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三章 歸來已是名將
字數:6277 加入書籤
歸來路上,劉羨得到消息,齊萬年已然敗亡。
在孟觀困住陳倉的這半年時間,由於遲遲等不到援軍,齊萬年已然意識到大事不妙。他開始頻繁派斥候外出打探消息,終究還是得知了隴上道路被晉軍所攻克,隴上各部陸續向晉軍投降的消息。
齊萬年知道大勢已去,如果再繼續試圖固守陳倉,無異於自畫牢籠,坐地等死而已。於是他趁夜率眾突圍,並且反其道而行之,試圖向東突圍。孟觀留守的軍隊不到萬人,其實也無法徹底圍堵陳倉,竟然一時間讓齊萬年得逞。但是等反應過來後,孟觀輕騎尾隨追趕,也終於趕上了齊萬年的大部隊。
看到晉軍追來後,叛軍可謂是樹倒猢猻散,齊萬年諸將或降或逃。但齊萬年仍然不肯死心,即使大勢已去,還是領著殘部北上朔方。孟觀派部將張林緊緊追趕,也就是元康八年臘月的時候,張林追及齊萬年於黃龍山,將其餘黨一網打盡。
齊萬年與親信十餘人試圖在山林之中與晉軍繞圈子,奈何軍心散盡,身邊的人也不可靠了。其部下梁舉過不下如此艱苦的日子,便串通王禾等人,趁齊萬年睡覺時將其刺殺,同時被殺的還有其族子齊貴等人。為了防止屍體腐爛,他們把齊萬年的肚子剖開,掏出內髒,往裏麵撒了許多鹽。
齊萬年的屍體被送到陳倉時,正好是劉羨率眾返回的第三日。
再次親眼目睹到齊萬年,劉羨心裏可謂是五味雜陳。上一次見麵,劉羨還記得他是一個比自己稍大幾歲的中年人,雄心勃勃,胸懷壯誌,尤其是他的樂觀精神,讓自己印象深刻。可沒想到,下一次再見麵,他就已經變成了一具蒼白的屍體。
被鹽醃製後,齊萬年的屍體顯得蒼白和衰老。劉羨還以為,像他這樣的人,死亡應該也是轟轟烈烈的,要麽像紂王一樣引火自焚,要麽像項羽一樣自刎烏江,至少也應該留有一些振奮人心的遺言。
沒想到啊,最後竟然死的這樣悄無聲息。劉羨凝視著他死亡時的麵孔,是如此恬靜自然。
如果他還能說話的話,劉羨真想和他聊一聊,他到底是為何而掀起這一場大亂的呢?他又為何而選擇逃跑而不是有尊嚴的死亡呢?
這些都沒有答案了,在眾將看過屍體後,孟觀將齊萬年的屍體梟首,首級在雍州諸郡傳閱之後,然後煮了塗上漆,放入武庫。這是對國家造成極大危害者才有的待遇,以此來彰顯國家的赫赫武功。剩餘的屍體則挫骨揚灰,撒至渭水之中。
至此,縱橫關西、隴右的一代胡人梟雄,終究落得一個屍骨無存、灰飛煙滅的下場。他所創的黑底紅色烏鴉旗幟,也從此消失在曆史的深淵中。
如此一來,剩下的叛軍殘部也沒法再進行抵抗。張軌此時還在隴西進行最後的招撫,他將這個消息傳播開後,剩餘的胡人紛紛獻上人質,諸如姚弋仲、禿發務丸等人都向張軌獻金投降。在元康九年的正月月底,張軌也正式向孟觀報捷,宣布秦州諸郡徹底收複,這也意味著,時長快三年的齊萬年之亂,正式結束了。
但不得不說,平叛的代價有些太慘烈了。自從元康四年的郝散之亂開始,關中就沒有一年真正平靜過。五年來,戰亂波及雍、秦、涼、梁四州。原本是司馬氏苦心經營的龍興之地,富庶不遜色於河北中原,可在大亂波及之後,良田長滿荊棘,城郭化為灰墟,千裏赤地,萬民死亡。
原本如日中天的晉朝國運,在西北處已經被打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。雖然名義上恢複了平靜,可實際上,胡人在關中的力量已經徹底壓倒了漢人。想要花時間恢複到大亂前的狀態,也不知還要多久。
