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此時此刻的後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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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康九年二月仲春,洛陽宮,東堂。
時值清晨,皇後詔麾下諸公前來議事。
不知不覺,皇後入主洛陽宮已有八年。八年時光,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。人們還記得八年之前的朝堂是怎樣的時光,但這八年時間,也足以讓人們養成一些全新的習慣了。
在武皇帝司馬炎時期,東堂是他與朝臣會麵議事的地方,由於司馬炎愛好文學,又經常邀請大臣在堂中飲宴。那時的東堂擺有不少書架,角落裏放著酒具,還有許多如花似玉的宮女往來服侍。
而在現在,這座明堂雖然打扮地金碧輝煌,一塵不染,但書架和酒具都撤去了。諸如明珠、珊瑚之類的裝飾有增無減,堂中甚至鋪了一層極盡奢華的貂皮毛毯,但除去幾間供人跪坐的席案之外,並沒有多少實用的事物。原本的宮女也少了許多,而且還帶上了一層薄紗。這使得東堂更像是一個展覽的藏館,而非是整個帝國的政治中心。
事實也確實如此,在皇後攝政早期,東堂經過了一段短暫的複興。但隨著各方人事落入後黨手中,朝中秩序步入正軌,皇後對政治的關心也就逐漸減弱了。
她不再頻頻關注朝局,將大小事務委任給心腹,自己則投身到娛樂享受之中。五日一次的常朝改為一月一次,除非是出了什麽不好決斷的大事,才會特地在東堂召人商議。
因此,東堂也就漸漸變成現在這般,偌大的宮殿,除去幾張坐席之外,並無多少人氣可言。
如今正是到了這種商議要事的時候,張華、賈模、裴頠、和鬱等後黨中堅已經抵達到此處。每人都正襟危坐,麵沉如海,即使西北的大亂已經平定,但是眾人卻毫無那種麻煩結束的喜悅。或者說,他們覺得麻煩才要剛剛開始。
皇後就坐在主席上,她象征性地在席上掛了一串絲簾,卻沒有拉上。眾人可以看見,這位權傾朝野的皇後斜躺在幾子上,如同猛獸一般假寐著。雖然並不美麗,但屬下們已經習慣了這種肆無忌憚,或者說,正因為皇後擁有超越人想象的魄力與自信,她才能坐在這個位置上。
此時東堂內一片沉寂,堂外沒有風聲。
皇後微微睜開眼睛,看見身旁的兩個席位還是空的,便微微抬頭,向眾人問道:“長淵呢?他又缺席了?”
和鬱是金穀二十四友之一,時任尚書。他攏起袖子,挺直上身回答道:“回稟殿下,昨夜魯公出宮去了,說是要為殿下辦事,晌午方能回來。”
“那就不等他了,陳準呢?他又幹什麽去了?”
張華垂首回答道:“淮南王殿下下月就將入京,陳中書正在安排迎接事宜。”
聽到“淮南王”三個字,皇後忍不住冷哼了一聲,在場的眾人也都忍不住一陣心悸,因為他們察覺到了強烈的殺意。
這也難怪,畢竟淮南王司馬允是碩果僅存的楚王黨親王了。
當年楚王司馬瑋還在世的時候,楚王黨之所以能夠一度權勢滔天,獲得洛陽晉軍的大權,最重要的因素,就是獲得了淮南王司馬允、清河王司馬遐、長沙王司馬乂三王的支持。
這三位親王,皆是先帝司馬炎的親生血脈,待遇與眾不同。尋常親王的封國,大不過一郡,數千戶而已,五千戶以上便是大國親王。而武帝親子,每人都可獲得五萬戶以上的封國。
如成都王司馬穎的成都國,就下轄有以蜀郡、廣漢、犍為、汶山十萬戶,幾乎割據半州。封國內所有的士子,都要先經過成都王舉薦,才能到朝廷任職,可見其權力之大。其餘武帝親子的封國也都大同小異。
如今司馬乂被改易到河北常山,被征北軍司監視,已然式微沒落,形同囚徒;司馬遐則在楚王倒台後,時時遭到朝廷指責,漸漸憂鬱成疾,命不久矣;惟有淮南王司馬允是個意外。
在倒楊政變之後,司馬允已離開洛陽,返回淮南就藩。這導致他沒有參與事後的二王之亂,賈南風也就沒有理由取締他的位置,隻能讓他繼續坐鎮壽春,保留司馬炎的遺詔,讓他都督揚、江二州諸軍事、鎮東大將軍、假節。時至今日,依然如此。
可以這麽說,雖然太子是皇後一直以來的京師隱憂,但畢竟矛盾還沒有公開激化。而淮南王作為真正的楚王黨,至今仍然大權在握,麾下有近十萬重兵,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。
堂內沉寂片刻後,皇後繼續道:“淮南王入京,行程是怎麽安排的?說來聽聽。”
張華對答道:“陳中書和我商議過,淮南王應該是先在峻陽陵祭拜先帝,然後再到城南拜祭宗廟,而後前來拜見陛下與殿下,最後去探望清河王。”
皇後聞言,不禁嗬嗬冷笑道:“說是要回來給兄弟探病送終,怎麽搞得這麽大費周章?看來我們這位九殿下來勢洶洶啊!聽說他在淮南招攬了不少奇才劍客,不知道這次,準備殺多少人啊?”
