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一章 追憶之思遠
字數:6189 加入書籤
一夜很快過去,第二日一早劉羨醒來,他都懷疑昨夜是否做了一個離奇的夢。但夢境是如此的清晰,他記得每個細節,再看到衣服上的雪泥點點,他才終於確定了,這並非是夢。
隨行的眾人陸陸續續醒了,大家並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麽,仍然是正常飲食,等待楊氏的回複。劉羨在內心斟酌過後,便以無事為由,給下屬們放了個小假。然後把李盛和張固叫過來,說道:“你們拿上些東西,隨我去見人。”
說罷,劉羨從隊伍的行囊中拿了一筐雞蛋,一些調料,還有一些打理須發的刀具,十來套衣服打包在一起。李盛、張固都莫名其妙,但見劉羨沒有多說的意思,他們也沒有多問,接過行李捆綁在馬鞍的掛袋裏。
然後劉羨就以射獵的名義堂而皇之地下山了,這次他走的是南邊的正路,射獵帶一些器具也不至於引人懷疑。但離開氐人的視線後,劉羨就率人離開了大道,按照昨夜的記憶,七拐八彎地朝那個小石潭處走去。
小石潭還在,一旁的洞穴也還在,劉羨走進去,篝火還在燒著,那些人也都還在,橫七豎八地倒在篝火旁睡覺。
耿會此時已經醒了,他在篝火旁用木棍穿了四隻剝了皮的兔子,正滋滋地烤著。見劉羨過來了,他頓時咧開嘴笑了,說:“殿下吃過了嗎?”
“還沒有,我給大家帶來了一些鹽,雞蛋,還有一些衣服。大家一起吃吧,吃完了打理一下,把衣服換上。”
耿會聽了很高興,他連聲說好,把還在昏睡的十來人都叫起來,大家聽說有鹽和雞蛋,口水都止不住了,連忙圍在一起,不知從哪取出一個一看就是自製的陶鍋,然後用石頭壘砌一個簡易的灶台,將陶釜放在上麵燒水,雞蛋也緊跟著丟進去。
而帶來的鹽,大家也毫不客氣地往兔肉上亂撒,劉羨一看就知道撒多了。但他們還是像沒吃過鹽一樣,把鼻子湊到兔肉前貪婪地猛嗅,好像那是人間無比的美味。
等烤熟了,一人撕了一根肉腿,就開始津津有味地吃起來,劉羨也分了一塊。他咬了一口,果然很鹹,但轉眼四顧,發現大家都在大嚼特嚼,他也就能吃下去了。
隨行的李盛和張固這才反應過來,原來這些灰頭土臉,有若猿猴的野人竟然是蜀漢遺民,他們一時愕然,話都有些說不來了。
而劉羨直接和耿會等人攀談起來,昨日他隻是介紹了自己的情況,但還不了解他們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,又到底是從何時開始鬥爭的,他心中有一個猜想,一直隱隱地需要得到驗證。
在場的人裏,除了耿會外,其餘人基本隻是漢軍的小卒,所以劉羨隻能找他來解答疑惑。
他問道:“大家是從亡國後,就一直抵抗至今嗎?”
耿會咽下一口肉,搖搖頭說:“並非如此,殿下,我們是在景耀十一年起的事。”
“景耀十一年?”劉羨先是一愣,隨即恍然,這是蜀漢的紀年,換算到晉曆,應該是泰始四年的事情。也就是祖父劉禪投降六年之後了。
耿會繼續說:“在亡國後的五年裏,我們這些參過軍的人,還有家裏的家屬,都被晉狗充作軍奴,女人做些織活,洗衣,甚至被人淫辱,但至少還能勉強度日,可男的,要麽去做背炭奴燒炭,要麽去做鐵官徒挖礦,每年都要死好多人。那些晉狗看我們不高興,還會把人的手腳砍斷了扔到街邊乞討。日子真是苦啊……”
劉羨聽到這,已是沉默不語,但耿會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,繼續說道:
“殿下,自從陛下投降的那天開始,我們其實每天都想複國,何況是這麽苦的日子,大家心裏就更忿恨了。可陛下都投降了,我們又能怎麽辦呢?所以也沒有別的路可走,我們就隻能這麽熬著。我們當時就想,如果陛下沒投降,該有多好啊,就是死也甘心了。”
這時,耿會眼前一亮,他昂然道:
“可誰料有一天,諸葛思遠公出現了,他帶著十幾個人闖到我們臨邛,把關押我們的晉狗都殺了,說要帶我們複國!”
