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回到家中

字數:6237   加入書籤

A+A-


    時隔八年,再次回到洛陽,劉羨本來以為自己會有許多感慨,但真的回來時,他發現自己卻異常平靜。
    因為他在夢裏已經回來太多次了,他在腦海中無數次設想過回家的場景,他的激情,他的感動,都在這一次次的設想中用盡了。
    但正是靠這些設想,他才能走完這八年。當設想真的實現時,劉羨的心中其實隻能想出四個字:我做到了。
    造化的複雜與宏偉是人難以揣測的,因為人不僅難以揣測事實的變遷,他人的無常,同樣也難以預料自己的無常。因為已經固定的昨日之我,可能和今日之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。一個願意為理想拋頭顱灑熱血的人,與一個願意出賣同胞出賣國家的人,完全可以是同一個人,他們之間的距離可能僅僅是一次失敗。
    因此,對於一個人來說,他在這個世界上所能夠做到的最偉大的事業,其實就是堅持自我,沒有為人所改變。
    至少現在劉羨可以坦然地對過去的自己說,我沒有成為無常的一部分,我做到了。
    他安慰著懷中的妻子,又對一旁愕然的管夫人笑笑。等身後的同行人趕上後,他就和孟觀、孟平等人拱手告別,繼而招呼上朱浮還有諸葛延,徑直往洛陽城內走。
    八年時間過去,洛陽城內的變化並不大,裏麵的每一條街道,甚至每一棵樹木,劉羨都還有印象。追逐著過去的光影,他輕車熟路地穿過廣陽門,然後從廣陽門繞道到津陽道,繼而再折行到東陽街。喧囂聲中,洛陽宮門再次從劉羨眼前掠過,還有銅駝街上的銅駝,從宮牆中崛起的九章觀,這一切都是那麽熟悉。
    劉羨在這裏稍稍駐足,隨即離開東陽門,從一座石橋越過陽渠,從熱鬧繁華的大道上走數百步,他略一左轉,就是熟悉的小巷了。
    穿過張華府,立在歸命侯府與安樂公府之間,劉羨輕輕搖晃懷中的妻子,笑說道:“阿蘿,我回來了。”
    回來的路上,他一直把阿蘿抱在懷裏,引得沿路的行人紛紛注目觀看。而哭過一陣後,阿蘿終於發現大庭廣眾之下,這姿勢過於羞人,又不方便下來,就隻好把螓首繼續埋在劉羨懷裏,羞得不敢見人。到了眼下,她才紅著臉從劉羨懷中掙脫出來,低聲說:“你以前可不這樣。”
    劉羨翻身下馬,將妻子從馬上抱下,又指著胸前的淚漬打趣說:“你以前也不這樣。”
    笑過後,他拉著妻子推門而入,直到廳堂,終於見到了闊別多年的家人們。長輩晚輩都圍上來問候他,劉羨也都笑著一一作答。在以前,劉羨是家人們的希望,而現在,劉羨已經是家人們的棟梁了。
    由於二伯劉瑤已經去世,現在家裏最年長的是四伯劉瓚,他維持著讓大家都肅靜,然後問道:“聽說關西齊萬年之亂平息,懷衝居功甚偉,到底立下了什麽功勳啊?”
