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一十章 泥陽攻防戰之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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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土山成型後,齊萬年明顯加大了攻勢,他直接將六萬人分為八部,輪番來進攻城池,晝夜不停。
為了摧毀晉軍建成的木棚與箭樓,胡人想到的第一個辦法是火攻。
胡人們事先將大量的動物皮毛,諸如羊皮、牛皮集中起來,而後用火油浸濕,堆疊到十餘輛板車上,板車上也支上足以覆蓋士兵的木楯和牛皮。如此一來,即使闖入晉人射過來的箭雨中,胡人們也能安然把這些皮毛運到牆下。
他們趁著天色尚未完全明亮的時候,將這些濕淥淥的皮毛抱起來,一邊讓其餘的皮甲士卒在前麵拿著火把主攻,自己則故意不動聲色,摸索著在土山上攀爬。過了好一會兒,太陽出來,晉人們才赫然發現,胡人們不知何時抱了一堆黑乎乎的東西堆在木棚邊,還散發著刺鼻的味道。
等到有人察覺到不對的時候,城牆邊的胡人們紛紛退了下去,幾支箭頭抹了鬆明點了火的火矢三三兩兩的射過來,一點點火光,一道火舌隨即席卷過火油,騰起熾熱的烈焰與滾滾的黑煙。晉人們試圖從木棚上澆水滅火,但是於事無補,覆蓋沙土又不夠及時,等火光差不多要熄滅的時候,對應的木棚處已經燒成了焦炭,周圍的木牆也被熏黑了,遠看就像一塊巨大的補子。
這時胡人們再登上土山發起進攻,用刀柄對著焦炭處一陣敲擊,木炭就像燒熟的石灰一樣簌簌脫落,用刀鋒猛砍兩下,一塊可供兩三人進出的孔洞赫然形成。
披著鐵衣兜鍪的胡人們魚貫而入,正好撞見包圍過來的晉人士卒。他們由孫熹領著,同樣全副武裝,隻是前麵的人手持強弩,後方的人拿著環首刀。這麽近的距離,弩矢的暴射真如雷霆,輕而易舉地戳破了對方的防禦,就好像紙張一樣,巨大的衝力把有的胡人的手臂射斷了,有的胡人甚至被釘在木牆上。
等弩箭射出去後,後方的晉人們頓時躍入衝進胡人中,環首刀亂斫亂砍,試圖把剩下的胡人驅趕出去,但後麵湧入的胡人更多,即使有大量的傷亡,城下的胡人首領們卻不顧哀嚎,依舊逼迫著士卒向前,幾乎是以人擠人的方式,用血肉來搶占城牆上有限的空間。
之所以用這樣慘烈的方式,是有人向齊萬年獻策說:“攻城傷亡固然很大,但也沒什麽戰術可言,何不用一些雜胡上去拚命呢?這些雜胡多是趨炎附勢,忠誠可疑,如果和漢人血戰,至少能加深兩者的血仇,讓他們不能反複,即使死了也沒什麽可惜。”
齊萬年聞言,深以為然,便將盧水胡、馬蘭羌等雜胡作為主力,讓紅鴉軍壓陣逼著他們上山血戰。此時攻入城牆上,頓時收獲了奇效。
雙方在土山與木棚間來回拉扯,晉軍一度被湧來的人群逼得連連後退。但張光還是想到了辦法,他令兩人一組抬著橫木,一直拉到木棚頂端,然後居高臨下,向孔洞處扔了下去。
胡人措不及防,被從天而降的橫木撞擊,橫木又沿著斜坡滾落而下。晉人此時終於喘了一口氣,將城內的百餘胡人砍殺殆盡,繼而沿著土山殺將出去,將剩下的胡人殺得七零八落,終於將胡人的仰攻徹底打退。然後抓緊時間,在孔洞處填補木頭與三合土,再澆上水,終於勉強將孔洞給補全了。
至此,在一旁督戰的索靖終於鬆了一口氣,即使成功將敵人打退,但他還是有些憂心忡忡。
胡人進步的速度實在太快了,在他原本的預計中,胡人大概需要五到六天才能入城廝殺,不料對方在堆好土山後,竟然一夜之內就想到了破局的辦法,再加上此時消息斷絕,不知城外消息,不禁讓他略生悲觀。
在確認胡人暫時不會發起進攻,把防務交給張光與索綝後,他便到城中去找尋劉羨。
此刻,劉羨也沒有休息。他正在城中監修特製的武器,在發現胡人用上火攻後,劉羨立刻在準備反製的措施。他將兩條長戟連接在一起,把槍頭換成鉤鐮。
索靖到來的時候,周圍到處是鐵匠敲擊鐵條的聲音,以致於劉羨不得不對士卒們大聲示範說:“賊子若是再故技重施,你們就從牆頭伸出鉤鐮,把那些火布挑開,再蓋上沙土,他們的火攻就失效了。”
側目看到索靖,劉羨連忙放下手中的長杆鉤鐮,拉著索靖往外走,邊走邊問道:“索公,你怎麽來了?是敵軍的攻勢停了嗎?”
