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再會司馬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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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次日一早,劉羨就去宮中拜訪太子。
    在抵達前,劉羨其實心中有些忐忑。因為這些年來,大概是因為後黨刻意宣傳的原故吧,哪怕在關西,他也能聽說司馬遹的荒唐事。
    此前喜歡在東宮設集賣肉、縱情聲色的荒唐事暫且不說。這些年來,據說他為了拒諫,專門製作了一副針氈,若是勸諫的人說多了,他就把這副針氈給人設座,雖然不是什麽大傷,但也真是劇痛無比。好像江統、杜錫都坐過,此後一連五六日都隻能躺坐。
    雖然知道司馬遹有效仿楚莊王,韜光養晦的意思,但劉羨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評。他想,一個人若是偽裝久了,可能將真實的自己都忘卻了。
    下了車,有內官把他引入了東宮側門,他就在廊中等著報信。立了良久,東宮內的人都知道他來了,有些宮人在另外一頭朝這裏張望,他好像聽到了一片竊竊私語之聲,好像有人在說:“看,劉懷衝!”
    又等了一會兒,太子左衛率劉卞出來,將他延請入內。過廊入殿,兩側帷幕簌簌作響,分明有很多人在幕後偷看。劉羨暗道,多年之前,他在東宮任職的時候,都是這麽看楊駿這樣的大人物入宮,想不到有朝一日,自己也成為東宮的風雲人物了。
    他那天身穿交領曲裾長衫,腰間掛著常勝劍,頭上戴著武人常配的鶡尾冠。累年軍旅,劉羨的臉黑瘦了許多,眼神也更加銳利,帶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質。他八尺身材步履穩健,在眾人或明或暗的注目中,從容不迫地徑直來到太子所在的後殿。
    看得出來,此時的後殿,幾經修葺,比當年司馬遹剛入駐時,也精致了許多。
    劉羨將腰間的佩劍解下交給侍衛,脫了靴子,走了進去。遙見太子司馬遹正坐在中間的榻上,遂朝太子行叩拜之禮,說道:“臣劉羨參見太子殿下,殿下千歲!”
    司馬遹見了,抬手令劉羨起身,然後指著榻前的左側席位,安排他坐下。
    劉羨抬頭起身,打量司馬遹。他著一身華貴的淡金色袍服,可穿戴卻不嚴謹,如談玄名士般斜坐在榻上,胸口的領子敞開,頭發草草用一根簪子固定,還是以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。
    唯一的變化就是,這位太子已經完全成年了。他身材長高了一些,七尺八寸,上唇蓄著兩條眉毛般的短須,已經沒有了過去的稚氣。而縱欲過度又使得他臉色蒼白,不像年輕時那樣健康富有血氣。
    不過好消息是,他的眼睛還有神光,至少還是像以前那樣明智。
    而在他身邊還坐著兩個男子,都差不多年紀。其中一人劉羨在楚王府見過,是成都王司馬穎。司馬穎長相陰柔,眼神也比較寵溺,一看就是一個性格溫順,非常好相處的人。
    另一人劉羨就不認識了,不過從他峨冠博帶的雍容風度來看,應該也是一名宗王。隻是相比於司馬穎,他的眼神更加堅定,一看就是有主見的人。
    他們三人好像正在榻上對弈,司馬穎執黑,太子執白,另外一人旁觀。見劉羨進來,就把手上的棋子都放下了。
    司馬遹指著劉羨對那兩人說:“齊王,成都王,你們看看,這就是我們東宮出來的人才,現在是聞名京華啊!”
    原來另一人就是齊王司馬冏,劉羨連忙向兩位宗王拱手行禮。而司馬遹揮手間,東宮內的其餘宮女侍衛已經全退出去了。
    成都王對劉羨微微一笑,客套說:“久聞劉君大名啊!令堂去世之時,我深感同情,還感歎造化如此殘忍,竟將活人逼入絕路。沒想到啊,您竟然成為了一位國家棟梁,想必令堂泉下有知,也會深感欣慰吧!”
    劉羨平時聽從的吹捧多了,但提及母親的人卻很少,司馬穎如此說,令劉羨心中一暖。他正要回話時,一旁的齊王司馬冏突然插話道:“劉君的官署已經定下來了嗎?”
    劉羨答道:“已經定下來了,就在馬市南邊。”
    “這樣啊。”司馬冏想想又說:“我在宮中聽說,魯公賈謐將你視作眼中釘肉中刺,這次將你調為蕩寇將軍,並沒有再讓你領兵的打算,而是準備讓你負責些管理軍糧、甲仗的雜務,不再起用你了,你可有心理準備?”
    劉羨聽到這話,先是抬頭看了司馬冏一眼,而後又看向司馬遹,見太子麵無表情,劉羨便慢慢回答道:
    “在下也不是第一日步入官場,有些事情,自然也是知道後果的。”
    “那你怎麽看魯公?你恨他嗎?”
