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三十六章 流民南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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齊萬年之亂發展至今,已是兩年有餘,關隴上百萬平民流離失所,災荒致死的百姓也數以萬計。
但戰勝了齊萬年,也並不代表著戰亂就這樣結束了。因為戰爭並非是一兩個人發動的,而是因為世上存在著許許多多對現狀與生活不滿的人,他們的情緒由那一少部分人引爆,所以才會演變成戰爭。
因此,當戰亂想要平息的時候,也必然要從大多數出發。武力最強大的人並非一定是贏得一切的人,隻有能使這些戰爭中的人們重新安居樂業,戰爭才會徹底平息。不然的話,所謂的和平也不過是泡影。
故而當李庠提出提議,意圖率武都流民南下巴蜀的時候,大部分晉軍將領都持讚同意見。
武都雖然占地不小,幾乎有五個北地郡之大,但其中不能耕種的山地丘陵占了大多數,僅算可以種麥粟的良田,恐怕還不如北地郡。
在這樣一個地方,除非夢回西漢時的鼎盛年代,不僅要氣候溫暖,還要水利設施齊全,使武都郡內大量種植水稻。否則,想要養活近二十萬流民,確實是不可能的。
這麽多人聚集在一個郡內,沒有糧食吃,天天在死人,朝廷如果不解決問題,那恐怕遲早都會造反。
而巴蜀是著名的天府之土,益州在三國戰亂前一度有在籍人口七百萬人。而在經曆了多年戰亂後,如今的梁、益二州尚有在籍人口一百五十餘萬。雖然有大量南中人口無法統計、地方上也有極多隱戶的原故,卻也足以說明巴蜀目前地廣人稀。
這麽分析下來,讓這些流民南下巴蜀,哪怕是到漢中屯田就食,就成為一件頗有建設性的意見了。
一來巴蜀不缺少糧食,這些年裏,是少有的尚沒有遭災的地區,州郡內尚有不少存糧。
二來將這些流民遷入巴蜀,既減少了朝廷的負擔,也有助於開發巴蜀的經濟,將其恢複到漢末的鼎盛時期。
三來李庠這些隴右大族離開秦州,也有利於國家恢複對於關隴的掌控。
這麽看來,遷流民入蜀這個政策可以說是一件有益無害的大好事。唯一值得考慮的,就是李氏家族的忠誠度問題。
誠如李庠所言,在齊萬年起事的這兩年多時間裏,他名義上雖然投順了齊萬年,可考慮曆次戰事,基本看不到李氏家族的身影,無非是向齊萬年輸送些糧草輜重罷了。這固然是錯,但實際上秦、雍兩州內許多來不及出逃的名家大族,基本都是這麽做的。劉羨前年就任北地郡時,北地傅氏不也是打算花糧買平安嗎?
再考慮到李氏家族幾十年來和晉朝合作的良好曆史,其實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。
而李庠在晉朝官場混跡了幾十年,哪能不知道怎麽做?
這兩年,他身為齊萬年麾下舉足輕重的勢力,從秦隴各地的世家大族裏搜刮了大量財富。此時為了表現誠意,立刻派人送來了幾箱禮物,在場郡守以上的官員,人人都有。
索靖年老位尊,便送他一尊神獸紋玉樽;李含自詡文雅,就弄來了一幅鍾繇真跡《墓田丙舍帖》;聽聞皇甫商缺乏甲胄,他們又送來一套做工精美至極,掛有鈴鐺的明黃色山文鎧。
劉羨自然也不例外,大概是李雄說的劉羨善劍好劍,李庠便不知弄來了一把古劍,說是後漢時期的西域長史班勇曾經用過的,也不知是真是假,但確實是一把吹毛斷發的寶劍。據說是在塞外的蔥嶺、雪山鑄造的,就叫做蔥雪劍。
如此明目張膽的行賄,劉羨卻不好拒絕。雖然沒有明文規定,但軍人在戰場上出生入死,對國家的功勞遠超常人,所以也就獲得了一些放不上台麵的福利。比如打了勝仗後擄掠俘虜,私藏戰利品,搶奪民財,找敗方索賄,這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。隻要不惹出什麽亂子,朝廷都是默認的。
眼下李庠主動行賄,但裝點的非常漂亮,說名貴也名貴,可話說回來,也就是一兩件器物罷了,朝廷不可能小題大做。故而隨行眾將也都收得心安理得。
這種情況下,劉羨雖然身為主帥,卻也不好故作清高,推辭不受。
可表麵的平淡下,劉羨的內心卻是一片震蕩。在聽到李庠請求的第一刻,他的心中就有個聲音在大喝:
“這個人在撒謊!居心叵測啊,快阻止他!”