真正可怕的是,這可能還不是結束,朝中後黨統治的根基已經動搖,太子黨和宗王們蠢蠢欲動,一場新的血腥政變正在洛陽醞釀,誰也不好說,這場政變將會達到何等地步,到底是一場結束,還是一輪又一輪新政變的開端。
不過這都是後話了,至少現在,一場大亂已經告一段落,是到了該慶祝的時候了。
在二月癸酉,張軌率大軍返回長安,晉軍終於又匯合了。此時正是春暖花開時節,孟觀下令,讓長安西邊的昆明池大宴三日。負責後勤的傅祗特意從關東運來了一千頭豬、一千頭鹿,還有五千壇酒,以此來作為將士們的飲食。
雖然這麽大的數量下,酒水的味道比較寡淡,調料也有所欠缺,但和平的氣氛還是成功感染了大家。大家舉著酒杯到處喝酒,一邊聊起這些年戰事中九死一生的場景,有的人聊著聊著開始仰天大笑,有的人聊著聊著則開始掩麵痛哭,也不知他們是想到了什麽英雄過往與傷心事跡。
劉羨倒是沒有這麽多想法,他和李矩、薛興、張光、諸葛延等朋友下屬圍坐在一起,簡單地聊些家常,也就是對未來的規劃。
“仗打完了,國家不需要這麽多軍隊,接下來到治民的時候了,估計有很多軍官校尉,要轉為地方的治民官。”
劉羨用竹簽串起一連串豬心,架在篝火的烤架上翻動,然後對李矩問道:
“世回,你有沒有想過以後當什麽官員嗎?”
李矩歎了一口氣,說道:“兄長,說實話,我有些心灰意冷了,想回家侍奉老母。”
“世回這是怎麽了?竟然說出這麽沮喪的話。”
“這些年,看多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,我想我可能不適合做官。如果是做個軍人,我或許還有點用處,若是當官,我大概會一無是處吧。”
這麽說的時候,李矩看了眼劉羨腰間的常勝劍,歎氣道:“子雅公那樣的好人,也會被人陷害而死。我懷疑我繼續當官下去,也難以獲得善終。”
說起周處之死,在座眾人都一片惋惜,將士的榮譽應該是死得其所,可周處的死亡顯然並非如此。
“真不當官?我可以走走人脈,推薦你當個大郡的太守。”劉羨勸說道,他覺得李矩不當官,還是有些可惜了,世上的官位就這麽多,好人不當,就會讓別人當了去,也不甚值當。
李矩主意已定,他對劉羨說:“若兄長有事,需要我助一臂之力,那肯定不會推辭,但要我當什麽太守,還是免了吧。”
劉羨聽到這裏,知道多說無益,就拍拍李矩的肩膀,表示自己的理解。緊接著他又問薛興說:
“季達,你有什麽打算?你的軍功,我估計當個太守有些勉強,但當個都尉還是沒問題的。”
薛興也有些悶悶不樂,他和李矩一樣,之前也非常向往官場,但是入仕以來,卻經曆了很多詭譎風波,讓他心有餘悸,對於是否繼續在官場上鑽營也有些疑慮。
他思考了一會兒,回答道:“使君,我也不打算入仕了,不過我想,在官場上結識了這麽多朋友,也不能浪費了,所以我打算在河東經商。”
“經商?你打算做什麽生意?”
“眼下關中百廢待興,地價便宜,北邊又來了鮮卑人,我想在關中買些地,建一些馬苑,主要做些養馬的生意。還有一些地用來種豆,做成豆豉和醋。等到了冬天,我就把這些東西賣到關東去。春天的時候,再去荊州買些茶,倒回來到關西賣。您看如何?”
這其實就是劉羨在夏陽的商政,薛興依樣畫葫蘆而已。劉羨覺得也好,鼓勵他說:“這種事情,一個人幹恐怕不成事,你可以多找些鄉親,一起參與進來,這樣生意才做得大,沿路的官吏也不敢隨意卡要。”
薛興倒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,聽到這裏,頗有醒悟,連連稱是。
劉羨又問薛興:“季達,你本錢有多少?”