    “身為臣子,當然不是憑借好惡來做人做事,我與魯公有齟齬,恰恰是因為魯公做事隻講私情,不論公義。”
    司馬冏仍然咄咄逼人,他再問道:“什麽是公義?”
    劉羨回答道:“當然是舉賢用能,親親愛人,上慰江山社稷,下安黎民百姓。”
    “哦?”司馬冏目光炯炯地盯著劉羨,再次發問道:“難道不是恪盡職守,忠君愛國嗎?”
    現場的氣氛頓時冷下來了。很顯然,齊王的這番發問,是要劉羨向司馬遹表忠心,無論司馬遹過去對劉羨有多麽大的恩德,但時間總會改變一個人,再次確認忠誠是有必要的。可如此強迫性的發問,未免有些不體麵了。
    劉羨沉默片刻,回答說:“莫非方才在下所言,並非忠君之道耶?”
    司馬冏說:“若有篡逆之賊,橫行於世,忠臣該當如何?”
    劉羨說道:“自然當殺奸賊,平篡逆。”他頓了頓,又補充道:“可臣子也不能忘了本質,要致君堯舜,匡扶主上過失。”
    說到這,場麵又再次安靜下來。太子司馬遹揮了揮手,對一旁的司馬冏哈哈笑道:
    “哈哈哈,齊王,我怎麽說來著?劉懷衝就是這樣一個喜歡犯上的人,沒有人能在口頭上贏他。我都不敢這麽和他說話,你來自討苦吃!哈哈哈……”
    司馬遹如同孩童般笑個不停,有些緊張的氣氛立馬緩和,司馬冏也笑了起來,他再次對劉羨說:
    “你確如太子所說,是名心懷天下的良臣。”
    劉羨低頭說:“您過獎了,我不過是名直臣。”
    司馬穎接話說:“現在朝中多是佞臣,直臣已是很難得了。殿下要重用的,就是劉君這樣的人。”
    這些話聽得太子司馬遹直皺眉頭,他再次擺擺手,說道:“劉羨剛剛在關中經曆苦戰,剛剛回來一趟,很多事情都還沒弄清明白,沒必要和他這麽繞來繞去。”
    說到這,他又指著劉羨說:“他是我信得過的人,很多套話空話也不必多說,直接告訴他就行了。”
    司馬遹開門見山地對劉羨道:“劉羨,我已經到了一個很危險的地步。”
    “危險?”劉羨略有些詫異,從回京的種種跡象來看,現在後黨已經招惹到了極大的不滿,不僅太子黨和宗王聯合起來了,後黨本身內部也在分裂,又聽說淮南王司馬允也將回京支持太子,雖然形勢錯綜複雜,宗王也不一定可信,但至少太子確實是優勢,怎麽會變得危險呢?
    司馬遹顯然知道劉羨在想什麽,說道:“你是打過仗的人,應該知道,不是哪一方強就一定能獲得勝利,何況現在我並非是強勢的一方,朝政還握在我母後手裏。”
    “我母後是一個敢殺人的人,當年她就敢騙楚王殺汝南王,現在自然也敢殺我。她之所以長久以來沒有下手,就是她覺得還能控製住局麵,如果到了她控製不住的時候,或許就是我的死期。”
    劉羨說道:“光殺人不能解決問題,皇後若是如此不智,她便是瘋了。”
    司馬遹冷笑道:“你知道的,她們賈家的人,早就已經瘋了。更何況我打聽到了一個消息,說是賈謐最近在金穀園設壇祭拜,求問天意,你說他們打算幹什麽?”
    齊王司馬冏在一旁說道:“殿下,照我所說,就應該直接帶兵兵諫,您是武皇帝親口承認的太子,要中興社稷的明主,登高一呼,誰敢不從?必然能夠擒獲妖後,誅殺後黨。不能再由妖後禍國殃民了!”
    可說到此處,司馬遹的神色又變得非常寂寥,他反問道:“自古以來,有太子弑殺皇後,逼天子退位的事情嗎?”
    這一句頓令司馬冏啞然。這確實是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,即使是漢武帝時期的巫蠱之禍,戾太子劉據造反,都是打得清君側的旗號,若說讓太子下令弑殺皇後,那也太聳人聽聞了。
    司馬遹接著道:“若是我下了這樣的命令,便大大違背了孝悌之道,國家以孝治國,將來我即使登基,又如何讓人心服呢?恐怕到了那時候,人人都要說我是無道昏君。宗室們怎麽看我?天下人怎麽看我?史書記載下,數代之後,後人們又將怎麽看我?”