皇後的口氣似乎全不把司馬允當回事,但是在座眾人的壓力卻感到極大。
這次司馬允回京的理由,是清河王司馬遐病重,請求回京探望。但實際上,大家都知道,他這次回來,應該是給太子還有宗室們撐腰壯聲勢的。也難怪會沿路拜祭陵墓宗廟,這是彰顯自己身份正統的舉動,也可見他要扳倒後黨的勃勃野心。
裴頠拱手說:“請殿下安心,不管淮南王殿下懷的是好心還是壞心,但您是皇後,隻要您還能攝政,局勢就還在我們手中,無非是暫時的妥協罷了。”
“眼下的要務,還是要處理好這次平叛的獎賞,隻要能夠拉攏這些能征善戰的將士,讓他們站在我們這邊,哪怕就是將來出了什麽不忍之事,我們也能一力解決。”
這正是今天眾人齊聚於此的目的。西北的大亂終於平定,已經到了犒賞三軍的時候,這樣的大勝,還有關西空出來的那麽多位置,勢必會帶來大規模的人事變動,進而對整個帝國的政局,帶來深遠的影響。因此,後黨不得不慎之又慎,在此進行周密的議論。
皇後本來想趁勢罹罵司馬允一頓,此時被裴頠打斷,頗有些不滿。但兩人本是表姐弟,她對親戚也還是寬容的,便還是壓下怒氣,無精打采地說道:
“好吧,逸民,你說說看,對於這次的封賞,你有什麽看法?”
裴頠從袖袋中掏出一份文表,恭呈到皇後麵前,繼而徐徐道:
“殿下,臣以為,關於這次的封賞,臣已經寫好一份名單,按照功勞排序,相關的功績也附之在後,您按照名單序列審閱,查漏補缺即可。”
“哦?”皇後接過名單,展開粗覽了一番,果然是一目了然,羅列嚴謹。
排名第一的自然是上穀郡公孟觀。他馬到功成,大破叛軍,剿滅齊萬年,第一當之無愧。加上此次出征是轉投後黨,也沒有人會克扣他的功勞,裴頠建議是任命他為左衛將軍,加封兩千戶。
平西軍司劉羨論功第二。他從齊萬年之亂初期便從軍征戰,先後經曆了北地之戰、扶風之戰、泥陽之戰、陳馬原之戰,進能克敵製勝,退能保境安民,又成功招撫四郡,確實是居功甚偉。即使考慮到不是後黨,也不能不賞,裴頠建議讓劉羨擔任四品雜號將軍,並不負有實務,封千戶縣侯。
魯公賈謐論功第三。名單上說他功在定謀,所以雖然沒有疆場功勞,也在一般將領之上,正如同當年賈充平吳一般。亦加封千戶,賞奴婢一千。
剩下眾人,索靖、張軌並列第四,傅祗、李含並列第六,其餘人等也各有封賞。
賈後看見劉羨的名字,皺了皺眉頭,提起筆,將“第二”兩字塗黑,在上麵寫上“第三”,然後又將賈謐改為第二,跟著把孟觀的左衛將軍改成了右將軍。
這麽一看,賈後就覺得順眼多了,她又放下筆,對裴頠問道:“這名單大體上沒什麽問題,等會我再細細看,逸民,你不妨先簡明扼要地說一說,有哪些需要注意的。”
裴頠垂首道:“名單之內,其實沒有什麽太多可以言說的,有功就賞,有過就罰,昔日劉邦能夠奠定四百年天下,無非就是做對了這件事而已。臣所想說的事情,其實在名單之外。”
“名單之外?什麽事?”
“就是關於新任出鎮關中的宗王人選,殿下定下了麽?”
這個問題問得好,這是能夠決定政局走向的人事任命,在場所有人都屏氣凝神,靜待皇後的回答。
對於這個人選,皇後也很糾結,因為她在宗室裏能夠用的牌不多。
此前重用的趙王司馬倫,眼下看來是無法應付關西的亂局。梁王司馬肜也能力不夠,其餘的宗室,和自己走得近的無不能力平平,有能力的又多半和太子走得很近。一念及此,她直皺眉頭,斟酌道:
“我打算啟用東海王司馬越,你們覺得如何?”
