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一十四章 泥陽攻城戰之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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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光陰飛逝,不知不覺間,泥陽圍城已經進入到了第二個月。
    就在齊萬年重用漢人工匠,采用鉤車戰術後,第一次將守城晉軍逼入險境。一度對晉軍造成了大量殺傷,就連主將索靖的愛子索聿都戰死陣中。這給與了圍城胡人極大鼓舞,從這個效果來看,隻要再奮戰數日,用鉤車戰術拉揮城牆木棚,胡人大軍就可以破城屠軍了。
    於是接下來的幾日,胡人當真是故技重施,用人推著大量的鉤車來進攻,可結果卻與第一日的情形完全相反。
    每當鉤車的鉤鐮撞上木棚的時候,晉軍竟準備了大量的繩索,隻等鉤鐮一卡死,他們就用繩索套住鉤鐮的長柄,然後在另一端綁上諸如石頭、橫木這樣的重物。這就使得鉤車下的胡人再使力拉拽時,發現鉤車的沉重遠遠超過想象,無論怎麽用力,也不能將卡死的鉤鐮撼動分毫。
    而等到天黑的時候,晉軍就再坐在木筐下來,截斷鉤車的鐮頭,胡人們根本無計可施。來回博弈了幾次,都沒有任何新的成果。到最後,晉軍為了節省箭矢,甚至懶得朝城下射箭,截斷鉤鐮後,兩邊連一個傷亡都沒有,簡直是純粹地浪費時間。
    至此,胡人不得不放棄了鉤車戰術,開始思考別的辦法了。這段時間,連攻城的鼓聲都停止了。城裏城外,一片寂靜,讓人感覺,好像回到了胡人圍城之前的情形。也似乎叛軍這將近一個月的進攻,除了留下大量的死亡外,並沒有取得任何實質性的進展。
    原本軍中就產生了一些對齊萬年的質疑聲,主要來自於那些被當做替死鬼的雜胡部落,此時接連遭遇挫敗,更是有些壓製不住了。
    他們不再質疑齊萬年的能力,因為誰也不能說齊萬年至今為止表現出的能力不好,而是轉而說起了天命。
    這些人暗地裏相傳說,是秦州有西域來的沙門用白蟻與黑蟻進行鬥陣,以預測勝負。白蟻代表晉軍,黑蟻代表叛軍,結果黑蟻死盡,甚是不利。據說這個沙門是個九十歲的老人,有很多異能法術,諸如什麽天生舍利,預測凶吉,每每靈驗,所以胡人中篤信者如雲。
    這股風潮甚至感染到了鐵弗人,族人齊貴就曾向齊萬年提議說,是否要提前撤軍,等待更好的時機再戰。
    齊萬年不聽,他說:“勝利雖然由天定,但敗與不敗,卻是由自己決定的,現在情形有利於我,隻要找到破綻,就能獲得戰果,還沒有到解圍而去的時候,要相信我的判斷。”
    話是這麽說,但齊萬年也意識到這股風潮繼續散播下去,會產生非常不利的影響。就下軍令說,那些私底下討論迷信的人,其實都是收了晉人的錢財,想用這種辦法來敗壞軍心,所以要對此嚴加禁止。如果再有人討論,就視為內奸懲處!
    齊萬年處事當真是雷厲風行,下令的次日,立刻就抓了十七人明正典刑,其中不乏有小部落的首領,但也被他果斷斬首示眾了。
    軍中對此噤若寒蟬,似乎禁令很有成功。但過了幾日,各部中又傳出流言,這回傳的倒不是什麽天命,而是直接誇讚起守城的晉軍軍官來:
    “守城的這兩人,真是非同凡響,據說一個號稱敦煌五龍之首,另一個則幹脆是漢室之後呢!”
    “漢室之後?那有什麽稀奇的?哪個郡裏沒有姓劉的?”
    “欸,當然不是普通的漢室之後,守城的這個劉太守,據說是蜀漢劉備的嫡脈子孫,頗有乃祖之風呢!”
    “是啊,據說他對胡漢一視同仁,治夏陽時繁榮為諸縣之首,治北地時郡內頓時清平,是天下難得一見的賢能呢!”
    “呀,原來是得民心的賢官啊!那陛下怎能攻打得下來呢?”
    “你不知道吧?陛下之前在六陌之戰時,就曾經中過劉太守的計謀啊!”
