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街坊流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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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祖逖說的好友聚會,定在了劉羨回來後的第五日。但在此之前,劉羨還要去宮中一趟。一來要領取新的官印,二來也要去拜見自己的新上司,如此才算是走完了換職上任的手續。
    劉羨不是個延宕的人,次日一覺醒來,便準備去宮中處理此事。
    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在洛陽家裏的榻上醒來,總覺得特別香甜,好似過往的所有疲乏都消解了。阿蘿此時已經備好了一套全新的常服,等劉羨一醒,就從衣櫃裏拿了出來,親手披上交領,係好腰帶,紮好武冠。原來是一條黑白紅相間的木紋交領襦裙。
    “這是我親手做的,你感覺怎麽樣?”阿蘿給他打扮完後,伸手撫摸左臉上的刀疤,有些期待的問道。
    “很漂亮,我很喜歡。”事實上,由於多年未見的原故,妻子做的這身衣裳還是大了些,裙角險些拖到了地上。
    但阿蘿哪能看不出來,她瞪了劉羨一眼,竟然又從衣櫥裏拿出一套差不多顏色的衣服,再讓劉羨換上,這下就一絲不差,正正好好了。
    然後家人們在一起用早膳,其實就是簡單的湯餅,但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鄉土心理作祟,劉羨覺得洛陽的湯餅要更有嚼勁,湯汁也要香甜一些,因此食欲大開,就多吃了兩碗。
    但諸葛延卻吃不太慣,他對劉羨道:“感覺不如耿伯的烤鹿肉。”
    劉羨壓根沒理他,轉頭打量四周,沒看到父親劉恂的身影,便問劉恂的侍妾行女道:“我家大人呢?又沒有起來?”
    行女有些尷尬,回複說:“公子,您也知道,大人還是那樣,一般是不吃早膳的。”
    雖然早就習慣了,但聽到這句話,還是讓劉羨有些不悅。從小到大,父親就喜歡夜裏和侍女乃至歌伎們一起荒唐,經常夜夜笙歌,導致白日裏一覺睡到中午,根本不會和家人們一起用早膳。劉羨本來在心裏想,這些年過去了,這麽多人都變了,可能父親也會有一些好轉。沒想到回到家裏,還是這幅模樣。
    不過也不能說父親的耕耘沒有成效,至少八年過去了,現在和劉羨在一起用膳的家人裏,又多了三個弟弟,兩個妹妹。
    看著弟妹們拋過來的崇拜眼神,劉羨暗暗歎了口氣。他原本還想和劉恂好好談一談,看能不能多了解一些過去的往事。但昨日回家的時候,劉恂的態度非常冷淡,雖然也在宴席上,可連話也沒有和自己說幾句,搞得兩人就好像仇人一樣,此刻又是這個樣子。劉羨便也不想開口了,心想,還是等陳壽病情好轉,再去問問老師吧。
    不過看到這幾個孩子,阿蘿卻想到了劉朗和綠珠,她悄悄靠近劉羨,低聲問道:“你把綠珠姊安置在哪兒了?”
    劉羨說:“洛陽是非太多,容易出現意外,我不可能把他們帶回來,就拜托朋友,安置在平陽了。”
    劉羨口中說的朋友,其實就是結義兄弟李矩。在返回洛陽前,劉羨慎重地考慮過這個問題。帶回洛陽,這裏人多嘴雜,極有可能暴露綠珠的身份,一旦被發現可不是小事。但留在夏陽,或者河東、北地等地,自己又不知道情形,也有可能被孫秀釜底抽薪。
    所以劉羨思來想去,發現托付給李矩最為合適,一來李矩打算致仕,行動自由,並不引人注目,即使被發現了也能設法逃脫;二來李矩膽識過人,德才兼備,劉羨也信得過他。商議過後,李矩沒有推辭,劉羨便連日將綠珠母子送到平陽去了。
    得知綠珠下落後,阿蘿有些僥幸和放鬆,但她很快掩蓋下去了。用完早膳,夫妻兩人去看了眼陳壽的情況,劉羨便告別家人,隻領著諸葛延做侍衛,前往洛陽宮中履職。
    此時天色尚早,劉羨乘坐朱浮的牛車,一邊觀察街邊的景色,一邊和朱浮閑話這些年洛陽的變化。
    朱浮說:“公子,其實要說變化,洛陽別的都沒變,就數女人衣服的變化最大。”
    “服飾?什麽變化?”