劉羨根本不相信李庠說的話,雖然隻是短暫的見麵,但劉羨已經從對方身上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。
那是小心謹慎的味道,因為心懷大誌所以不得不委曲求全,走好每一步計劃的味道。別人或許聞不出來,但劉羨卻是不可能分辨不出來的。
再仔細一想,南遷流民一事固然對朝廷有利無害,但對略陽李氏來說,到底有何利益呢?
重返祖地?他們已經離開巴蜀有四代之久,怎麽可能還有感情?同時既無人脈,還要打點這麽多金銀,付出了這麽大代價,難道什麽都不索取嗎?這是不可能的。
這樣想來,隻有一個答案,就是對方有不能言說的大誌,為了實現它,可以不惜一切。
直到此時此刻,劉羨第一次愕然發現,原來自己想要複國的敵手,竟然不僅僅隻有洛陽朝廷,竟然還有眼前的這些人!
可他偏偏不能當眾發作,因為他是安樂公世子,他若是當眾否決這件事,立馬就會被人懷疑居心。
難道要坐視這些人先自己一步入蜀嗎?
劉羨微笑著端杯飲酒的時候,藏在桌案底下的左手攥得青筋暴起。
他還是嚐試著做一番掙紮,輕笑說:“茲事體大,這件事恐怕不是我們能做主的。”
而李庠早有準備,當著眾人的麵,他誠惶誠恐地對劉羨道:“我還給上穀郡公準備了三車禮物,希望劉使君進言時,能幫忙捎帶過去。”
這一句話是致命的,徹底斷去了劉羨回絕的餘地。
劉羨深知孟觀的為人。作為上穀郡公,孟觀無非就在乎三個東西而已,一是家人,二是爵位,三是富貴。簡單來說,他並不是一個特別在乎操守的人,如今清名早毀,對於私斂財富更是心無顧忌。何況他現在踏入上層名流,想要結交人脈,為子孫打點前程,需要花費大量的錢財。因此,他絕對會收下李庠的賄賂。
一段友情想要長久,其實隻有一個訣竅,就是要像為自己著想一樣去為朋友著想,顧忌對方的感受。劉羨若是這時去擋孟觀的財路,恐怕這段友情也就快盡了。
因此,即使劉羨快咬碎了牙,也不得不同意李庠的請求,親手寫一封表文,將此事告知孟觀。並將李庠準備的一萬金一並送了過去。
大概是隱約察覺了劉羨的敵意吧,在等待孟觀回信的一天晚上,李雄又偷偷前來相見,對劉羨說:
“使君,這裏窮山惡水,我等定然有招待不周的地方,還請您不要介意。”
說罷,他拍拍手,竟然從身後走出來一名妙齡女子,麵容嬌弱美貌好似曇花,體態纖細風流好似薄雪,即使身著冬裝,依然散發著過人的魅力。
據李雄介紹說,這是他父親李特的愛妾嚴氏,平日裏最得李特寵愛,此時特地來贈給劉羨。
李雄此舉當真令劉羨失笑,他連忙推辭,半真半假地說道:“不必如此,我隻是聽聞諸位要南下巴蜀,想到那是我父母的家鄉,可我卻從未去過,心中一時有些難受,所以在宴會上有些失態了,還望仲俊不要見怪。”
這個理由說服了李雄,他露出一副很同情的神態,對月長歎道:
“理解,理解,使君這麽說,倒讓我也感到傷感了。”
“唉,若不是如今時局紛亂,隴右實在待不下去了,誰又願意奔赴千裏之外呢?這一去巴蜀,生死茫茫,也不知道天數如何……”
李雄隨即自覺失言,用警覺的眼神回看劉羨,正對上劉羨深邃的瞳孔。兩人在月色下相互對視,手掌本能地都握上了腰間的劍柄。
但很快,兩人都笑了出來,劉羨問道:“我聽世回說,你的劍術很好,有沒有興趣和我比試比試?”
