛,頓時朝叛軍人群中奔跑過去,然後看見珍珠、金塊、銀錠、翡翠嘩啦啦地從皮囊中掉落出來,頓時吸引了路邊所有人的注意力。然後又是一匹馬,兩匹馬,三匹馬……
    此時的霧氣已經變得比較稀薄了,這些珠寶在陽光中反射出彩虹般的光輝,那些廝殺的人看見這場景,都不禁停了下來,然後情不自禁地追逐過去,繼而在後方的叛軍中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亂。
    到這個時候,雖然也有人會去想,為什麽會憑空蹦出漏著珠寶的駿馬?但有一句話說得好,叫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,不用廝殺就可以獲得財富,為什麽要去拚命呢?在這樣思想的驅使下,對於晉軍中軍的衝擊稍有減緩。
    而在他們去爭奪珠寶的時候,李矩、張方等數百人簇擁著司馬肜,正飛速地脫離戰場。他們的下一步,就是再一次返回長安,但這同時也意味著,剩下在戰場上活動的晉軍士卒們,隻能靠自己的本事來求取生存了。
    於是叛軍全線大勝,一路追殺了晉軍將近二十裏,直到紅鴉軍座下的馬匹實在累得跑不動了,除了少數輕裝騎兵還在追擊外,大部分叛軍最後都停下來休息。
    此時霧氣終於完全消散了,二十餘裏長的路上,人屍和馬屍重重疊疊,橫行遍野。汙血在地麵蜿蜒流淌,又滲入到黃色的土壤裏,灌溉著剛剛露出頭的草芽。雖然太陽在天空漸漸密集的雲層中投下光芒,但地麵的血腥潮氣彌漫,反而使人有一種哆哆嗦嗦的寒意。
    時未過午,準備向叛軍發出最後一擊的晉軍主力,就在乳峰東麵付出了上萬傷亡的代價,而叛軍的損失尚不到一千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