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九章 泥陽攻防戰之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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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索靖率軍襲擾叛軍糧道之際,劉羨並未隨軍出征,而是坐鎮泥陽,緊鑼密鼓地修繕城池。
雖然劉羨此前在六陌之戰小勝了齊萬年一手,但劉羨心中明白,那不過是有心算無心。真正論對戰爭的理解,如今的自己恐怕仍不如對方。至少齊萬年在乳峰之戰的謀畫,就是自己難以達到的。因此,劉羨並不敢抱有絲毫齊萬年不來攻城的僥幸,他必須以最高的警惕來對待。
因此,在索靖等騎軍出擊之時,他親自督工,領著上萬名民夫改建泥陽城。
首先是將城池內外尚不堅實處拆掉重建,改建的材料是混合著河泥與石灰的三合土,再澆上水與糖漿,包裹上青磚。石灰遇水會蒸發出熱量,騰騰白煙,因此在當時,這種築城法又叫做蒸土築城法,在春風中冷卻下來後,城牆凝結如鐵,拿鑿子也很難鑿進去。
而後他在城外大肆挖掘壕溝,原本就有的七尺壕溝,被他加深至一丈四尺,多挖了近一倍。然後在深溝左右還設有陷阱,或是把竹子削尖了埋進去,還在上麵塗抹上人或動物的糞便,能夠讓人感染,或是灑下一些塗了色的鐵蒺藜,在暗無天日的壕溝下,根本無法防禦。
與此同時,劉羨也消滅了泥陽城外周遭五裏內所有的樹林與建築,包括民房在內,能砍就砍,不能砍就燒。百姓們全部遷移到夏陽去。等到一月過後,泥陽城外可謂是寸草不生,而劉羨也提前在城牆上蓋起了木樓與木棚,四丈高的城牆,像是平地崛起一般長了兩丈。
除此之外,劉羨還做了諸多準備。他鼓勵麾下的農民臨時去種一些萊菔、菘菜、菠菜等收成期短的蔬菜,又收集北地郡周遭的桑葚,曬成桑葚幹,派獵隊去山中遊獵。總而言之,竭盡一切手段來盡可能囤積糧食,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圍城戰來做準備。
可即使如此,齊萬年解圍前來攻打北地的速度,仍然超過了劉羨的想象。
在劉羨看來,占據長安的誘惑實在太大了,如果是自己,寧願冒著損失過半的危險,也要強攻拿下。所以劉羨保守估計,齊萬年可能會稍作嚐試,進展不順利的情況下再退回渭北,到那時他稍作休整,再攻打北地,估計已經是五月份中旬。
結果齊萬年僅僅是在第二次糧道遇襲後,竟然連一次攻打長安的嚐試也沒有,直接放棄了攻城,轉而調轉大軍來封鎖北地,這時才不過是三月下旬,連春天都還沒有過去。劉羨鼓勵百姓們做的農作物,也才剛收了一次而已。
九萬大軍簡直如潮水一般湧入北地郡內,當先頭部隊抵達富平的時候,後方的部隊黑壓壓仿佛烏雲,在南麵首尾相接多達二十餘裏。北地的百姓們看到胡人的旗幟,心中就好似飛來了一座大山。劉羨早叫他們不必死守,於是這些人紛紛四散而逃,惶恐的樣子簡直像是喪家之犬,惹來叛軍士卒們一陣嘲笑。
等到大軍抵達富平城的時候,富平城也早已是一座空城,裏麵所有的壯丁早就被劉羨所遷走了。但士卒們的表現卻是比較輕鬆,在他們看來,這是敵方畏懼自己的表現。
可齊萬年在得知這個消息後,心情卻難免陰沉,他也反應過來,晉軍退讓得越幹脆利落,就說明他們防禦的決心極為堅決,防禦的準備也較為周全,這次的攻城戰,看來是難以輕鬆結束了。
而等他們繼續行軍,遠遠地看見一座巨堡橫空而起,屹立在土塬之上,前扼河穀,背靠崇山。其餘將領也不禁勒馬心驚,相互議論道:
“真是天險之地啊!這樣一座巨城,我們當時是怎麽丟掉的?”
