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三十八章 小波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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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接連招撫了三郡之後,劉羨沒料到,在最後一步上竟然出現了些許波折。
    按理來說,到了這個境地,楊茂搜已經沒有什麽討價還價的餘地,劉羨過來走走流程,楊茂搜寫個降表,按照常例上交人質,招撫就算是結束了。
    但楊茂搜不僅拒絕這些提議,還向劉羨直言,朝廷若要招撫他,非得任命他為陰平太守不可。
    原來,此前接待使者的是其子楊難敵,他在見過晉軍的強大後,力主投降,可楊茂搜的意見卻並非如此,他對洛陽朝廷的意見很大。
    他先是和劉羨說曆史淵源:“這裏是我家百年經營的祖地,自從高祖遷居後,繁衍了足足有五代之久,當年若非是跟錯了人,何至於遭遇大禍,被強遷到略陽?”
    然後又和劉羨談遷居時其父楊飛龍的悔恨:“在略陽時,家父甚是後悔,多次對我說,以此山之險阻,隻要我家齊心協力,便是有千軍萬馬來攻打,如何守不住?可惜,一時膽怯畏死,竟然背井離鄉三十餘載。”
    然後說明了絕不願遷居的決心:“這次我支持齊萬年,便是打定了主意,要舉族回到祖地,就是死,我們全家也要死在這裏,不會再走了。”
    最後才說明了他的條件:“朝廷要招撫,我也隻有一個條件,將陰平和仇池分封給我。每年該交的賦稅,我自會一分不少。若是不成,那就刀兵相見,看看諸位的能耐吧!”
    楊茂搜今年五十有二,個頭不高,相貌古拙,看上去就仿佛一塊固執的石頭。他說的話也真是如石頭般,似乎不知道形勢,既不顧自己的弱勢,也無視朝廷的尊嚴,好似生怕晉軍不來攻打似的。
    但劉羨很難對這個古怪老人生氣。
    一來是楊難敵、楊堅頭兄弟屢屢給楊茂搜打圓場,楊難敵一方麵對楊茂搜說:
    “大人不要說胡話,族中的叔伯是怎麽說的,還能再死人嗎?好好談!”
    一方麵又對劉羨說:
    “使君不要介懷,家祖與家父本是舅甥關係,隻是三十年前,家祖沒了兒子,家父沒了父親,這才……”
    言下之意,白馬氐內部的意思是同意招撫,隻是楊茂搜因為與朝廷有血仇,所以他才當麵發怒。而且根據楊難敵的暗示來看,還可能是當年司馬昭滅蜀時結成的血仇。
    聽到這裏,劉羨怎麽好同這個老人發作?真要按照情理來,劉羨此刻還背著祖上欠下的人情債,應該附和他才是。隻是從身份上來講,他是晉軍招降的主帥,是絕對沒有妥協可言的。
    這種處境令他倍感尷尬,隻好對楊難敵笑笑,而後慢條斯理地對楊茂搜說:
    “楊公,若是貴部內部意見不一,大可以先討論,然後我們再長談不遲。”
    楊茂搜聞言又要發作,楊堅頭看情形不對,連忙把他勸走了。楊難敵見狀,也趕緊為劉羨等人引路出去,給他們安排住所。
    他一麵走還一麵道歉說:
    “唉,使君莫怪,我家大人年齡大了,人也有些糊塗和固執。我等無意與朝廷為敵,這是千真萬確的。”
    劉羨聞言,先點點頭,又擺手笑道:
    “我隻想讓令公知道,朝廷欲讓西疆平靜,也是千真萬確的。”
    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
    楊難敵本身是個豪爽的人,他見劉羨如此寬容,懸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,繼而笑說道:
    “那就先請使君一行在山上小住幾日。雖說這裏不比長安,沒有美女音樂,但好酒好菜,我還是能夠管夠的!”
    又說:“別看這裏山野荒涼,但周遭有許多美景,使君若是閑來無聊,我可以派人作為向導。”
    “哦?有何美景?”
    “那可太多了!我們仇池裏有許多奇洞怪崖,什麽朱崖洞泉,鼎石彩魚,定能讓您大開眼界!”
    說起家鄉這些美景,楊難敵頓時滔滔不絕,向劉羨介紹了起來:仇池山的崖頂有一塊天然的長石,泉水從中流淌而過,形成一道小型瀑布。若有陽光照下,就仿佛有金龍在瀑布中遊動。又比如仇池山內有一個奇怪的石洞,內有石泉,在岩層中時隱時現,而最奇妙的是,洞穴最深處開了一處天窗,剛好能讓陽光照射到一處石潭上,洞中小魚聚集於此,在陽光下五彩斑斕,煞是美麗。
    劉羨聞之,也大感興趣,便與楊難敵約好,明日到仇池山四處走走,參觀風景。
    楊難敵把他們安排在山塬偏中央的一處院落內,又道:“閑來無事的時候,您也可以四處走走,隻是您要小心,有一個地方最好別去。”
    “哦?莫非是什麽禁地不成?”