“是啊,所以來找你議事。”
“議論什麽事?”
“是賊軍火攻的事。”等走到街道上後,身邊的噪音少了,索靖露出些寬慰的笑容,感歎道:“不過現在看來,已經不用操心這件事了,懷衝你確實是奇才啊!”
“索公過獎了,這一戰事關關中歸屬,大家都竭盡全力,我也不敢落後啊。”
“哈哈哈,真是後生可畏……”索靖笑了片刻,隨即又露出擔憂的神情,歎息道:
“城內的諸君,確實是眾誌成城,但在城外的伏筆……”
劉羨了然,知道索靖指的是李含。
如今在城內守城的,並不是事前從乳峰一起逃出來的所有晉軍,此前他們帶出的晉軍,將近有一萬七千人,此時還留在城內的,僅僅隻有九千人。其餘的八千人,連帶著大部分馬匹,都讓李含給帶出去了。
這是他們在圍城前討論出來的辦法。上萬人囤積在泥陽城內,顯然是有些太浪費糧食了。泥陽城雖然防禦堅固,但也是一座小城,留太多的人並無用處。尤其還有這麽多馬匹,每天吃大量的草料,在城內更是負擔。不如讓人帶出去,在泥陽城外繼續對胡人進行騷擾,同時聯係長安城處的晉軍。
如此一來,既能減輕城內的糧食困擾,同時也不至於被叛軍徹底封鎖,泥陽就還是一座有外援的城池。
隻是對於這個在外帶領騎軍的人選,議論時有較大分歧。
索靖的想法,是以劉羨在外最好,畢竟他對北地的地形較為熟悉,和司馬肜還有拓跋鮮卑都有一定的交情,加上品德出眾,如此最讓城內人放心。
但李含卻不想在泥陽守城,他更希望劉羨能將這個機會讓給自己。劉羨思慮再三,最後還是同意了這件事。
既然劉羨不爭,索靖自然也不好強求,李含的戰意一直不高,強留在城內,反而會可能爆發內訌,繼而便宜了胡人,所以最後也就同意了。
在眼下,胡人包圍泥陽已經過了半個月,卻不知道城外的李含有何動作,索靖難免有些不自信,懷疑李含已經放棄泥陽,率眾離去了。
劉羨笑道:“索公不必如此擔憂,李世容雖然有些畏戰,但我知道他,他心高氣傲,又睚眥必報。如果別人有負於他,他定然會毫不留情地與對方決裂,任人如何譏諷,他也無所謂。”
“可若是對方與他無恩無怨,他也還是顧忌自己名聲的。何況他素來渴望立功而不得,如今終於有了機會,怎麽會就此放棄呢?索公大可以放心。”
索靖聽到這裏,胸中憂慮暫去,他感歎道:“若當真如此,此戰倒還有不少勝算。”
事實也確實如此,在胡人合圍之前,李含已經經馬蘭山、黃龍山趕到夏陽,他沒有離去,而是一麵觀察周遭的局勢變化,同時馬不停蹄,派出自己的妹夫楊寬作為使者,與長安處的司馬肜聯係。
此時的渭橋仍然被胡人占據,渭北又到處是流民,導致沿路的城池也處於極度無序的狀態,根本無法進行補給。楊寬花了五日抵達長安,可長安周圍的景象卻更加駭人,城外到處都是倒斃的屍體與骸骨,在茂盛的蒿草中時隱時現,腐臭的味道幾乎到處都是,豺狼甚至變得不再怕人,綠油油的眼睛追著人走。直到這時,世人才知道長安發生了怎樣的慘案。
等楊寬抵達城內,試圖拜見梁王時,才發現司馬肜已經病倒了,還是安西將軍夏侯駿接見了他。
得知當時去襲擊乳峰的軍隊不僅為長安解圍,眼下還在泥陽堅持防禦,牽製了叛軍的大部分主力,夏侯駿大為興奮,他握著楊寬的手說:“奇功!奇功啊!”