    劉羨不覺撫摸腰間的佩劍,徐徐回答道:“小兒沒有辱沒家門,在關西平定五郡,勝四仗,已經被朝廷任命為四品蕩寇將軍,留京中常駐了。”
    “噢!好,好啊!”劉瓚喜悅之情溢於言表。
    要知道,四品將軍之職,幾乎已經是普通外姓在晉朝所能達到的極限。一州刺史也不過四品,比四品還高的,要麽是九卿這樣的外朝最高官僚,要麽是三省的尚書、監令之類的內朝最高官僚,再就是四方將軍、中領軍及以上的使節都督大將軍了。孟觀立下了如此功勞,也不過是被任命為四方將軍中的右將軍,也就比劉羨高一品。
    可以說,不論有權無權,劉羨在朝中也算是數得上的人物了。
    家人們都非常歡喜,連忙張羅著召開宴席。而同輩的兄弟們如劉玄、劉恪、劉賀等人,對於劉羨的關西經曆非常好奇,仍然和他打聽平叛諸事。劉羨對他們說:“來日方長,但我還有一些急事,等忙完了,再跟大家說不遲。”
    劉羨所謂急事,其實是三件事。
    第一件事情,自然是要去拜見重病中的老師陳壽。
    陳壽從元康七年年末就染上了氣疾,身體便慢慢變壞,到元康八年的時候,又跟著得了風疾。阿蘿在得知之後,立馬把陳壽接到了安樂公府,然後通過鄄城公府的關係,找到張仲景的嫡傳弟子前來醫治,這才勉強穩住,一直支撐到劉羨回來。
    劉羨回來的這天,陳壽就在後院的廂房裏昏睡,他一進屋子,就聞到了濃重的藥味。再定睛一看,發現老師躺在床榻上,頭發都快掉光了,身上骨瘦如柴,心中慘然。
    他在旁邊等了小半個時辰,陳壽才悠悠醒轉。
    陳壽望見劉羨在身邊,又驚又喜,一陣咳嗽後,他握住學生的手,很多話想說又沒有說話的力氣,最後輕聲道:
    “懷衝……你回來了,能見你……最後一麵,我也就可以……放心地去死了。”
    經曆過仇池山一行後,劉羨本來也有很多話想問老師,但見陳壽這幅模樣,也不忍消耗他的心神,就點頭落淚說:
    “老師,有我在這,我會一直陪著您的。”
    陳壽聞言,對他露出了一個難看又勉強的微笑,很快又陷入昏沉中了。
    第二件事情,則是去拜祭去年去世的二伯劉瑤。
    叔伯一輩裏,待劉羨最好的就是二伯劉瑤,可惜,自己發配在外,竟然沒有能見上二伯最後一麵。如今終於回來,作為侄子,向他燒香拜祭還是應該的。
    劉瑤的墓離母親張希妙的墓不遠,也在邊山,不過張希妙的墓是在山上,劉瑤的墓則是在山腳的一條溪流邊。
    隨同二伯母王芝一起到二伯墓前,劉羨欷歔不已,他臨墓酹酒,又再三跪拜。同時把蔥雪劍還有隨身的一些金銀贈給二伯母。
    王芝再三推辭,劉羨則說道:“三妹成婚的時候,我不在家裏,二伯去世的時候,我也不在家裏,這是我欠您的,您就收下吧。”
    說罷,他又去探看母親的墳墓。
    八年不見,張希妙的墳墓依然打理得很幹淨,墓碑周圍的青草剛剛沒過腳掌,可見今年年初才修理過。
    讓王芝先回家,劉羨便一人在墓碑前坐下了,然後額頭靠在碑上,把自己這些年的經曆都輕聲講給母親聽,並且告訴了她自己以後準備複國的願望,希望母親泉下能夠一直看著自己。
    等說完以後,劉羨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。
    第三件事情最是刻不容緩,就是還錢。
    當年楚王之亂的時候,劉羨被賈謐押入詔獄,祖逖為了營救他,四處張羅,最後找到了梁王司馬肜,借遍了所有朋友,又用上了妻子的所有的嫁妝,這才勉強湊到了兩萬金,給自己買了一條命回來。
    這份巨大的人情,當然不是還錢就能還清的,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不還錢。劉羨在關西的這些年,對於如何還錢這件事也很頭疼。好在當年在夏陽當縣長的時候,先勒索了孫秀一萬金,後來受命招撫李氏和楊氏,又先後收受了八千金的賄賂,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經商收入,差不多剛好能夠達到兩萬金。
    不過實際上,劉羨帶回來的並沒有這麽多。
    一來郝散之亂時,劉羨提前受了阿符勒的消息,為了避免災荒,曾私下裏大肆買糧。二來元康七年大災荒時,劉羨也自己私下裏墊付了不少,幾乎將孫秀給的一萬金花了個精光。
    好在這四五年來,夏陽未受戰亂波及,成為了關中碩果僅存的避風港。加之本來又占據著重用的商路關卡龍門渡,因此,與關東和朔方的貿易一直持續不斷,僅通過抽商稅和賣地,就又賺取了五千餘金。郤安把這些錢都提出來,讓劉羨帶回洛陽。如此一來,雖然劉羨還補不上妻子的嫁妝,但至少那些朋友們的借款,還是能還清的。
    不過話說回來,等到了要還錢的時候,劉羨這才愕然發現,自己手裏連一份具體的借錢清單都沒有。畢竟當年出事的時候,這些錢都是祖逖親自去借的,甚至沒讓阿蘿經手。
    劉羨隻好向阿蘿打聽,祖逖近況如何。
    阿蘿告訴他:“祖君現在在齊王府當椽屬,混得風生水起呢!”
