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二章 招撫結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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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話說了這麽多,都是過去的事和將來的事,劉羨真正該考慮的,還是眼下的事情。
首先是這十八人該如何安置的問題。
若是一兩人還好,但十八人又有些太多了。若他們加入隨從中,實在太過顯眼,很難向其餘晉軍解釋耿會他們的來曆。但也不可能將他們留在這裏,經曆了這麽多艱辛苦痛,劉羨必須給他們一個好的交代。
劉羨想了想,對他們說:“洛陽的事情,人多眼雜,容易出許多意外。你們不如先去夏陽,那裏有我的朋友,也還有很多同胞在那,大家在那等我的消息,我在洛陽處理完畢了,就再帶大家回家,怎樣?”
說罷,就讓李盛留下,給了他一些銀錢、食物、幹酪、鹽等物。讓李盛給大家領路去夏陽,然後再來與自己相見。
才相認不久就又要分別,大家都淚流不止,但他們也知道,這是眼下最合適的處理辦法。耿會就對劉羨說:“隻要殿下還記得自己的使命,就算再等十年二十年,又有什麽所謂呢?即使活著不能回家,死後靈魂也會隨殿下回家。”
說罷,他們就聽從劉羨命令,開始收拾行裝,打算明日一早就走。
隻是諸葛延卻不願意,他對劉羨說:“諸葛既然遇到了漢室,哪有相互分離的道理,我要隨你一齊走!”
諸葛延比劉羨還大兩歲,但大概是不經世事、長期縱橫山林的緣故吧,他看上去比劉羨還要年輕。而且受身邊人的關愛,還有對諸葛氏這個姓氏的自豪,他擁有一種自信無畏的氣質。
但劉羨知道他身世的來曆,對此有些猶豫。給諸葛延安排身份倒好說,可他從小在胡人中長大,行為舉止與眾不同,而且又姓諸葛,這走到哪兒恐怕都會惹人猜忌。
耿會看出了劉羨的猶豫,勸劉羨道:“殿下,南喬他這一生都沒見過什麽風景,其實該教給他的,我們都教過了,你就帶上他吧。”
想到自己家對他的虧欠,劉羨還是下定了決心,他對諸葛延約法三章道:
“第一,平日裏若有不懂的事情,直接來找我商議,不要自作主張。”
“第二,對外不要說自己姓諸葛,就說自己姓朱吧。”
“第三,做我的護衛,沒有我的命令,不得離開我三丈。”
“隻要你能做到這些,我就帶上你。”
諸葛延自然是答應,他說道:“放心,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。”
他倒是挺自來熟,劉羨給了他一把刮刀,把臉上的胡須刮了,讓他在一旁的石潭內洗澡,然後把頭發也紮起來,換上一身武人用的戎服,束好腰帶,換上靴子。在場眾人都眼前一亮,諸葛延確實是一表人才,他身材偉岸而立,膚色又如玉石般白皙,可謂是英姿不凡,恍若仙人。即使多年的山林生活給他帶來了一絲野性,可依然讓人感到親近。
劉羨打量著他,笑道:“真是恍若玉山,即使放在洛陽,也稱得上是偉男子。”
諸葛延對身上的這身服飾頗不適應,他一麵搖頭晃腦一邊說:“富貴人家都是這麽穿的嗎?真麻煩。”
李盛在一旁說:“諸葛丞相以羽扇綸巾聞名,可比這還麻煩呢!”
諸葛延頓時停止了抱怨,強忍著立直,而後聽劉羨對耿會說:“耿公,那我們就夏陽再會了。”
耿會等人就此與劉羨揮手告別,然後在李盛的引導下,緩緩消失在山麓之中。
山林靜了下來,然後又隻剩下劉羨、張固、諸葛延三人。
而後劉羨一行人又往回走。在路上,劉羨囑咐諸葛延:若有人問他的身份,就說是從隴上逃下來的流民,打獵時碰巧遇到了劉羨,劉羨見他相貌奇偉,又孔武有力,便起了愛才之心,將他收入麾下。
回到百頃塬,諸葛延果然引起了隨從們的注意,不過得益於諸葛延的外表,劉羨編造的說辭成功蒙混過關,畢竟沒有人會嫌棄身邊多一個美男子。
但大家的圍觀還是讓諸葛延頗為氣憤,等回到劉羨的住所,四周再無他人的時候,他對劉羨抱怨說:“諸葛氏是以才智聞名於世,何時成了供人觀賞的猴子?”
