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一十五章 泥陽攻城戰之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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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胡人破城的信心動搖之時,劉羨其實也是在苦苦支撐。
在痛失愛子索聿之後,索靖又勉力堅持了一段時間,但他到底抵不過心中哀慟,終於在城內病倒了。軍中醫療說索靖是得了風疾,要靜養一段時間,短時間內是難以痊愈了。如此一來,守城的重壓就全部壓在了劉羨的肩頭。
雖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,這可以稱得上是大權在握,劉羨首次獨自指揮近萬人的軍隊。但事實上,劉羨卻感到極為疲憊,這麽多人的生死都係於他一身,他不敢有任何放鬆,更不想因為這場戰役的失敗導致人生的夢想在這裏摧折。
因此,劉羨可謂是用盡一切辦法來壓榨自己的潛能,來思考如何應對叛軍可能采用的手段。火攻之後是鉤車,鉤車之後是什麽?井闌?衝車?地道?斷水?……種種問題在劉羨腦海中盤旋,致使他進入了長久的失眠,即使腦袋昏沉,可一躺下來,種種雜念就開始在意識中進行鬥爭,就好像兩軍不是在城牆上廝殺,而是在劉羨的腦海中廝殺一樣。
故而在這段時間內,劉羨的睡眠變得極淺,幾乎隻要稍有動靜,他就會從睡夢中驚醒,然後開始詢問最新的詳情。在眾人眼中,劉羨日漸消瘦,眼睛紅腫又布滿血絲,肉眼可見地憔悴了,就連說話也變得沙啞,走路也變得緩慢。這讓身邊的朋友和隨從都感到非常憂心,懷疑劉羨隨時隨刻會倒下去。
劉羨其實也有一種這樣的感覺,他感覺自己在對壘的過程中透支自己的生命力:頭痛、眼脹、耳鳴,還偶爾會聽到一些並不存在的聲音。
可奇怪的是,冥冥之中,劉羨又感覺到自己的狀態越來越好。
在一開始進行攻防戰的時候,他還有些跟不上齊萬年的節奏,讓對方搶了幾次先機。可不知道為什麽,在逐漸進入這樣一種狀態後,他感覺到自己對戰爭的領悟正在飛速地成長,原本要苦思冥想,翻爛史書才能得到的一些妙策,現在開始不自覺地浮現在他意識中。而且越來越頻繁,越來越詳細,就好像冥冥中突破了什麽境界一樣。
到了眼下,劉羨的精神已經到了一個空前虛弱的狀態,但也達到了一個空前敏銳的狀態。
到胡人第一道土攻失敗的那一刻,他就已經猜到齊萬年要幹什麽了。
“根據對方的動作來看,既然已經挖到了牆底,肯定不會輕易地放棄進攻。”
劉羨緊急召開軍議,對部下們說道:
“真正猛烈的攻勢是下一波。我們目前隻發現了五條地道,根據分布來看,肯定不隻有這些,所以我們要小心了,下一波攻勢,肯定是他們最精銳的士卒開頭,從地道中衝出來血戰!”
“而且這不是他們惟一進攻的地方,為了牽製我們,城南的土山上肯定也會有士卒進行搶攻,以此分擔地道的壓力。但這並非佯攻,如果我們有一個地方防禦不住,他們就會將這個方向變成主攻的方向,我們必須全力以赴!”
他分析完敵人的布置後,立刻開始講解對策:
“景武兄(張光),你帶著兩千人,負責城上,多用我們近日準備的滾木,少用箭矢,城中的箭矢現在越來越少,除非是有對方的要害人物出現,我們還是要減少使用,主要是打退對方的攻勢,不必要在乎有多少斬級。”
“巨秀兄(索綝),你帶著三千人,趕緊在我們城內的溝塹一側監修木柵,這樣即使叛軍攻克了塹壕,我們也有可緩衝的餘地。”
“賓碩,我給你一千人,你去提防其餘三麵城牆可能派出的奇兵,我懷疑齊萬年會讓人摸黑爬牆。”
“對於壕溝內的敵人,我帶著一千人親自迎戰!”
劉羨這麽安排完畢,眾人都感到心悅誠服,唯一擔心的就是劉羨現在的身體狀態,張固對劉羨道:
“辟疾,我看你最近這段時間精神不好,還是去歇息吧!提防地道的事情,交給我去辦就是!”