但當得知楊寬的到來是為了求援時,夏侯駿卻露出為難之色,他說道:“眼下,梁王殿下正臥病在床,由我暫時接管。病榻前,殿下對我說,無論如何也要保住長安,除此以外別無他求。”
“城中如今隻剩下六萬人,武關的道路又剛打通,城中的糧食也少,若是派兵北上,又出了什麽意外,後果是我承擔不起的。”
夏侯駿的意思已經很明白,長安如今好不容易才保下來,他們是絕對不會再冒風險的,哪怕是將犧牲上萬名為國死戰的將士。
這個結果讓楊寬大為失望,將士在為國浴血奮戰,就是這樣一個下場嗎?
好在安西軍司傅祗得知消息後,趕緊來找楊寬詢問詳情,繼而說道:“別人我雖然動不了,但我麾下還能調兩千人出來,都交給你吧!城中還有一些糧食,等過幾日,我找兩艘船,從灞水給你們運過去。”
這才讓楊寬不至於空手而歸,可以回去向李含交差了。
可這一趟長安之行,讓楊寬對救援泥陽一事極為悲觀,幹脆對李含說:“大人,既然幾位貴人都不願意承擔責任,我們又何必趟這趟渾水呢?好不容易從城中出來,還是幹脆放棄吧!”
而李含聽聞此言後,臉色一時晦暗不明,他掙紮了片刻後,猛地摑了楊寬一掌,自述道:
“若有人對我不仁,我當然可以對他不義。但眼下泥陽軍民上萬人,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給我,我怎能做這樣一個小人呢?我自認不能做一個利國利民的君子,但至少也要做一個無愧於心的大丈夫!”
“不過是些許蟊賊而已,我熟讀韜略,難道竟效仿李廣,戎馬一生,最後寸功不立,成為一個笑話嗎?”
如此說來,他心中激蕩不已,等到接收到了長安的糧草後,他令將士們飽餐一頓,當即率軍按原路返回,試圖從馬蘭山裏打破對泥陽的封鎖。
此時進駐在馬蘭山內的胡人,正是齊萬年的心腹愛將叱奴寇。
四月己卯,雙方在馬蘭山東部的義興亭發生激戰。
李含初戰時故意高掛旗幟,身穿一席儒服,在軍中煞是顯眼。叱奴寇自以為勇武高超,對方的首領不過是個書生,就自作主張進行合戰。
結果合戰未久,李含果然率前鋒向後潰退,叱奴寇便領部卒向前追擊,孰料正好中了李含的設計。原來李含此前的後撤隻是詐敗,實則另派奇兵從另一道山坳處繞道包抄。等李含向後退出十裏,分派的奇兵突然從胡人身後殺出,李含再回過頭來對胡人迎頭痛擊。
原本是大勝的勢頭竟然變成了敗局,這樣大的形勢變化讓胡人不能接受,繼而四散而逃,兩頭夾擊下,最後山間到處是胡人的屍體。李含一戰陣斬兩千餘人,算是勝了一戰。
可遺憾的是,這樣的損失對於齊萬年軍大部來說,可謂是無傷大雅。齊萬年在得知李含的兵力數量後,令叱奴寇回歸到泥陽大營,而改派姚弋仲在山中紮營,占據的地方正是去年張光固守的梁塬。
姚弋仲與叱奴寇的性格完全不同,他雖然聰慧,但為人卻十分謹慎謙虛,李含率軍想更進一步,多次試圖與姚弋仲約戰誘戰,可姚弋仲卻老神在在地守住山口,就是不給李含任何機會。
李含嚐試著對姚弋仲強攻了一次,發現梁塬地勢險絕,損失很快就超過了他的預料。這個結果,對於劣勢兵力的己方是不可接受的,李含隻好暫時放棄了進攻的計劃。
好在李含的進攻還是為劉羨牽製了不少新的兵力,使得泥陽的攻勢稍有減緩,但局麵還是較為僵持。
雙方若要打破平衡,恐怕還是需要新的外力來參與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