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三十七章 野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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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劉羨本想在年前一鼓作氣,直接也將陰平郡收伏,但返回下辨時,正值臘月深冬,突然一場大雪鋪天蓋地的從天而降,將南路晉軍的前路封鎖。
    這冬雪是如此之大,落下來紛紛揚揚好似許多的落葉。一天過去,帳篷的支架就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,將士們冒著嚴寒出來一看,篷頂的積雪竟然有半尺之高,再不清理,大概就要將帳篷壓塌了。
    而原本黑灰色的天地,此時也易色為一片銀白。山川的麵貌都為積雪所掩蓋了,目力所及,茫茫無終,聲音也靜得嚇人,夜深的時候,風聲都沒有。以致於將士們產生了一種錯覺,似乎一切都被寒冷所凍結了,自己也將會被風雪所埋沒。因此,很多人都不敢睡得太沉,反而常常在半夜驚醒。
    在這種情況下,別說繼續進軍了,甚至連後勤補給也不能準時跟上。好在大軍一直攜帶有一個月左右的糧食,即使如此也能堅持。也不用擔心水源,可以煮雪化水,就是喝起來有一股澀澀的怪味。
    不過接連招撫三部之後,劉羨相信,招撫已是大勢所趨,仇池白馬氐也難以抵擋。大軍能不能開進陰平已無足輕重,現在重要的是,還是先和對方建立聯係。
    根據事先從李庠那裏打聽到的消息,白馬氐雖然占據了整個陰平,但其實他們真正的大本營還是在武都南部的仇池山,和下辨相距僅有不到兩百裏。
    這樣的距離,劉羨派出兩支五十人的小隊到仇池山打探消息,自己則在下辨城等待回信。
    這樣一直過了十來日,雪停日出,劉羨組織將士們掃雪,雪水融化之後,化作入骨的冷氣,將帳篷凍得硬梆梆的。但河麵上的冰層還不夠厚,一些麋鹿到河邊飲水,鹿蹄一踏,冰層頓時碎成數十片,周遭的樹木枝幹上結滿了晶瑩的冰淞,似乎結滿了漫山遍野的梨花。令人精神抖擻,心曠神怡。
    劉羨此時的心緒已經不在招撫上了,在遇到李氏家族之後,他現在的精神完全沉浸在此後的計劃上。
    結束招撫後,自己就要離開關隴,再次返回洛陽了。他這一路上之所以如此冒險,多次做出一些不該由主帥做的舉動,實際上就是為了多掙一些政治資本,讓賈謐不好漂沒,最少也能得到一個四品官職。
    這次叛亂一平定,洛陽內太子黨與後黨的黨爭勢必會白熱化,自己作為賈謐的眼中釘,並沒有回旋的餘地,必須作為太子黨的死忠扶持司馬遹奪權。最理想的狀況,就是在司馬遹親政之後,謀得一個刺史之位,複國的可能性就大了。
    由於要避嫌,直接求得梁州或益州的刺史之位是不現實的,但若是秦州刺史呢?這應該是可能達到的最理想的職位了。有入蜀的道路,同時朝廷的掌控薄弱,自己還能有一定的聲望。
    同時也要考慮到在關隴保持自己的影響力,尤其是在河東、夏陽、北地這三個地方……
    還有綠珠和奉藥,他們該怎麽辦?不應該把他們帶回洛陽,那又該留在何處呢?
    在沉思之中,前去仇池山的斥候們回來了,他們見到了白馬氐首領楊茂搜,果然如劉羨所料,楊茂搜同意招撫,但關於招撫的具體事務,希望劉羨能前往仇池山與其詳談。
    這就是招撫的最後一程了,劉羨欣然應允。他將大部分將領和軍隊都留在下辨,自己隻領李盛、孟平、張固、呂渠陽、薛興等少量親信,加上百名左右的護衛進行赴約,高級軍官中,也隻有與他比較親近的李矩、張光隨行。
    走在路上,天氣還是很冷,但除了還在沉思的劉羨以外,大家的心情都很輕鬆。得到楊茂搜同意招撫的消息後,其實在大家看來,戰爭已經結束了,他們現在所做的,無非是打好未來和平的地基。除了一杆晉字大旗外,晉人們大多連甲胄都和軍旗沒有帶上,對他們來說,這一趟仇池山之行,更像是一次旅行。
    白日的時候,隨行的騎士看見有狐狸和兔子在山林裏出沒,一時興致來了,甚至會用馬鞭策馬,脫離隊伍去狩獵。隻要他們能按時回來,劉羨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。
    不過當地的向導對劉羨說:“使君,還是要小心一些,這附近有很多野人。要是撞上了他們,可能會出現一些意外。”
    “野人?”劉羨很奇怪,他不由好奇問道:“什麽樣的野人。”
    “各種各樣的野人。”這個向導是個氐人,一邊說一邊比劃,“使君您有所不知,大概在您看來,我們這些氐人已經算不服王化了。但是事實上,像武都、陰平這種偏遠山林,朝廷無力管轄,什麽人都往這裏跑,多得是那種不識字的野人。好些的會耕種會用火,壞些的衣不蔽體,飲血茹毛,有的還吃人呢!”