李雄示弱道:“使君真是折煞我了,劍術不過是小道,並無多大用處,真正的大道還是在仕途上。可惜,在下不過一卑鄙小胡,若能有朝一日,我能得到朝廷重用,有資格為使君牽馬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”
劉羨拍著他的肩膀笑道:“仲俊太妄自菲薄了,我的曾祖也曾因出身為人所輕視,最終也成就了一番事業。焉知你這小胡,將來不會成為一軍大將呢?”
“哈哈哈,那就借使君吉言了。”
兩人各自幹笑了幾聲,李雄便拱手告別,又帶著嚴氏匆匆離去了。
次日一早,大概是心裏有鬼,害怕劉羨暗地裏使絆子吧,李雄又派人給劉羨送來了一箱金子,約有五千金左右。這一次,劉羨收下了,而且收得心安理得。
五日之後,孟觀派使者傳來回信。果然如劉羨所料,他同意李氏攜流民南下。
不知道是不是收受賄賂的緣故,孟觀辦事也極為利索。他在發信給劉羨的同時,也已傳信給梁州刺史羅尚,可打開陽安關大門,放流民過關。在此期間,晉軍要負責監督流民,避免在路上出現什麽亂事。
這種憂慮顯然是多餘的,劉羨等人踏上陳倉故道時,道上的流民可謂秩序井然。他們在得知南下的大門打開後,眼中無不冒出希望的光彩,哪怕饑腸轆轆,在得到生的希望後,對死亡的恐懼也就沒那麽大了。隻憑借著胸中的最後一口氣,他們就願意翻越整個秦嶺。
浩浩蕩蕩的流民隊伍綿延出上百裏,山道狹窄,又天氣嚴寒,但奇跡一般的,這一路上竟然沒有絲毫意外,就連死人也很少。劉羨看著這一切,不禁心想:或許老莊說得對,沒有什麽皇帝官府,百姓也能活得很好。
不過這種想法也就是一閃而過,當他在陽安關前駐足時,對這漢中山川的感慨隨即覆蓋了一切。
狹長的山道上,不過容納十餘人並行,旁邊是濤濤漢水奔流不息,南北兩座崇山夾江對峙,陰沉的天色與山間蕭瑟幹枯的冬木,給人一種莫名的肅殺感,似乎有一道天門橫亙在兩山之間。
隨著山勢漸漸平緩,真正的天門出現了,一道山關依山而建,將眾人阻擋在江山之外。
這就是陽安關,當年蜀漢的北大門,也是北伐的起點。
劉羨快馬從山道間穿過,直到陽安關城樓之下,可以看見關門大開。守關的士卒正在關門口清點流民人數,每清點一人,就發放給流民一份表明身份相關的文牒。
梁州刺史羅尚就在此處視察,他聽聞平西軍司劉羨到來,出於同僚的情誼,還是專門來與劉羨相見。
劉羨童年時在征吳凱旋大會上看見過羅尚,隻不過時過境遷,眼下已經過了近二十年。當年征吳意氣風發的青年,此時也變成了一名略顯市儈的中年人。
羅尚和劉羨簡單寒暄了幾句。他的話語沒有誠意,隻是表麵功夫,和河東的那些老人截然不同。劉羨聽得出來,他願意和自己說這幾句話,是看在自己平西軍司的身份上,而非安樂公世子。
不過這倒也正常,羅氏在晉朝早受重用,如今的地位要勝過蜀漢之時,不念舊也是理所當然的。說不得自己複國時,此人也是自己的對手。
羅尚邀請劉羨到陽安關內坐一坐時,劉羨卻拒絕了,他說:“我隻是奉命監管流民至此,陽安關之後的事情,就要靠羅使君了。我還有招撫要務在身,就不久留了,告辭!”
最後看了一眼陽安關,劉羨撥馬回身,往晉軍大部隊中奔去。李雄等人從他身邊走過,滔滔漢水從他身邊流過,近在咫尺的巴蜀山水離他遠去了。
奔到八字安樂旗下後,南路晉軍折而向東,他們將進入招撫的最後一程——陰平郡。
劉羨在心裏默默道:陽安關,看來你我的緣分還未到,這次,我目睹了你的風采。下一次再見,我定讓你傾倒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