隻要是久經戰事的人,看到泥陽城的第一眼,就知道這將是一座將要吞吃人性命的深淵。直到這個時候,他們才開始有些後悔,當時竟然沒有在這裏布下重兵。
不過此時說什麽也晚了,劉羨能夠順利收複北地郡,本來也出乎眾人的預料之外。當時他們不夠重視犯下的錯誤,現在就隻能用行動和生命來進行彌補。
而在胡人大軍開始在泥陽城下安營紮寨的同時,劉羨、索靖等人也在城牆上觀察對方的動向。
在得知叛軍大舉返回渭北的消息後,索靖第一時間就回到了泥陽,他此時和劉羨站在一起,俯瞰對麵叛軍的布置,發自內心地對劉羨感慨道:
“齊萬年確實是胡人中難得一見的人物,每和他對壘一次,就會發現他的水平有所精進。”
“此前入關的時候,讀解係寫的戰報,說齊萬年禦下不嚴,時常有士卒散逸逃走。若不能占據天時地利,就不敢與人對敵,也無法取得勝利。”
“扶風對陣的時候,說是六陌之戰的時候吧,他的軍隊就已經能做到退而不亂,敗而有度了。即使一時失利,士卒也會跟隨大軍行進,這就是大將之風。”
“到了眼下,接連大勝,人數又有優勢,他軍中應該有驕氣。但我現在看過去,發現各部之間秩序井然,哨兵和衛隊來回巡遊,竟然沒有鬆懈。這是又進了一步啊!”
劉羨對此也深感讚同,他現在望過去,隻見遮天蔽日的陰雲下,叛軍已經至東、南、西、北四麵包圍泥陽,軍容甚是嚴整,旗幟獵獵,甲士如雲,與此前征西軍司的老兵們相比,幾乎看不出差距了。
但作為即將被近十倍兵力圍攻的守城方,劉羨並不感到悲觀,因為泥陽的地理位置之優越,是不會因對方的兵力優勢而有所減弱的。
泥陽所在的土塬名叫底石塬。因山塬的北麵與喬山山脈靠近而得名,其間僅有一條山徑可以通過,基本無法駐軍。塬東與塬西其實也沒有多大的空間,僅能讓數千人在這裏展開,無法形成致命的攻勢。唯有城南處較為平緩,可以容納上萬人,也就是天然的主攻方向,這也就意味著,劉羨隻需要把精力多放在城南,就足以應對攻勢了。
齊萬年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,所以他並不急於攻城,而是在駐紮營壘的同時,先派人到城下喊話。
來的是他的族人齊貴,齊貴並不廢話,拍馬到城門前,指名道姓地要見索靖、劉羨、李含的其中一人。等劉羨探出頭做出回應,他立刻說道:
“劉府君,我們陛下和您也是熟人了,當年在黃崖集相見,何等快樂?數年一別,甚是想念!今日與府君兵戎相見,實非我主本意。劉府君乃是英雄之後,又是當世賢達,卻飽受晉室猜忌,何苦為他們賣命!”
“我主乃世之英雄,求賢若渴,最是愛惜人才。如今率領十八萬大軍來此,卻不忍動兵,為何?無他,就是欣賞您的才能啊!隻要您願意打開城門,向我主投誠,我主願意以國士之禮對待,仍舊做北地太守,等到以後我主入洛了,封侯封王,也不無可能。這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呢?”
“聽說與您在此地的,還有兩位清流,一位是隴西李氏的俊彥,一位是敦煌索氏的賢望,也都被晉室排擠。我主也一視同仁,隻要投誠,一律重用!”
平心而論,以齊萬年目前的環境來說,這個條件還是有誠意的。可惜,劉羨並不認為齊萬年有勝算,他當即回答道:
“既然知道我是劉羨,我作為堂堂華夏男子,怎麽會做投降將軍呢?”
又說道:“眼下我城池牢固,兵餉有餘,攻者徒勞,守者安逸。守城半年是遊刃有餘,怎能你大軍一到,我片瓦不傷,就直接投降的道理?你們這些逆賊,若是攻城不下,等我們援軍過來,你們就會都死在這裏,想投降也不可得了!”
齊貴無奈,隻好把劉羨的回複轉告給齊萬年,說道:“我看這個劉羨意誌堅定,應該不會輕易投降的。”
齊萬年聞言,先是哼了一聲,隨即冷笑道:“不見棺材不掉淚,既然如此,那就讓我見見他的本事吧!”