    “還有這種事?”劉羨吃了一驚,身在洛陽久了,耳濡目染的都是詩書風雅,哪怕讀史書的時候,知道有許多山獠蠻夷,卻也沒想到會野蠻到這個地步。
    作為一個外來人,劉羨還是很尊重向導的意見。這麽多路走下來,要是折在野人手裏,那可就成了笑柄了。他當即下令說,讓隨行的騎士們都規矩一些,沒有他的命令,不得擅自離隊。
    但這話說出來,大家並沒有當回事。尤其是孟平,這半年來,他隨劉羨四處奔走,見識到了許多過去沒見過的人物,也見過了許多稀奇的風景,這讓他胸中開闊,事事都覺得新鮮。聽說這附近有野人,他反而感到很興奮,纏著向導問道:
    “我還沒有遇到過野人,他們和常人有何不同?平日穿什麽?用什麽武器?吃些什麽?真吃人肉嗎?”
    劉羨插嘴說:“應該沒什麽不同,喜歡吃人肉的人,我在長安就知道一個,你不會喜歡的。”
    他說的是張方,自從第一次朝廷派援軍入關,周處聽說張方有吃人肉的嗜好,就一直主張打壓他。在乳峰之戰後,張方也一直留在長安,並未得到重用。
    就這樣走走停停,第四日晚上的時候,距離仇池山大約隻有三十裏了,大概明日中午就能抵達。
    天黑了,一行人找了片鬆林,在地上露營炊飯,由於旅途即將結束,所以這一頓就做得豐盛一些。他們把射死的一隻野豬燙了毛,把野豬肉切成一條一條的,然後用竹簽串起來烤炙。
    孟平作為上穀郡公之子,孟觀給他專門配了一個廚子,帶來了一些精鹽、胡椒、芥末、芝麻之類的上等調料,此時也都貢獻了出來。在烤肉烤得滋滋冒油的時候,把調料和豆豉拌好了刷上去,誘人的肉香味頓時激發出來,圍坐的人嗅到之後,無不口生津液,食指大動。
    這時候,孟平又取出了兩罐醃菜,裏麵原來是醋芹和醃萊菔,味道酸甜開胃。呂渠陽則貢獻了一壇米酒,這是他在略陽時回鄉省親,父母贈給他的。大家一麵食用醃菜,一麵喝著米酒,等待著烤肉成熟,恍惚間有一些過年的滋味了。
    談笑間,李矩突然感覺到有一些異樣,他先是察覺到側麵山林陰影中的光影晃動了一下,耳朵又聽到一些若有若無的腳步聲。他不動聲色地微微後仰身體,故意將禦寒的披風抖在地上,而後悄然撿起。他的眼神向身後的林間飛快地瞟了一眼,然後又恢複原樣,端著碗對劉羨低聲說:
    “兄長,我們背後似乎有人。”
    劉羨聞言一驚,但一瞬間就把情緒掩蓋住了。有了李矩提醒,他將昭武劍拔出來橫置腿上,同時用手勢給身邊的幾個老夥計打暗號,除了孟平外,大家都心領神會。暗地裏握住武器後,李矩將一支箭矢綁了鬆明,裝作添柴的時候,突然轉身發難,一箭飛射出去,同時暴喝道:
    “誰在那兒?!”