劉羨聞言,不禁頗為好笑,他對諸葛延道:“我還不知道,你都會些什麽?”
諸葛延頓時精神一振,對劉羨自述道:“我大人給我留的書,耿公都帶我看過了,像什麽兵法儒經,我都有涉獵,騎射之術,我也精通。”
劉羨一聽,頓時來了興趣,考校他道:“真的嗎?那南喬應該看過《兵法》吧!”
“自然看過。”
“那不知《兵法》中的九地是哪九地?”
諸葛延頓時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了,這也很正常,畢竟沒有老師係統的教導,他能識字就極為不易了,怎麽可能真跟劉羨掉書袋?不過他臉皮倒是很厚,直接話鋒一轉,說道:
“大丈夫讀書,重在觀其大略,怎麽能鑽牛角尖呢?死讀書還不如無書。”
他的這種無賴勁還真是少見,劉羨接著打趣道:“哦?照這麽說,南喬已經達到了諸葛丞相的境界了?”
諸葛延哈哈一笑,說道:“當然還沒有達到,不過四五分水平還是有的,不然怎麽能將殿下生擒呢?”
“這麽說,那一日的主謀是你咯?”
“當然!”諸葛延平日裏並沒有同齡人可以談論,此時有了機會,頓時就滔滔不絕起來:
“其實這些年,我們在山中四處遊蕩,與各個獠人部落打交道,根本不知道山外的形勢。隻是根據大量的獠人南下,連帶著白馬氐舉族回遷,才知道山外應該出現了什麽事情。”
“耿伯本來想找楊茂搜合作,可惜,我們人太少了,他們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裏。想南下回蜀吧,耿伯又不答應,說是萬一我阿父回來了該怎麽辦,隻好繼續在這裏混著。”
“唉,不過即使這樣,我們還是想做點事情。那天晚上,我在山腳看到你們,就知道你們大概是來招降的。所以我就想了個計策,要把招降攪黃。”
劉羨聽到這,不禁問道:“什麽計策?”
“山北麵的這條小道,本來就是我發現的,我打算從這裏摸上山,弄清楚你們歇息的地點,找個月黑風高的夜裏,把你們這些人一把火燒了,到時候,人死在了仇池山,楊家怎麽也說不清楚,隻能和你們堅持打下去。”
這其實是個很簡單的計劃,關鍵就在於發現山北麵那條無人知曉的小道,諸葛延能夠將其發現,就足以說明他的膽大心細。
劉羨很欣賞他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味道,這讓他想起了雜胡少年阿符勒,不過又有所不同。阿符勒身上有一股遊戲人間的味道,而諸葛延則更多地來自於經苦難打磨後的本能,不這樣就無法生存。
不過不讀書還是不行的,劉羨把行李內的《諸葛亮集》拿出來,遞給諸葛延說:“這是我老師留給我的,你可以一卷一卷看,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我。”
諸葛延也毫不客氣,他接過來就開始翻,一邊翻一邊質疑劉羨道:“看殿下的樣子,是已經什麽都懂了?”
劉羨微微搖首,如實道:“天下哪有什麽都懂的人?我手中的難題無窮無盡,就在眼下這仇池山內,就有一件讓我頭疼的事情。”
諸葛延“哦”了一聲,立馬站起來問道:“什麽事?說給我聽聽”
劉羨正在思考如何勸楊茂搜妥協的事情,他本不想與諸葛延多說,但轉念一想,這也不是什麽機密,討論一下也未嚐不可。便如實說道:
“我奉命來這裏招撫楊公,但楊公卻開出了一個朝廷無法接受的條件,導致招撫遲遲推進不下去,我正在思考對策。”
“什麽條件?”