劉羨一愣,說道:“諸葛思遠?諸葛瞻?他不是戰死綿竹了嗎?”
耿會理所當然地道:“我們也是這麽聽說的,可是諸葛思遠確實活著。我們看見思遠公的時候,他身高八尺,麵如冠玉,耳寬眼長,和我們祠堂裏立的丞相像有八成像,這還能有假?”
“丞相像?”
“殿下還沒見過吧?不止在成都有一座丞相祠堂,我們下麵遇事不順的時候,也經常祭拜丞相,所以幾乎家家戶戶都備有丞相像,也都知道丞相什麽模樣呢!”
“哦,原來是這樣,您繼續說,我繼續聽。”
“思遠公和我們說,當年大將軍戰死以後,還有一支殘軍殘存,他們逃了出去,複國大業還有轉機。隻是他們受了大將軍的命令,在一直等待時機。”
“等待時機?等待什麽時機?”
“不知道,就是等待時機。”耿會微微瞑目,歎息道:“思遠公說,這就是大將軍最後的命令,誰也不知道,這個等待時機是什麽時機。”
“思遠公隨著這支殘軍等了五年,覺得這樣的等待毫無道理,於是就又回到了巴蜀,說要帶領我們創造時機。”
劉羨有些明白了,他說道:“他希望領著你們攪亂巴蜀,那支漢軍就會響應他了。”
“是啊,他就是這麽想的。他跟我們說,雖然折損嚴重,但那支殘軍仍然保留了上萬甲士,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。隻要他們響應,一定能有所作為。我們也被思遠公說服了。這麽苦哈哈地做亡國奴,為什麽不起來拚搏一把呢?於是我們就跟隨他起事了。”
但劉羨知道這支義軍的結局,他歎息說:“情況大概不是很順利。”
耿會點點頭,淡淡道:“還好吧,我們從臨邛出發,召集鄉親,一個月內就召集了上萬人,然後轟轟烈烈地去打江原。隻要江原一拿下,就可以直接去打成都。若成都也被我們拿下,那當然就是蜀中震動,也就是複國的時機到了。”
“可惜,我們的武器裝備實在太匱乏了,雖然人很多,但是沒有武器,長矛都是臨時趕製的,每個人一把環首刀都配不齊,就連箭矢,也要每個人自己準備,往往一個人也不到十發。最後城內僅僅用了六百騎兵,就把我們衝散了。”
“那一戰我們最後隻剩下四百多人逃出來了。思遠公也險些喪命。還是一個他的好友趙岐穿了他的鎧甲,引去了部分追兵,這才救了他一命。即使如此,思遠公臉上還是中了一刀,從眼角一直劃到嘴角,差點要了他的命。”
聽上去,這是一場非常可笑的會戰,義軍一方滿腔熱血但毫無經驗,想必晉軍一方必然會將這些人視作愚昧吧。可劉羨卻聽得心中一緊,因為他知道,勇氣和愚蠢有時候是一體兩麵的,可能一旦失去就再也無法找回。
但抬頭去看耿會,須發的遮掩下,他的麵色非常平靜,但劉羨知道,若非記憶如此深刻,回憶過千萬遍,他是絕對不會做到如此冷靜的。
“後來呢?”
“後來,我們就躲到青城山附近的楠木溝,在那裏苟延殘喘。思遠公很不甘心,所以在山裏過了兩年後,他又帶我們遠走汶山,和當地的胡人打交道,那兩年,他在各個部落間遊說,又招攬無家可歸的百姓,漸漸地,積累了有上千人,也就是在那個時候,他與當地的一個胡女成婚,生下了南喬。”
南喬,指的就是這群隊伍裏唯一的一個青年,諸葛延。他一直在旁邊旁聽,見耿會說到此處,他昂起頭,露出自豪的神情來。
劉羨也終於搞清楚了他的身世,心下感歎,再問耿會道:
“他不是安於平靜的人,肯定不會這麽安穩度日吧?”