    如此一來,悲觀情緒仍然在胡人各部中瘋傳,楊堅頭便再次請令,禁止這些風言風語,但齊萬年卻不以為意,他說道:“如果隻是論誰強誰弱,這些言語還是好反駁的,就讓他看看,到底是劉懷衝的辦法多,還是我的辦法多。”
    此時他正在準備應用楊堅頭的地道之法,他雇傭了一些漢人工匠,正在城南掘土,打算同時挖掘十八條地道。上麵有步騎巡護,用以遮蔽,而城南土山重新開始蟻附攻城,城裏城外戰士都匯集此地,反複廝殺。
    過了數日,一天上午,城下的胡人正準備攻城,不料戰鼓還未敲響,城上突然有一個使者探出頭,對胡人們喊話道:
    “喂,你們這裏有能主事的人在嗎?我們劉府君有話要對你們說?”
    守城的晉軍有話與胡人商議,這還是第一次,城下的胡人早就厭煩了攻城,聽這話的意思,似乎對方有投降的傾向,頓時放下武器去找人。沒過多久,這日負責攻城的彭蕩仲就帶著數名隨從騎馬來到土山下,對山上的高樓呼喊道:
    “我是彭蕩仲,有什麽事,劉府君就對我說吧!”
    過了一會兒,樓上探出一個人頭,對著城樓下朗聲道:“彭兄,好久不見!”
    彭蕩仲聽過劉羨的聲音,此時抬首遙望,依稀認出對方是劉羨,當即笑道:“劉兄此時喊話,是準備投降了嗎?”
    話音剛落,就聽得上麵一陣笑聲。城上劉羨回說道:“彭兄何必開玩笑?莫非劉某讓你投降了嗎?”
    “既不投降,那你喊我做什麽?”彭蕩仲有些惱火,這些日的傷亡令他倍感疲憊,隻想早日結束戰爭。
    劉羨肅然回聲道:“我是有一個提議,我們兩軍對壘已有一月有餘,城上城下的死者數以千計。都說落葉歸根,不管你我為何而戰,這些死者都不能複活,他們理應回到家人身邊安葬。”
    “所以我希望我們能停戰一日,相互收拾戰場,歸還死者的屍體。不要等到屍體都腐爛不能辨認了,再來收撿屍骨,相信這也是死者不願意看到的。如此一來,死者的家屬能夠安心,我們也方便再戰,如何?”
    聽完這些話,彭蕩仲不由愣住了,他環顧四周,這才恍然想起,這片戰場上到處都是同胞的屍體,他們肢體殘缺地覆蓋在土山上,因為後來者的踐踏,很多白森森的屍骨已和土山融為一體。
    自己居然從未想過為同胞收撿屍骨!想到這裏,彭蕩仲一時感到非常羞愧。而周圍的胡人士卒聽了,原本想要血戰的士氣,此時也都低沮起來,他們審慎地關注著戰場的傷亡,同時為自己喪失的人心而感到悲哀。
    但停戰一日,這到底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事情,彭蕩仲不好意思地說道:“劉兄稍等,我去請示了陛下再來回複!”
    說出這句話時,彭蕩仲心中羞愧更甚,他不等劉羨搭話,就像落荒而逃般離開了戰場,向齊萬年稟告此事。
    齊萬年此時正在用膳,聽聞彭蕩仲所言,不禁停箸默然,良久才感歎道:“好厲害的攻心計!我竟然沒想到這一招,讓他搶了先!”
    他立刻應允說:“你回複他,停戰一日的事情,我同意了,你要大大方方地去辦這件事,拉回來的屍骨,都要好好埋葬,這些人都是戰士和英雄,我們要為他們立碑!”
    等彭蕩仲走後,齊萬年立刻又把楊堅頭叫過來,問道:“地道的事情怎麽樣了?”
    楊堅頭回答說:“回稟陛下,成效顯著。一個時辰前,我剛用繩索丈量隧道的長度,至少有六條地道已經到達城牆邊了,現在工匠們正在用梁柱加固地道,應該今夜就能挖到城內。”
    “好!”齊萬年大喜,鼓勵道:“隻要你們挖成了,明日我們就采取行動,打他個出其不意!”