    “並非如此。”楊難敵露出一些煩惱的神情,苦笑道,“這北邊的兩座院子,是我家的女眷所在,除了大人的幾個姨母外,還有我家小妹在,她愛惹麻煩,經常闖禍,還望使君稍微避嫌。”
    劉羨恍然大悟,連連頷首道:“這是應有之義,我一定多加小心。”
    看上去,劉羨和楊難敵的相處還是和睦的,但是私下裏隨行的眾人卻生出許多詬病。
    尤其是張光,他和劉羨雖說關係不錯,但心中還是忠誠朝廷的,因此對楊茂搜的行為大為不滿,說道:“賊首如此冥頑不靈,還有什麽談和的必要?沿路以來,我們遍行仁政,也該到立威的時候了!”
    孟平也猶疑說:“使君,是不是有些托大了?他若不願投降,我們還在這裏幹什麽?若氐賊起了歹心,我們可就倒黴了!”
    劉羨明白他們的意思,可他還是更傾向於招撫。這並不單純是因為楊氏與自家早年的交情,也要考慮到仇池山過於險峻,現在又是天氣寒冷的冬日,如果要放棄招撫進行強攻的話,勢必要付出極大的代價,還不一定能夠攻克。若不是迫不得已,他實在不想放棄招撫的希望。
    因此,劉羨還是把異議壓製了下來。
    隻是該如何確保招撫呢?劉羨一想到楊茂搜那張固執的臉,就感到一陣頭疼:這位楊公看上去不是能勸動的,可自己也不能無條件的讓步。什麽不遷徙白馬氐倒好說,但他想要陰平太守這個位置,又不肯給朝廷上交人質,未免有些太過分了,朝廷那邊絕對不會答應的。
    “楊難敵兄弟看上去是想招撫的,是否可以越過楊茂搜行事呢?”
    劉羨在房中苦思策略,一時間忘記了時間,等楊難敵安排了宴席,他在席上也有些食不甘味。等到宴席結束了,他躺在榻上睡覺,腦中也想著這些事,可卻一直沒什麽太好的思路。
    心煩氣悶間,他又想到了父親劉恂。感覺楊茂搜的固執和不識趣簡直和父親一樣沒有道理,做人做事如果沒有智慧,隻想著心中的恨,怎麽能成就事業呢?
    這麽想著,他又想起了病榻前的母親樣貌,一時間有些睡不著了。
    按照習慣,劉羨這時候幹脆披了衣服,一個人從客房中走出來,打算在山塬上四處走走散心。
    在這個深冬之夜,天氣尚且寒冷,夜幕明月高照,令地上積雪泛著湖水般的銀光,也使得視野還算明朗。其餘人大多已經睡了,隻有東西兩邊的山口隱隱照耀著火光,應該是有人在看守。山塬的南麵,此時也有一群人人在對著神壇祭祀,據說是他們崇拜的白馬神。
    劉羨這時候沒有湊熱鬧的心情,就往北麵密林的陰暗處走去。這裏的樹木似乎是從巴蜀移載過來的橘樹,如今樹葉都還沒有凋謝,大概是因為冰雪的浸泡,又散發出更濃鬱的葉香味來。在這片橘樹林之後,就是一片山崖,從上往下看,幾乎看不見穀底。
    劉羨在崖邊找了塊幹淨的石頭,坐在上麵,上對明月,下對深淵,麵對這幅景象,他的心情漸漸沉靜下來了。
    不料在他放鬆時,一個清脆的聲音打破了寧靜,在他背後響起:“欸,你是誰?我似乎沒有見過你?”
    不用回頭,劉羨也知道,背後應該來了一名少女,年紀大概在十二三歲左右。從她的聲音來看,應該是一名長得挺美麗,但也挺刁蠻的少女。
    劉羨望著腳下的山石,沒有回答她,而是笑著反問道:“那你是誰?我似乎也沒有見過你。”
    那少女沒有得到回答,很不高興,就高聲說:“我是這仇池山的山鬼,受白馬神的托付,專門吸收這山間的精魄,如果你有歹念,我就一口吃了你!喂,你怕不怕?”
    “怕!怕!怕!”見少女開起孩童玩笑,劉羨心中好笑,便順著她的話,故意求饒道,“在下是洛陽來的劍客,身負國仇家恨,卻無力報仇,特來這裏求山鬼大人幫我報仇!”