耿會再次點頭,回憶道:“是啊,好像是景耀十五年?那年山中遭了荒,他便說動了汶山的兩個部落南下成都,頗有一番收獲,甚至策反了即將對敵的牙門將張弘,說服他反水,以此刺殺了晉人派來的益州刺史皇甫晏。”
“當時真是形勢大好,我們都一度以為,成功在望了。可張弘意誌不堅定,他很快就後悔了,然後被趕來的王濬設計誘殺。隨後王濬接任益州刺史,一麵調兵平叛,一麵花重金收買,那些原本與我們還算和睦的胡人都支撐不住,我們也就隻好離開了汶山,來到了這裏。”
雖然說得風輕雲淡,但聽起來,卻是一段非常絕望毫無波折的曆史。一次次努力,結果卻好像往大湖裏投石一樣,除了濺起一點水花外,什麽都沒有改變,隻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。
“為什麽是這裏?去隴上不更好嗎?”劉羨感覺自己已經接近故事的全部了。
耿會像是做夢似的搖搖頭,歎說道:“思遠公說,當年大將軍留下的那支殘軍,其實就停留在這兒。那時他其實已經幾乎放棄了複國的念想,隻是希望給我們這些人一個交代和歸宿罷了。”
“就在這兒?!你們見到了?”
“不,沒有見到。他和我說,來之前,他們確實停在這,可等我們來的時候,這裏的人卻走光了,全然不知去向。”
“思遠公帶著我們在這裏反複打轉,陰平、武都、天水、隴西、金城……那兩年,能想到的地方,他幾乎都找遍了。我們的人越來越少,走到最後,隻剩下兩三百人,可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找到。”
“到後來,思遠公下了一個決心,他和我說,讓我帶著剩下這些人,好好活下去。他要去一個地方,去找一個人,去問一些事,或許很多事情就水落石出了。”
“然後他就一個人離開了,同時把南喬托付給我。”
“我們就在這裏等他,一等就是快三十年了,平日裏躲避官府,藏身於山洞,身披苫褐鹿皮,種食些野粟,再就是設陷阱捕獲野獸。這些年下來,兩三百人,也就隻剩下我們這十八人了。去年本來還有二十人,隻有兩個弟兄中了獵人的陷阱,也病死了。”
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。
得知所有經過後,劉羨有些茫然,他本以為會在這裏得知所有真相,沒想到卻隻是剝開了一層,僅知曉了王富的過往。
而根據老師和母親的言語,他早就猜想到,或許那支薑維留下的漢軍還存在,正在國家西北的某處等待他召喚。可眼下聽來,這支漢軍卻不知所蹤了,這合理嗎?
他隻能繼續追問耿會道:“耿公,你覺得,如果這支殘軍還在,那會在什麽地方?”
耿會苦笑著回答說:“這恐怕無人知道了,他們或許跟我們一樣,還在某個山林中打轉,隻是陰差陽錯沒有被人發現。又或許已經放棄了複國大業,去到了更遙遠的地方,遙遠到沒有人知道。又或許,他們隻是單純的山窮水盡,已經死絕了。”
“殿下,你願意相信哪一種?”
用現實的考量來說,毫無疑問,徹底的滅亡是最可能的結局。即使往好了想,他們沒有投降,逃到高原或者西域,也是一種出路。唯獨還在某個地方等待是不可能的,不然的話,為什麽他們會在這裏憑空消失呢?
可劉羨不願這麽相信。所謂人以類聚,物以群分。既然見到了這麽多固執的人,他沒有理由相信,那些等待的人就是叛徒和軟骨頭。所以他果斷地回答說:
“耿公,我相信他們還在,他們一定還在!終有一日,我會找到他們的!”
這句話令所有人都感到振奮,他們緊跟著問劉羨說:
“殿下,你打算什麽時候複國?”
這個問題很現實,也很殘酷,劉羨之前也沒有想好,但這時候已經能夠下定決心了。
“恐怕還要幾年,但應該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了。”
劉羨起身對他們說道:“我還要回一趟洛陽,看來有些事情,我必須見到我的父親和老師,才能真正問清楚。”
“然後等我鬥倒了後黨,拿到了刺史之位,就是正式準備複國的時候了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