次日一早,胡人們就敲響了戰鼓。近百隻牛皮戰鼓環繞在城垣三麵,對著光禿禿的土塬,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。這意味著胡人對泥陽的第一波攻勢開始了。
為了給泥陽城內的晉軍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,數百名鼓手輪班擊鼓,使得鼓聲徹夜不停。軍鼓的敲擊聲仿佛能直指魂魄,令進攻者激動,又令守城者惶恐。鼓聲剛剛響徹雲霄的時候,周圍十裏的野獸都為之驚慌失措。哪怕晉軍已經砍伐了相當數量的樹木,遠處依然可以看見有飛鳥在空中來回徊旋。一直到一日之後,泥陽周圍的鳥兒全都散盡了。
胡人最初的戰術是起土山,他們想模仿此前周處進攻好畤的戰術,直接將土山連上城垣,以此來攻入城內。
但此時已經是春夏之交,天上不時會下起小雨,土地在雨絲的滋潤下,變得一片泥濘。胡人們這時挖掘出泥土,再裝進沙袋裏,要比往常沉重得多,道路也不好走。縱使有上萬人輪流馱運,要頂著晉軍的箭雨,來將城前的壕溝填滿,也依然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。
更何況晉軍在壕溝處設置了那麽多陷阱,有很多胡人不幸中招,一度傷口感染到要截肢的地步。在得知這些教訓後,胡人更加小心翼翼,要先清理陷阱,再填充壕溝,這大大拖慢了作業的速度。一連花了六日,胡人才將這些深溝填滿。
而接下來,胡人試圖倚城填土時,才發現這個戰術並不可行。因為打濕的泥土很難塑性,稍微堆到一定高度,就可能會塌陷,在這種情況下,是無法堆積成土山的。加上堆積時,要直達泥陽城下,即使往上舉著盾牌護送填土,也難以在晉軍暴雨般的箭矢中護衛自己周全。轉眼又是四天過去,胡人竟然連一座攻城的土山都沒有堆起。
好在這時候,有個叫吐盧羅的鮮卑人想了個主意,幹脆將城下的死人作為地基,把屍體和泥土一起埋進土山裏,就可以成功堆積了。胡人們便依計行事,將土山變成一個巨大的墓地,將數百名死人填進了土山裏,終於是成功堆起了兩座土山,可這座土山的血腥味,也濃得讓人生理不適。
可在此期間,城內的晉軍也不隻是單純地用弓矢進行射擊。就在胡人想辦法堆積土山的時候,他們也在拚命加高正對土山的望樓,又用長木相互綁縛,造成可以將兩個高樓相互連接的木梯,木梯之間又搭起木台,層層加高。晉軍攀爬上去後,在上麵布置密集的弩手,又堆積各種各樣的守具。使得在胡人剛造好的土山上,赫然又出現了一堵新牆,晉軍們居高臨下,弩矢防不勝防,而胡人仰攻,則多有死傷。一直到了夜晚,他們才放棄了嚐試,拖著同伴的屍體返回大營。
至此,胡人已經包圍泥陽達十二日,戰鼓之聲絲毫不減,胡人營壘的火把宛若漫天繁星。
齊萬年親自到軍中的傷兵營慰問士卒,士卒們見到皇帝親至,無不感激涕零,慷慨忘憂。但齊萬年看到這幅場景,心中卻頗不是滋味,因為到目前為止,攻城才剛剛走完一個開始,而己方卻已經死傷過千,傷亡未免有些過大了。
但攻打泥陽的時機是成熟的,麵對這樣一支沒有外援的孤軍,他沒有任何理由拿不下對方。否則,此前合戰的勝利就將被徹底浪費。
故而齊萬年當即召開軍議,對麾下諸將道:“誰能拿下泥陽,將來我送他一州!”
這個許諾不可謂不重,胡人諸首領頓為意動,紛紛自告奮勇地要搶先攻城。
而在另一邊,劉羨也還在視察城防,他一麵觀察己方城防的薄弱之處,卻時不時向北方眺望。
同行的張光知道他心中所想,問道:“懷衝,在想援軍的事情?”
劉羨點點頭,歎氣道:“先撐過這個月吧,按拔拔徹的說法,早則下個月,慢則兩個月後,我們就能知道拓跋猗盧的態度了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