    “您一看便知。”
    劉羨聞言一愣,朱浮不說,他昨日還沒有注意,此時他去觀察街上行走的女子服飾,頓時發現了有些許不同。
    這很明顯,首先是有些婦人的裙裝格外與眾不同,她們在衣裙之外著有兩襠。兩襠,即是由兩根細繩連接的兩塊長布,可以看做是古時的背心,原本是作為內衣來穿戴的。但在漢末大戰時,為了節省材料,出現了隻有前後兩麵護住胸背的鎧甲,樣式與兩襠相似,故而又叫兩襠鎧。
    隻是沒想到,眼下竟然有女子把兩襠穿在了外麵。她們的打扮很明顯是仿照兩襠鎧,紋有紅花的襠布裹在前身,並不能顯示出女性身姿的婀娜之美,但卻顯得幹練利索,反襯出一股英氣。
    而再看這些女子腰間和發髻上的佩飾,劉羨不免驚訝地發現,竟然也出現了巨大的變化。
    以往的佩飾,如發釵、玉佩、耳環等等掛墜,要麽是刻成鳳紋,要麽是刻成雲紋,或是珍珠串成一串,或幹脆是什麽牡丹芙蓉等花卉,以此來著重表現女性的雍容與柔美。劉羨初見綠珠時,石崇給她配的十八支綠玉鳳頭連珠銀釵便堪稱經典。
    但現在,觀看這些掛墜佩飾的形狀,竟然不是別的形狀,而是仿造的斧鉞戈戟之類的兵器!
    這些金玉做成的小兵器在日光下微微閃爍,配合著女子們身著的兩襠裙,真有一種凜然不可逼視的感覺。
    劉羨把自己的觀察所得向朱浮谘詢,他回答道:
    “這好像是皇後發明的服飾,是宮中的宮女們先開始穿戴的,然後就在洛陽傳開了。大家都說,皇後這是想證明,女子未必不如男。這深得高門夫人小姐們的歡心,於是就形成了一股風潮。”
    原來如此,劉羨恍然大悟。不得不說,雖然在劉羨心中,後黨是不得不除的怪物。但皇後能夠以一個女人的身份,先後暗算了三楊兩王,手段之幹脆毒辣,劉羨也深感佩服。呂後已經是史上公認的女強人了,而單論手段和狠辣,現在的這位皇後,厲害還要在呂後之上。
    再看看她所發明的服飾,劉羨不禁在心中想:雖說皇後對國家沒有什麽責任感,可就憑這份傲視天下須眉的膽色,也足以稱之為女中豪傑了。
    一想到接下來該與皇後對敵了,劉羨就忍不住繼續沉思,太子韜光養晦了這麽久,他到底做得什麽打算呢?
    在他沉默的時候,諸葛延反而和朱浮聊了起來,他自稱朱延,談吐自然灑脫,很得朱浮的喜歡。
    諸葛延問道:“聽說這個皇後長得很醜,是不是真的?”
    朱浮聞言,先是往左右望了望,繼而低聲道:“噓,這話可不能大聲說,要是讓旁人聽見了可不得了。也就是校事府停了十來年了,要是他們還在,你保底進詔獄坐三年牢。”
    諸葛延便把聲音降低了點,問道:“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啊?”
    朱浮作為車夫,聽過的流言自然是最多的,他看周圍的人少了些,便用不可置疑的語氣回答道:
    “聽止奸亭的的人說,應該是真的。”
    “哦?那是怎麽知道的?”
    “哈,我跟你說,止奸亭有一個求盜,長得麵如冠玉、紅唇白齒,是個遠近聞名的美男子。結果去年三月的時候,一夜間他突然消失,同僚還以為他被什麽強盜給劫了。沒想到過了四天,這個求盜又突然回來了,身上著玉帶錦衣,一看就價值連城。你猜,這是怎麽來的?”
    諸葛延想了想,回複道:“憑空消失幾日,突然暴富,他又是求盜,經常接觸竊賊,這莫不是偷來的?”
    “對啊!大家也都這麽想,便把這個求盜綁了送到洛陽令那邊去告官,看是從哪家偷來的。結果啊,這個求盜在堂上說的話,真是讓大家大吃一驚。”
    “什麽話?”
    “他說他那晚走在路上,遇到一個老嫗,那老嫗說家中有人得了疾病,要一個城南少年壓壓邪,隻要他肯去,必有重報。那老嫗一看就是個有錢人,求盜就答應了。結果下了車,他被人直接塞進一個竹箱子裏,一連被人抬著走了十餘裏,然後又過了七八個門限,再打開竹箱,嗨,你猜怎麽著?”
    “怎麽了?”