    火箭釘在一顆鬆樹上,火光點燃了樹皮,刹那間將十數人的身影照亮。那些人的打扮非常古怪,頭戴鬥笠,身披獸皮,立在山坡上的雪地裏。這突然的一箭,把他們都嚇了一跳,本能地與劉羨等人對視。可以看見,這些人滿臉須毛,看不清麵目,手裏握著一個斷了木杆的半截矛,矛頭都漆黑生鏽了。
    “野人!”向導不由得大喊了一聲,那些人聽了,可能是覺得雙方的力量差距非常懸殊,打起來沒有勝算,於是扭轉身體,慌慌張張鑽到山林深處,消失的無影無蹤了。
    但在最後離開的時候,不知是哪個野人衝他們喊:“晉狗,你們不得好死!”
    劉羨等人沒有追出去,雖然他們心中奇怪,但是馬上就要抵達仇池山了,為了保險起見,沒有必要節外生枝。所以確認對方離開後,他們就又重新開始了晚宴。隻是經此一次意外後,大家的興致大減,要時不時去關注提防,懷疑有沒有野人前來襲擊。
    孟平對劉羨說:“那些野人真是邋遢,也不知道他們平日是怎麽生活的。”
    劉羨也難以想象,不過更令他印象深刻的,還是野人的叫罵,他們竟然會說漢話,還罵己方是晉狗,這可不像野人所言啊?
    不過任務要緊,大家看野人跑得利索,也並沒有把這些人當回事。隻是讓十個人在夜裏守夜,其餘人吃完烤肉,很快就昏沉睡去了。
    第二日一早,強烈的光亮從樹林中投射下來。劉羨睜開眼睛,可以看見一輪金色的太陽照在天上,非常溫暖,周遭暗暗傳來梅花的芳香,讓人精神一振。劉羨給自己煮了杯雪水,沐浴在陽光下,昨日遇到野人的不快也就一掃而光了。
    一行人繼續上路,中午的時候,大家終於看到了仇池山。
    在秦嶺之中,仇池山自然不是一座孤山,而是一段綿延的山脈,山勢起伏如蛇。西漢水由西北繞山腳南下,洛峪河從東南沿山麓西來匯入西漢水,二水匯流山下形成三麵環水,一麵銜山的天險勝地。
    但與其餘山峰不同的是,仇池山的山頂是一片非常難得的廣袤平地,被稱為百頃原。其麵積周圍九千零四十步,約有半座鄴城之大,天然地成四方形,突出地麵,高達七千尺,關隘凶險,敵人卻步。山上上下隻有東西兩道小徑可以通過,因其難走,被當地人稱作為鳥道,意思是隻有飛鳥能往來自如。
    而最奇特的是,山上不僅有泉水山池,而且有獨特的鹽土。隻要煮當地的泥土,蒸發之後,便能結晶成鹽。這意味著,仇池山中的氐人不須下山,就能自己耕種,自己煮鹽,自己得水,達成自給自足。
    這真是天然的城池。據說楊氏先祖楊駒,正是得到了這塊寶地,楊氏才興旺發達,成為氐人中有數的大族。隻是後來為晉軍強製遷出到略陽,這才被迫放棄。
    劉羨此前還不明白,為何楊氏明明到了隴右,還一直對深山老林中的仇池山念念不忘,以致於要借著齊萬年起兵的機會,不惜反叛來回歸祖地。
    而眼下,劉羨不得不發出和楊駒一樣的感慨:這真是一塊風水寶地!若善加利用,亦可以是霸業之基!
    與此同時,楊茂搜已率其子楊難敵與楊堅頭下山前來迎接。
    和此前的許多招撫對象不同,楊難敵和楊堅頭都是和劉羨在戰場上見過的。陳馬原之戰後,他們大難餘生,領殘部一路逃回到仇池山,此時看見劉羨前來,難免有些羞恥和慚愧,聲音都小了不少。
    他們對劉羨吞吞吐吐地說:“我等誤入歧途,此前冒犯了使君,還請使君不要介懷。”
    劉羨笑說道:“楊兄弟何必如此?現在最重要的是言和,而不是言仇,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,我受命而來,可不是來算舊賬的。”
    而楊茂搜則是不鹹不淡地打量著劉羨,好久才說道:“眼下正是年關,我已給使君備下了酒菜,關於招撫的事情,我們在宴席上談吧。”
    然而,接下來的發展卻出乎劉羨意料,這次招撫並沒有想象中那般順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