薛興如實答道:“家中積累,大概有兩百餘金吧。”
劉羨想了想,便說:“這實在不多,那我借你兩千金作為本金吧。”
薛興正要推辭,劉羨又道:“你好好辦便是,就當是幫我也賺點錢吧。若非我回去還要還債,一萬金我都托付給你!隻是季達你要記住,不要因為小利而失了大義。若是因為囤積居奇而激怒了百姓,那就是自尋絕路了。”
張光在一旁旁聽,覺得他們是誇大其辭,說笑道:“我看你們啊,還是太杞人憂天了。這次關西大亂,朝廷算是吃夠了虧,哪裏還會像以前那樣胡亂任命?多少還是會謹慎一些的,不然怎麽會重新啟用士彥公呢?我看,過去幾年的官場亂象,這些年應該都會好轉的。”
“我們這些人,隻要行得正站得直,對得起黎民百姓,天地良心,又有什麽好怕的呢?”
劉羨挺欣賞張光的人生態度,但經曆了這麽多,現在的他知道現實是什麽樣的,相比於其餘因素,領導是什麽樣的人才是最重要的。故而劉羨問道:“景武兄,你說,下一任出鎮關中的藩王應會是誰?”
張光考慮片刻後,回答說:“不是東海王(司馬越),就是河間王(司馬顒)。”
正當兩人準備就人選的優劣進行一番評價時,不料有人從一旁走過來,拉著劉羨的胳膊說:
“哈,這不是我們平叛的大功臣嗎?怎麽一直躲在角落裏,不同我們飲酒?”
說話的正是孟觀,他不等劉羨推辭,立刻就拉著他走到宴會的最中央的一處篝火旁,端起酒盞對眾人道:
“諸君,看看是誰過來了?”
眾人的眼光唰唰移過來,諸如盧播、張軌、索靖、李含、皇甫商、皇甫重、解係、胡淵……種種征西軍司的高官齊聚於此。這些人有劉羨認識的,也有劉羨不認識的,有些與劉羨有恩,有些與劉羨有仇。但在此時此刻,他們都露出同樣的讚美神情來,或真情或假意地恭維喝彩道:
“奔馬隴南道,濟民劉懷衝!”
這是哪裏來的名號?劉羨聞言,有些哭笑不得,他拱手說:“諸位過獎了,在下慚愧。”
“欸,不要這麽說!”孟觀將劉羨拽到眾人之前,哈哈笑道,“懷衝,我知道,你這一路走來很不容易,我們大家都看在眼裏,誰是誰非,都在公道人心之中。”
“我們今天這次酒宴,也不是做給朝廷看的,而是做給天地正道,做給那些死去的英靈,做給那些同袍百姓看的。誰的功勞大,我們就敬給誰!”
說罷,孟觀鬆開手,將酒盞內的酒水灑入泥土裏,朗聲道:
“這第一杯,敬給皇天後土,漫天神靈!”
他再次倒酒,然後又將酒水揮灑入地:
“這第二杯,敬給天地間的良心!”
很快,孟觀又一次撒酒:
“第三杯,敬給戰場捐軀的烈士!”
“接下來的酒,我們敬居功甚偉的功臣!”
說到這,他將裝滿酒水的酒盞遞給劉羨,劉羨緩緩接過。他環首四顧,發現大家都已經把酒盞端了起來,各種各樣的麵孔,都向他注目致意。
孟觀又端起一杯酒,緩緩與劉羨對齊,他露出一絲笑意,最後朗聲道:“諸君,敬劉軍司!”
在場所有人齊聲舉杯道:“敬劉軍司!”
說罷,一飲而盡。
這不是這次酒會上唯一一次孟觀對人敬酒,諸如司馬肜、索靖、張軌等老人,其實也都被敬酒過。但許多年後,經曆過這次宴會且還健在的人,大多隻記得這一幕。因為這是漢穆文帝劉羨第一次站在眾人中央,萬眾矚目,就像日後大家司空見慣的那樣,於是,大家把這一個刹那當做一次重要的轉折。
在這一刻,劉羨也確實是這般想的。他感覺自己在黑夜中行走了很久,他其實並不知道前路到底在哪裏,隻是依靠著自己的本能、智慧、還有曆史中依稀的一點光輝作為向導。
劉羨相信曆史的星光照耀著他,指引著他。但隨著時間變遷,他又發現並非如此。星河不僅是指引者,更是見證者。見證他蹣跚走過的漫長道路,他也因此成為了星夜的一部分,曆史的一部分。
若人們都在昏睡,星夜又因何而存在呢?
但無論如何,漫長的星夜將要結束了,隻是距離破曉,仍然需要等待。
(星夜之卷完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