司馬越,原是高密王司馬泰世子,此前也曾是楚王黨羽。但司馬瑋政變之日,他見勢不妙,及時向皇後靠攏,出賣了司馬瑋。皇後為表嘉獎,便將其封為東海王。對於後黨而言,其優勢在於是宗室旁支,又背叛過楚王黨,很難和太子黨走得近,能力也很出眾。故而在皇後看來,算是一個不錯的人選。
不料裴頠卻搖首說:“殿下,臣以為不妥。”
“嗯?不妥在哪裏?”
“如果單看這個人選,臣以為,東海王足以勝任。但要考慮到,東海王雖是宗室旁支,仍有兄弟東瀛公司馬騰、即將繼承爵位的高密王世子司馬略、以及平昌公司馬模。琅琊王司馬睿又與其走得很近,可謂是自成一派。若是讓東海王出鎮關中,殿下恐怕難以掌控。”
皇後聽罷,沒有立刻表態,而是眯起眼睛,像鷹隼一樣去觀察其餘與會者的神情:隻見張華陷入沉思,和鬱事不關己,賈模則朝她微微頷首。她對眾人的態度了然了,頷首道:
“你說得對,有能力的人就有野心,如果是一個人的野心,那說不定還可以打壓,若是一群人的野心,那是無論如何也控製不住的。”
但她隨即顏色一變,語氣森然地說道:“可現在問題在於,我不用他,手上就無人可用了。剩下有資格的那些人,要麽是酒囊飯袋,要麽是亂臣賊子,我真恨不得把他們剁了喂狗!”
這麽說的時候,皇後麵目猙獰,臥席的左手下意識發力,然後“嘶啦”一聲,竟把身下的狐皮墊給抓了一塊下來!
裴頠眼皮一跳,但還是維持住了從容,繼續說道:“殿下,以臣之見,可用河間王,令他出鎮關西。”
“河間王?”皇後的脾氣來得快,去得也快,聽到裴頠的建議,她頓時俯首沉思,似乎忘記方才的惱火,考量起其中的得失來:
“司馬顒確實是有能力的,資曆也剛剛好,照你這麽說,他同輩隻有自己一人,也比較好控製。問題在於,我要用他來控製河北兵權,你把他調走了,鄴城該怎麽辦?”
河間王司馬顒,現任北中郎將,他少時成名,以輕財愛士為武帝所誇讚,認為是諸王中的表率。也因為血脈在諸王中過於疏遠,才為皇後所重用,一直在鄴城任事,以保證河北軍權握在後黨手中。在皇後看來,河北軍權與關中軍權不分伯仲。裴頠的這個建議,無非是拆東牆補西牆,如此一來,河北的軍權不又空出來了嗎?
裴頠向皇後解釋道:
“殿下,眼下河北無事,暫時不設都督也不會引起什麽亂子。而關中不同,如今大亂初定,百姓流離,非得賢王治理不可,否則此後還會引起亂事。”
“而且曆經數年大戰,征西軍司雖然折損良多,但也鍛煉出來不少精兵良將,相比之下,征北軍司承平多年,隻聽說有許多文臣謀士,卻沒聽說過有什麽過人的武將。”
“千軍易得,一將難求啊!想當年魏武縱橫中原,袁紹一統河朔,雙方都謀臣如雲,奇計百出,可為何偏偏是魏武勝而袁紹敗?就是因為魏武將多,而袁紹將少啊!”
“望殿下以史為鑒,以關中為先。”
這番話成功說服了皇後,她隻是性情剛強,絕非是盲目固執之人,因此很快就同意道:“好,那就任命司馬顒為征西大將軍,詔書就交給茂先公了。”
張華拱手道:“臣遵旨。”
皇後隨即又把話題扯了回來,詢問道:“可出鎮鄴城的人選,還是要定下來的,我到底該托付何人?”
“殿下不必著急。”
沉默已久的賈模此時開口了,他作為平陽賈氏真正的謀主,徐徐說道:
“我們不妨用征北軍司當做魚餌,先釣一釣魚。”
皇後奇道:“釣魚?”
“國家宗室是如此之多,但能夠接管征北軍司的隻有一個。我們不妨拋出去,讓他們先亂起來,好讓我們看清楚,到底有哪些人是不得不除的死敵,哪些人是可以利用拉攏的。”
“到那時候,殿下再出奇致勝,就像當年製服楚王那樣,將這些人一網打盡,又有何不可呢?”
聽到這,皇後終於從席上坐正,拊掌歎道:“這真是妙計,若有朝一日真能如此,教我手刃這些狡詐逆賊,真是人生樂事!”
隨即又拍手叫侍女入席倒酒,而後端起酒杯,對眾人道:“天下的蠢物何其之多,我掌權之時,所殺之人何止千人?現在卻被一群乳臭小兒輕視!現在看來,又到了立威的時候了。”
說罷,她捂嘴嗬笑起來,笑得花枝亂顫,青白的臉上湧起一陣紅潮,好似夢回少年,再度泛起了少女春情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