    原來,在幫助劉羨出獄之後,祖逖在京中名聲大噪。雖然他的行為得罪了後黨許多人,朝廷沒有啟用他的意思,但那些宗室親王們卻看在眼裏,認為祖逖做人有情有義,又智勇雙全,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。於是齊王、河間王、清河王、隴西王、淮南王等十三名宗王,都對祖逖拋出過橄欖枝,希望祖逖能夠加入王府,為其效命。
    這些宗王中,要麽輩分極高,要麽賢望聞名,要麽是皇帝至親,祖逖經過審慎的考慮後,認為齊王司馬冏最有前途,於是就加入其幕府,成為了一名齊王府舍人。這些年,他利用自己在洛陽結社籠絡的遊俠,私下裏為司馬冏招攬市井豪傑,又主動在官場上衝鋒陷陣,和一幹後黨猛打嘴仗,可謂是不亦樂乎。
    賈謐等人視其為眼中釘,石崇曾經幾次設計暗殺他,結果都被祖逖躲了過去,現在已經是齊王手下公認的幾個得力幹將之一。
    現在的祖逖已經不住在西市了,為了修身養望,也為了拓展人脈,他已經搬到了城南太學旁邊。劉羨前去拜訪的時候,他府上的那個典雅屋飾讓劉羨都不敢相認,牆上掛滿了字帖,一眼望過去,都是曆代名人的真跡。諸如鍾會抄寫的《洛神賦》、阮籍著的《獼猴賦》、嵇康的《明膽論》……
    最讓劉羨啼笑皆非的,他甚至看到了陸機書寫的《百年歌》。看起來,祖逖這附庸風雅,也是不分古今的。
    而再次見到祖逖,他穿著一身青衫儒服,羽扇綸巾,腰間佩劍,腳踩木屐,顯得不倫不類的。
    劉羨見麵就取笑他說:“士稚,我隻聽說終軍請纓,棄筆從戎,你怎麽是倒著來的?不思立功了?”
    祖逖翻著白眼說:“你在說什麽鬼話?我這是打扮幹淨,等待哪天一步登天,成為貴人的入幕之賓呢!”
    兩人隨即哈哈大笑,相互擁抱著進行寒暄,簡單交流過後,劉羨向祖逖表明來意,詢問當年借款的名單。
    祖逖說:“你直接把錢給我就行,這些年,我已經幫你還清了。”
    劉羨聞言大驚,連忙追問是怎麽回事。
    原來,這八年來,祖逖認為借錢是自己出麵借的,與劉羨無關,以他的性情,又不習慣拖欠別人東西,劉羨又遠在關西,幹脆每年就自己湊錢還上一些。
    他借著齊王府的名號到處撈金,坑蒙拐騙,受賄打劫,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。做到這種地步,差不多每年能挪出兩千金來,就這樣,祖逖在兩年前就替劉羨還完了所有欠款。
    他對劉羨說:“我知道你一定會還上的,你不用介懷,不過是些許金銀罷了,這都是朋友該做的。”
    聽到祖逖這番話,劉羨真是不知道說什麽為好。一個朋友能值多少錢?標準答案應該是無價之寶。大家說著不可衡量,可往往又一錢不值。
    “苟富貴,勿相忘”這句話,也不知有多少人說過,但世上又有一句話,叫“由儉入奢易,由奢入儉難”。人們之所以輕視富貴,主要是因為沒有真正享受過,但享受過後就不一樣了。所以貧窮時很多人都不在乎財富,富貴後卻吝嗇不願意分享。因此,真正知道富貴是何等模樣卻還能舍棄的,才是真正的少數者。
    劉羨現在知道,自己交了一個多麽了不起的朋友,不得不感慨道:
    “能結識士稚,真是我三生有幸。”
    祖逖玩笑道:“你這話的意思,不是準備下輩子再給我還錢吧?”
    玩笑歸玩笑,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天,祖逖說:“你應該是剛回來不久,還是在家多陪陪家人吧。等過幾天有空了,我們再把朋友都叫過來,給你辦一桌接風宴。”
    劉羨笑著點點頭,這又策馬回到安樂公府。等一番折騰後,夜深人靜,妻子在身旁昏沉睡去,看著阿蘿的睡顏,聽著她的呼吸聲,劉羨心中猶如雨後的天空一般晴朗。
    他想:雖然家中不是事事順心,未來也不是一片坦途。但在這裏,我知道我是誰,我為何而存在,這大概就是安心的感覺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