    “那求盜啊,發現到了一處樓台宮闕。周圍很多貌美的宮女,說這裏是天上人間。然後香湯沐浴,給他好酒好飯的招待!然後呢,又來了一名三十五六的婦人,衣著華貴,要與他歡好呢!”
    “啊!還有這等事?”諸葛延聽這話,也大概明白過來了,連忙又追問道:“那婦人什麽模樣?”
    “嗨,那求盜說,那婦人身量不高,還不到七尺,而且皮膚微黑,臉色卻又發青。最主要的是,右眉之後有一顆顯眼的黑痣,加上一雙三角眼,凶悍好似毒蛇啊。那婦人和他接連雲雨了幾日,非常歡喜,便賞了他一套衣服,然後就用同樣的法子,又把他放回來了。”
    “後來呢?”
    “求盜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,大家哪還能聽不明白?那婦人就是皇後啊!王縣君哪敢管這事,當庭就把求盜給放了,大家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兒,訕笑著跑散了,都當做無事發生。”
    諸葛延訝異道:“這也能無事發生?”
    “不如此又能如何?”朱浮又望了一眼周遭,神秘兮兮地說道,“洛陽城的這些年啊,隔三岔五就會有一個美少年失蹤,毫無緣由,毫無線索,家裏人找了大半個月,根本毫無頭緒。終於有一日在渠水邊發現了,好好的一個孩子,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。告官去查,也根本沒有後續,搞得洛陽人心惶惶。”
    諸葛延恍然大悟,說道:“您的意思是,這都是皇後幹的。”
    “八九不離十吧。”朱浮說道:“本來大家還有點不敢信,但過了幾日,那個求盜又上吊死了,然後他鄰居說,是魯公的人派人吊死的,然後沒過幾天,他鄰居又上吊死了。你說,這還能有假?”
    諸葛延不禁咋舌道:“這也太兒戲了!你們洛陽人都這麽野蠻嗎?”
    劉羨歎了口氣,想說些什麽,可想想還是咽了回去,心想:當年皇後雖然也使用暴力,但陰柔與暴烈並存,所以才難以防備。現在她卻變得如此肆無忌憚,是身居高位太久了?還是直接喪心病狂了?
    如此看來,她的權禦手段遠不如以前了。不過越是這樣,越要作好後黨給自己下馬威的準備。
    這麽聊著天,劉羨終於抵達了洛陽宮。和宮衛驗明身份之後,他先是到少府去更換印綬,並確定自己的新官署。
    劉羨眼下是四品蕩寇將軍,雖說朝廷暫時沒有給他調兵統轄的意思,但該裝的樣子還是要裝的。作為四品高官,劉羨不屬於宮衛,而隸屬於北軍係統,名義上受北軍中候王衍統轄,俸祿二千石,有資格在洛陽挑一塊地,專門建立自己的官署,並且獲得了舉薦任用之權。
    雖不是最頂級的高官,但劉羨已能在城內建立官署。但劉羨知道自己無甚權力,在城內建府純粹是顯擺虛榮,毫無用處。詢問過後,得知城東有塊廢棄的舊官署,距離家裏也就是兩條街的距離,他便挑了這塊地,原因無他,閑來無事的時候就能直接回家。
    然後他按例去雲龍門拜見上司王衍。
    作為全國知名的清談領袖,其實很難聯想,王衍會是現在禁軍的最高首領。但經曆過二王之亂,劉羨知道,他不止能舌綻蓮花,更是後黨的中流砥柱。
    劉羨本以為會受到王衍的刁難,不料見麵以後,他對劉羨還算和善,雖然聊的內容都是泛泛而談,不外乎是征戰中的辛苦,此後的規劃,並沒有什麽深度,但至少沒有想象中那樣劍拔弩張。
    離別的時候,王衍明知道劉羨是太子黨,還握著他的手勉勵說:“呀,若是國家多幾個懷衝這樣的英才,我們也就高枕無憂了。”然後親自將劉羨送出雲龍門。
    劉羨對此略有詫異,他有些拿不準王衍的態度了,後黨執政是如此的激進,怎麽對真正的對手反而言笑晏晏呢?他真的是裝裝樣子,亦或是心裏有其餘打算?
    辦好手續後,劉羨又與朱浮、諸葛延匯合,重新踏上了回家之路。他凝視著街坊上往來的人群,在心中思忖良久,隨即有所失笑:這不過是上寬下虐罷了,後黨隻是對民眾施以高壓,卻不敢和宗室士族們撕破臉皮。若從這個角度看,後黨確實是如履薄冰啊!
    眼下的洛陽仍然處於和平中,可和平之下到底蘊藏怎樣的暗流,或許朋友們會告訴自己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