    “哦?你是洛陽人?”少女聞言大為驚異,追問道,“我聽說洛陽人有許多神通,難道是假的嗎?”
    “不是假的。隻是昊天道君關照我的對手,卻不關照我啊!我聽說這座山裏有大能隱居,手段還要強過道君,想必就是您了吧!求您幫幫我!”
    “啊?”那少女一時有些手足無措,故作成熟地咳嗽了幾聲後,才說道,“那我要看你有沒有說謊。”
    “山鬼姑娘,我該怎麽證明呢?”
    “你先露幾手劍術,證明你是個洛陽劍客吧。”
    劉羨聞言一笑,他從腰間抽出昭武劍,出劍速度之快,幾乎超乎常人想象,一瞬間之後,劉羨又將昭武劍收了回來。而後是一陣樹枝落地,吱吱呀呀的聲音。一根碗口粗的橘樹枝幹,就如此輕易地被劉羨斬斷了。
    劉羨此時再轉過身,對少女笑道:“些許粗淺劍術,叫山鬼姑娘見笑了。”
    雖然是在夜色裏,但月光確實皎潔,能讓劉羨清晰地看到少女的麵容。果然如他所料,是名十二三歲左右的少女,杏腮桃臉,容貌清雅秀麗,身穿淡綠蜀錦窄袖束腰長裙,脖子間掛著一串銀飾珍珠,每顆珠子都一般的小指頭大小,發出淡淡光暈。
    而少女此時則是發了會兒呆,然後才歪著頭打量劉羨的麵孔,不料又是一陣發癡,然後說:“你不僅劍術好,還挺好看呢!”
    原來,今日為了談判體現威嚴,劉羨是罕見地按照洛陽貴公子打扮,外著絳色雲紋錦袍,腰纏虎紋玉帶,同時配著兩把做工精美的長劍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祖先遺傳的緣故,即使已經二十六了,劉羨還是無法蓄須,幹脆全刮了以示整潔,結果在此時的月光下,就顯得格外風流儒雅。
    他聽到少女的讚美,略有些失笑,回複道:“還好吧,我隻是一個過路人,不及姑娘半分。”
    又道:“還沒問山鬼姑娘名字?”
    少女抿抿嘴唇,倏忽間紅了臉,捏著裙角垂首道:“我叫楊徽愛,你叫我阿蝶就好了。”
    “哦,姑娘就是楊公的女兒啊!真是楚楚動人!”劉羨笑著讚美道,他心中早已猜到了,方才無聊,便逗著楊徽愛玩鬧了一會兒。不過想到楊難敵的勸告,劉羨也沒準備和她有過多交流,此時就準備離開了。
    故而他說:“時間不早了,我就先回去歇息了,姑娘也早點歇息吧。”
    說罷,他就徑直往南走,準備返回客房。
    不料楊徽愛突然從身後追上來,抓住了劉羨的衣角,有些固執地說道:“不許走!我叫你不許走!”
    劉羨真是嚇了一跳,他連忙停下,問道:“姑娘有什麽事嗎?”
    “叫我阿蝶!”
    “這……”
    “叫我阿蝶!”
    “好好好,阿蝶姑娘有什麽事嗎?”
    楊徽愛抬起頭,羞紅著臉對劉羨道:“你剛才不是對我許願了嗎?我要幫你還願呢!”
    “姑娘,這不過是我剛剛的玩笑話。如有冒犯,實在抱歉。”
    “才不是玩笑話!”聽到玩笑兩個字,楊徽愛的雙頰由羞紅轉為惱怒,氣鼓鼓地道:“還有,叫我阿蝶!”
    “是,是,我錯了,我不該和阿蝶姑娘玩笑……”
    劉羨話說到一半,看見徽愛的眼角已經閃爍著淚光,連忙改口道:
    “阿蝶能幫我還願,我真是衷心感謝。隻是令兄難敵和我說過,要和阿蝶避嫌。”
    “你不跟我走,我就哭出來,告訴大兄和阿父說,你欺負我!”
    這都哪跟哪兒啊?劉羨心中真是後悔極了,自己也是中邪風了,跟小姑娘開什麽玩笑,真應該一開始就聽楊難敵的,直接掉頭就跑。
    可眼下他是沒別的辦法了,隻好投降說:
    “那不知山鬼姑娘,準備帶我到哪裏還願啊?”
    楊徽愛頓時由怒轉喜,抬起瓊鼻,頗為滿足地哼了一聲,繼而拉著他就往山崖走,然後指著一處枯草叢生的地方,對劉羨說:“這裏有一條小路,可以下山,你跟我一起下去。”
    劉羨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,但事到臨頭,已經沒有回頭路了,他隻好自認倒黴,歎著氣道:“遵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