    這也是實話,劉羨看著太子疲倦的神情,心中暗道,太子確實是可憐人,他所在的局麵是曆代太子從未見過的。天子沒有真正的理政能力,皇後攝政,卻又和太子不合,諸多宗室分割權力,又覬覦更高的權力。更別說,朝中還有像王衍石崇、孫秀這樣的投機士族,數不勝數。
    所有的重壓都壓在太子一人身上,他要處理的難題恐怕比那些開國之君還要多,稍有不慎,就是萬劫不複的結局。
    司馬遹對劉羨歎息道:“劉羨,你能體會到我的難處嗎?不管母後如何待我,我如何想扳倒她,我是絕不能殺她的,我隻能逼迫她退位放權,而她卻想殺死我。”
    劉羨沉默少許,說道:“皇後是一個剛強的人,她恐怕很難放手。”
    “確實如此,所以我才會召淮南王進京,一來讓她有所忌憚,不敢直接做最壞的選項,二來是轉移她的注意力,讓她去和淮南王鬥,但暗地裏我就可以去做一些事情。”
    “殿下打算怎麽做?”
    “主要是三件事,其實也是一件事。”
    司馬遹深吸了一口氣,對劉羨說道:“接下來的話,我希望你當作絕密,誰也不要透露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“第一件事,我要在洛陽散布流言,告知百姓,皇後有廢太子的心意。這件事,是齊王負責的。”
    司馬冏微笑頷首說:
    “請太子放心,我已經準備好了數首民謠,不日就將在街坊傳唱。”
    “第二件事,我要私下裏拉攏那些後黨,讓他們站回到我這一邊,隻有他們放棄了母後,我才能確保在大體穩定的情況下,繼承大統。這件事,我是交給成都王負責。”
    司馬穎拱手說:“殿下重托,穎不敢辜負。”
    說到這,司馬遹再將目光投向劉羨,說道:“劉羨,第三件事,我要交給你來做。”
    劉羨聞言一驚,心想齊王和成都王是宗室至親,太子任用他們是理所應當,可自己是什麽身份,太子竟然將自己與齊王和成都王並列?看來接下來要交給自己的,恐怕不是什麽輕鬆又方便的事情。
    司馬遹仍舊如往常一樣,輕易地看穿了劉羨所想,他說:
    “劉羨,我說的這件事,除了你,我手下沒有別人能做,我隻能交給你來做,也相信你能做好。”
    “雖然很艱難,但功成之後,不管你要什麽官職,我都能答應你,如何?”
    劉羨沉默良久,他說:“還請殿下明言。”
    司馬遹徐徐說:“我需要你來殺人。”
    “殺人?”
    “你知道,光靠言語是不能改變人的,偌大一個朝堂,想讓人讓出位置,有時候也不得不流血。我要你殺一些人,刺殺一些無法改變卻又惡貫滿盈的人。隻有這樣,我才能嚇破一些人的膽,徹底地瓦解後黨,逼迫皇後就範。”
    劉羨聽到這裏,心下恍然,他明白司馬遹這麽急切地見自己了。
    這是個非常危險的行動,雖然司馬遹沒有明言,但不難猜出,他想要殺的人都非同小可。現在的禁軍大部分還在後黨掌握中,在後黨眼皮底下殺人,一旦被發覺抓捕,下場如何,恐怕不難想象。
    因此,辦這件事的人,一定要對後黨深惡痛絕,絕對不可能妥協。又要有一定的魄力和行動力,同時又懂軍事。最重要的一點是,是太子自己的人,而非親王的人。從這些角度來看,太子手下,恐怕確實隻有自己合適。
    但與此同時,劉羨又對司馬遹的布置感到驚歎,這位在世人看來荒唐不已的太子,心思是何等的縝密!在這種亂局之中,還能想著確保大局不亂,進行和平交接,他確實當得起司馬炎對他的稱讚,在才智上並不遜色於司馬懿。
    隻是,劉羨看向他身邊的兩位親王,又想起趙王、梁王,還有數年未見的淮南王。他想:對於太子來說,解決皇後恐怕僅是一個開始。
    思忖片刻後,劉羨回答說:“這恐怕不是臣一人所能做到的事情。”
    “是,所以在淮南王進京之後,我會給你派一些幫手,至於你何時動手,如何動手,這由你自己決定。”
    雙方都是聰明人,至少在對付後黨這件事上,大家是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,因此沒有再要什麽多餘的承諾。
    話說到這,司馬遹親自給劉羨斟了一杯酒,笑著遞給他道:“這杯酒給懷衝壯膽!”
    劉羨接過來飲了一口,不料入口後,一股出乎意料的苦腥味直衝喉嚨,令他難以下咽,竟將酒水咳了大半。
    司馬遹見狀又大笑,他拍著手說:“劉羨,這是我為你備下的這壺熊膽苦酒,味道如何?”
    原來是一場惡作劇,劉羨苦笑著想,太子真是沒變,還是像以前那樣愛捉弄人,他回道:“在下無福消受。”
    不料司馬遹淡然自若地給自己倒了一杯,默默飲下,而後輕歎道:“可我卻不得不消受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