“他想要擔任朝廷的陰平太守一職,又不願交出人質。這條件太苛刻了,朝廷絕不會答應的。”
“為什麽不願意答應?我在這山裏轉了這麽久,隻聽說過陰平太守的名字,除了偶爾幾個晉兵外,就沒見過陰平太守的影子,晉朝皇帝應該不太在乎這個職位吧。”
這是實話,陰平、武都兩郡的雜胡太多,地形又過於複雜,導致國家對兩郡的掌控力極差。若非這一次遭遇亂事,根本不可能令劉羨深入招撫。而上一次在這裏大規模用兵,就要深究到鄧艾偷渡陰平襲擊成都了。
故而在齊萬年之亂的數年前,陰平、武都太守二職就已經虛懸,甚至連郡內的縣令都無人願意上任了。
劉羨給諸葛誕解釋道:“南喬這就不懂了。這個職位確實不甚重要,但朝廷不設,和被胡人要挾,這是兩碼事。所謂內聖外王,王道最重視名義上的威嚴,若是外夷不敬,就代表著以後叛亂並未徹底平定。”
“此前朝廷從未有過胡人擔任郡守的先例,此時若是開了這個壞頭,就意味著胡人作亂反而能得到晉升。這實在有失天朝尊嚴,他們不會答應的。”
諸葛延撇撇嘴,說道:“既然有失麵子,那就打唄!洛陽朝廷難道不願意打嗎?”
劉羨歎氣道:“這麽多胡人,要是一一打過去,哪裏打得過來?就是因為難以用兵,所以才難辦啊!”
諸葛延聽聞後,在原地來回踱步了一會兒,忽而靈光一閃,對劉羨道:
“殿下,我覺得這也不是個難題。”
“嗯?你說說看。”
諸葛延分析說:“按照你方才所說,洛陽朝廷要的是麵子,楊老頭要的是實利,那我們大可以折中一下,各取所需嘛!”
“折中?”
“可以許諾讓楊老頭他們自己自稱陰平太守,讓他們自己刻印,自己管轄仇池山與郡內諸胡。但是名義上,還是要向朝廷寫一封降表,極言這邊的災情困難,形勢複雜,讓朝廷不好派官員過來,不就結了嗎?”
真是個膽大包天的主意!劉羨聞言先是一驚,但思忖一二後,又不得不拍手叫好。
說白了,諸葛延的計策就是典型的欺上瞞下。反正天高皇帝遠,兩邊又不可能相互查證,大不了跟孟觀還有征西軍司的人提前打好招呼,讓楊茂搜出些錢財給他們,又有誰願意往上捅呢?
隻是這個計策確實太目無君上了,但凡心裏對朝廷的法製有一絲敬畏之心,恐怕都想不出來。畢竟這要是查出來了,就是大逆不道之罪,誅三族也是理所應當的。
不過很顯然,劉羨身上的罪行早就夠誅九族了,也不差這一條。
當日下午,劉羨就先去見楊難敵,和他商議這件事。楊難敵當然是大喜,在他看來,這已經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了。當即對劉羨表示說,楊氏家底雖不如李氏富裕,但些許賦稅還是拿得出來的。於是立刻備好了三個箱子,總共價值九千金的珠寶,三千金給劉羨,六千金給孟觀,並附上一封降表。連夜就往陳倉送去了。
過了七日,孟觀的回信也到了。這次前來的是一名親信,他名義上是催促劉羨的進度,實則是偷偷帶給了劉羨一個黑色包裹,劉羨麵不改色地收下,然後在酒宴時悄悄轉交給了楊難敵。
如此一通手續下來,楊茂搜終於得償所願,劉羨的這一趟招撫之旅也算是圓滿完成了。
臨行前,楊茂搜專門給一行人開了一場餞別宴,在宴會上述說道:
“劉使君,世上最讓人難過的便是生離死別,可世上往往最不缺的也是生離死別。我並非是好戰的人,隻是這個世道就是這樣,若不能用生命來抗爭,死亡也就不值一提。可這麽多年來,我心中的願望也始終隻有一個,就是天下安寧,家人團聚。希望今日以後,天下不再有戰亂吧!”
這八年來,劉羨也在關西見證了太多生離死別的慘劇,他對楊茂搜所言深有同感,也舉杯應和說:
“楊公說得好啊,我也希望天下不再有戰亂,共勉!”
可這麽說的時候,劉羨非常清楚,這必然是一個不可實現的奢望,就好像希望人生不再有生老病死一樣。而他此行回去,必然是要動刀戈的。
故而在下山路上,大家的心情都很輕鬆,但劉羨的心情卻很沉痛。
在大家的說笑聲中,突然一顆小石子砸到劉羨眉頭上,令他一愣,條件反應式地抬起頭。
左邊的山坡上的一片灌木林,楊徽愛抱著白毦置身其中,她搖著懷中火狐的小腳掌,無聲地對他說道:
“喂,劉懷衝,祝你萬事成功!”
兩人對上了眼神,未久,少女不可抑製地羞紅了臉,隨即落荒而逃了。
此時是元康九年的正月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