劉羨則不以為然地笑道:
“阿田說得什麽話?這一戰事關胡虜軍心,對麵定然是拚死一搏,我若不坐鎮,士卒們哪裏撐得住?別說我現在感覺好得不得了。”
如此這般,才打消了張固的疑慮。
當夜,明月高懸,清風吹旗,劉羨坐鎮在南牆的壕溝中央,等待著叛軍發起攻勢。果然,攻城隆隆的鼓聲和呐喊聲又從城牆外響起來了。
但劉羨不為所動,他相信張光一定能擊退這些叛軍,自己隻需要等待地下的進攻即可。隻是他太困了,在這個等待的時刻,一陣睡意找上了他。明明鼓聲還在響著,身後也還有士卒在忙著往壕溝上修建木柵,可不知什麽時候,他的頭低了下來,拄著常勝劍,坐在壕溝裏一動不動,就像是睡著了。
由於劉羨下了命令,所有人要時刻保持清醒,他自己也不例外。旁邊的士卒便想把劉羨叫醒,但守衛在旁邊的孫熹瞪了那士卒一眼,低聲說道:
“府君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,你讓他歇歇吧!等聽到了什麽動靜,再叫醒他不遲。”
孫熹所謂的聽動靜,指的是在壕溝裏埋放的地甕,壕溝內每隔五丈便設有一個,士兵趴在裏麵將耳朵貼在甕底,便能清晰地聽到地下傳來的響動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聽甕的士卒隱約聽到一些“咚、咚、咚”的聲音,就好像有什麽鑿子一下下往內深鑿一樣,還伴有一些沙沙的摩擦聲,就好像有什麽在地底穿行一樣。他們立刻意識到:叛軍馬上要開鑿過來了!
他們立刻前去稟告。孫熹本來想喝止他們,讓他們的腳步輕一些,劉羨多睡一刻是一刻,可沒想到一轉眼,劉羨已經持劍先站起身,發出沙啞的聲音問道:“叛軍要攻過來了嗎?”
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,劉羨立刻在壕溝中行動起來,一麵監視士卒的狀態,一麵下令道:“準備長鉤!準備長鉤!”
站在壕溝上方的士卒們立刻拿起二丈長鉤對向壕溝,鉤尖尖銳且堅硬,在火光的照耀下,就像是一排鐵鉤組成的森林。他們緊張地注視著壕溝的動向,很快,壕溝間的黃土開始出現隱隱的晃動,並且可以看見塵土簌簌地掉落下來,牆麵似乎隨時都會坍塌。
終於,轟的一聲,第一個口子從壕溝內赫然破出,人們似乎聽到有人說了一句“到頭了”,緊接著就有人頂著撲麵而來的土與塵衝出來。
他們的動作雖快,可晉軍士卒的動作更快。一刹那間,七八個長鉤朝洞口伸了過去,而後直接將最排頭的胡人的甲胄勾住,就像拖屍體一樣將他拖出來,不管這個人是如何精銳,在此情況下也難以用力,稍稍掙紮後,就有人撕開了他的甲胄,直接對著脖子一刀,將胡人送去了往生淨土。
但地道裏的胡人無不身穿沉重的鐵甲,晉軍用這種辦法對付前麵的一兩個人還行,一旦後麵有一人爬出洞口後站住了腳跟,那就不是長鉤能夠解決的了,後麵有士卒源源不斷地爬出來,並且抽出環首刀,對著壕溝上的晉軍狂斫腿腳,這些人不愧是精銳,一刀下去,將小腿截斷都不在話下。
與此同時,越來越多的地道突破土牆,全副武裝的紅鴉軍士卒如同兔子般脫身而出,他們迅速擠占住一段壕溝,要麽用刀去砍長杆,要麽去砍腿腳,長鉤士卒隻能後退,把廝殺的空間讓給那些拿刀的士卒。
於是戰場變成了混戰,由於晉軍已經在壕溝上修建木柵,跳入壕溝內血戰的晉卒幾乎沒有退路可言,同樣,由於壕溝長不足一丈,隻能供三人並肩走過,這導致很多高明的劍術刀術也都發揮不出來,隻能在狹窄的空間內與胡虜做最簡單的肉搏。雙方都表現得像一隻隻沒有理性的野獸,要麽像猿猴一樣抱著敵人在地上翻滾,要麽騎在對麵身上抓住甲胄的縫隙一頓亂捅亂紮。更有甚者,還有把牙齒都用上了,去啃咬敵人的脖頸和手指的。
劉羨此時也仍然在這壕溝之中,雖然孫熹竭力勸他上去,但劉羨卻說道:
“說好與將士同生共死,可這時候我退上去,士卒會怎麽想?軍心就垮了!”
他觀看四周的戰事情形,又察覺到異樣,說道:
“不對勁!敵人的攻勢竟然如此猛烈,超乎我的預料,說不得,這裏有極重要的敵軍人物在!現在要緊的是,趕緊找到他!隻要殺了他,敵人的這波攻勢就退了!”