    話是如此說,可挖掘地道的工作卻是十分辛苦。
    為了加快速度,挖掘的地道都不高,隻容人跪在地上,用雙手著地的方式向前爬,如果累了想要休息,人就隻能低著頭蜷縮在地上。更別說還要在裏麵進行挖掘、照明和運土等工作了。每一道的胡人都是輪番挖掘和休息。他們通身上下全都被黃土覆蓋,連眼睫毛上都沾著土,難以分辨麵目。其中有些人因呼吸不暢,已經倒下生病了。
    當晚子時一過,其中一條地道的胡人還在挖土。最前麵挖土的是兩個人,兩人的鎬頭同一時間鑿下去,就感覺到一些異樣:前麵原本堅硬的黃土像是突然變脆了,隨著鎬頭觸碰的一瞬間就垮了。而前麵突然射下來幾道亮光,令人的眼睛一時無法適應,下意識地就閉上了。
    地道中的人聽到前麵響起喧嘩聲,他們還沒來得及辨別敵友,突然垮塌的洞外伸出幾根帶鉤的長杆,勾住靠前胡人的衣服與皮肉就往外麵拖。兩名胡人慘叫之間已經被拖到洞口,隨即被幾雙粗糙的大手捉住,一把拖出了地道。外麵燈火通明,四周全是亂糟糟的人群。兩個手無寸鐵的胡人還沒弄明白到底人在哪裏,就被人手忙腳亂地摁在地上切下了頭。
    又被殺了幾個人後,後麵的人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,有人高喊道:“晉人在城裏挖了溝塹,快退!”喊話之間,颼颼的弩箭帶著外麵清新的冷風一起灌了進來。胡人們扔下死傷的同伴,手忙腳亂地往回爬。
    突然聽得野獸的悶吼在身後響起,原來是晉人的獵犬鑽進洞內朝他們追了過來。迅疾就抓住落後者開始撕咬。那些僥幸爬在前麵的胡人聽到後麵的慘叫,心中更是畏懼,不顧一切地往回爬。有些年幼膽小的年輕人,邊爬邊尿濕了褲子,自己卻絲毫沒有感覺到。
    這天夜裏,有多條地道都挖穿到了晉人的溝塹之中,這是劉羨為了防止地道入城,早就在城牆內順著牆根挖出的一條深溝。長長的溝內有將士巡邏守衛,甚至還分配了獵犬,隻要胡人挖穿露頭,即刻便被擒殺。挖掘地道的胡人都沒帶武器,又趴在局促的地道中,根本無法進行反抗。
    胡人緊急下令停止挖掘,楊堅頭連夜跑去求見齊萬年。齊萬年此時已經入睡了,但這則消息還是將他驚醒。此時天氣濕熱,他一直指揮作戰,殫精竭慮,又很少睡眠,此時頭上又漲又疼,似乎帳內密閉,讓他感覺到氣悶。他當即下令把帳門打開,感受著夏夜的清風後,身體才有所好轉。
    聽完楊堅頭的報告後,他一時沉默,喃喃自語道:“晉人竟然連這一招都料到了?是索靖?不對,他是個老人,肯定是劉羨想到的!”
    想到這裏,他不禁生出些許懊惱,自起事以來,他還從未遇到過這麽難纏的對手。仔細算來,不僅僅是泥陽攻防的這幾次交手,包括之前的長安解圍,更早的長安解圍,自己的每一次出招,幾乎都被此人完美地化解了。自己起事以來,自以為戰無不勝,可對上此人卻未嚐一勝,莫非劉羨真是自己的克星?
    按照戰損比來看,齊萬年在泥陽的圍城戰已經超過了必要的損耗,已經不應該再繼續下去了。可在整個戰略的角度來看,如果既沒有攻下長安,又沒有攻克泥陽,這無疑會大大動搖他的威望,那和晉室的長期戰爭,還能就此持續下去嗎?
    考慮到這些因素,齊萬年第一次產生了動搖,因為他無法準確地分辨出,撤兵和進攻,到底哪個是更好的選擇。
    但一個念頭突然從他的腦海中閃過:城中的劉羨並非池中之物,這可能是自己消滅對方的最好機會,如果就此放棄的話,可能自己自此以後,將永遠都無法消滅他,最後可能反為他所消滅。
    這個念頭促使齊萬年下定了繼續圍城的決心,他下命令道:
    “把叱奴寇叫過來!我把紅鴉軍派給他!就在明夜,我們上下呼應,用地道再攻一次!”
    傳信的使者飛奔出去了,清風繼續在帳簾間吹過,可以從中望見天幕上的月亮與星光,而夜幕下的泥陽城,似乎與大地山峰融為一體,依舊不可撼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