說話間,他聆聽周圍敵軍廝殺聲的強弱,直接往聲源最強的方向走去,十數人跟在他後麵。沿路所遇到的胡人,沒多久就被他擊潰,但也可以感受到,抵抗的阻力正在明顯地增加,劉羨知道,大概他要找的人就在這附近了。
又往東移動了近百步,劉羨終於停下腳步,他看見不遠處有一個身材高達八尺的魁梧胡人,身著漆成紅色的明光鎧甲。而他的周圍,有數十人簇擁著,周圍有不少晉軍屍體,已經沒有活著的晉人了。而他們幾乎完整占據了一段壕溝,身後的一個黑魆魆的洞口裏,正不斷地有胡人從此爬出來,在魁梧胡人的指揮下占領上方的木柵。
劉羨知道,這大概就是他要找的人了。
劉羨立刻報出名號道:“洛陽劉懷衝在此!爾等鼠輩可敢決一死戰!”
此言一出,那群胡人頓時把目光放過來,同時露出嗜血的神情。劉羨毫不畏懼,領著士卒迎難而上,同時高聲呼喝著,示意其餘地方的晉軍向此處前來支援。
為首的這個魁梧胡人正是齊萬年愛將叱奴寇,他望見劉羨後,毫不猶豫地就穿過人群,身先士卒地衝殺過來,前列的晉兵想阻擋他,卻被他劈頭蓋臉一刀砍斷了頭骨。他這一下用力過猛,刀口處都崩了一個缺口,但叱奴寇麵不改色,直接將手中的殘刀猛擲出去,揮手又從腰間拔出一把亮閃閃的環首刀,刀光照在臉上,煞是逼人。
劉羨知道,身邊的士卒不是對手,當即也抽出常勝劍,率身迎了上去。
叱奴寇又是一招勢大力沉地劈斬,但劉羨反手持劍,左腳倚住泥土,身體往後微微一壓,在半空中將這擊劈砍頂住了,兩人僵持片刻,劉羨轉向前傾,在右手防禦不變的情況下,身體在壕溝中劃了半個圓圈,直接對著叱奴寇的胸膛猛然一記肘擊。
叱奴寇也不甘示弱,不等劉羨得手,就已然抽刀回斬,刀光如影隨形,籠罩在劉羨的上身。但劃到一半,卻又不得不再次彎刀回來,截住了劉羨瞄準他脖頸的一刺。
刀劍相鬥最重步法,可身處壕溝內,步法施展不開,兩人就單純地比拚手中刀劍的速度與力量。劉羨的劍快,叱奴寇的力大,但差距都在仿佛,並不能拉開差距。
兩人僵持少許後,劉羨左腳踩住泥土,將肩、臂、劍形成一條直線,再次猛然發力,以迅疾之勢一躍而起,向叱奴寇脖頸間刺去。叱奴寇早有準備,將環首刀橫空而對,正對上劉羨的劍勢。
“鐺”的一聲後,火花一閃而過,劉羨毫不停留,左手從腰間拔出昭武劍。側身貼近間,叱奴寇清晰地聽到劍鋒出鞘的聲音,他暗道不好。
此前他看劉羨劍術傾向於高超的出手法,就一直以相應的手段去應對,可並未料到劉羨竟然還會一手顧應左手劍。高手之間生死相搏,不能有片刻錯漏,自己算錯了對方的劍法,就已經失去了先機!
事實也正是如此,劉羨左手劍順著甲胄之間的縫隙豎切過去,昭武劍銳利的劍鋒輕而易舉地穿過肌膚、血肉與白骨,將叱奴寇的左臂徑直斬斷,刹那後鮮血噴出,而劇痛也讓叱奴寇手中力氣一軟。
劉羨察覺到後,緊跟著飛起一腳,將叱奴寇踢倒在地,常勝劍插入脖頸,幹脆利落地一切,就斬斷了這位齊萬年愛將的頭顱。
當叱奴寇的頭顱高掛到泥陽城牆上後,叛軍的攻勢終於停止了,城上的胡人不可思議地看著叱奴寇死不瞑目的眼神,心中的震撼無以言表,他們不約而同地對未來感到了失望與恐懼,連軍中有名的勇士都被晉人梟首,自己又如何能夠成功呢?於是不等首領指揮,就猶如落潮般紛紛退去。
而城下還在坑道中苦戰的叛軍,在聽到城上的攻勢減弱,最後達到一個幾不可聞的寂靜後,也終於失去了鬥誌。有的人從地道中爬了回去,有的人則走投無路,於是放下武器投降了。
等到天明,胡人的攻勢已經徹底停止了,劉羨又勝了一場。麵對著晨曦的微光,睡意又一次席卷上了他,讓他的眼皮來回打架。可劉羨有些習慣這種狀態了,他知道戰事還沒有結束,又緊鑼密鼓地投入到下一次攻防的準備中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