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舊友聚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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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轉眼到了約定聚會的日子,祖逖呼朋喚友,來找劉羨出門飲宴。
    飲宴的地點是個劉羨沒聽過的地方,叫做抱月台。祖逖對劉羨說,這是四年前新開的酒肆,近年來吳人北上,店主也是從建鄴搬過來的名廚,他擅長烹製江淮菜,在洛陽可謂是有口皆碑。
    其餘朋友已經先去了,祖逖是專門來給劉羨帶路的。與他隨行的共有三人,分別是他的兩名胞弟,祖納、祖約,還有妻弟許柳。然後劉羨帶上諸葛延,騎著馬隨他一起同去。
    很快穿街過裏,發現去的並非城中,而是繞了兩個彎子,往城南方向去了。待穿過太學,又走過幾個淺坡,一直來到一條小河邊上,應該是從洛水份出來的支流。劉羨見河水雖不甚清澈,但在陽光下麵閃耀出一片波光粼粼,明朗而安詳。可見一座小橋跨於河水之中,對岸有一排柳林,炊煙從中冉冉升起,暴露了一處院落藏在其中。
    到了院門口,可以看見幾個卷毛綠眼的高大胡人站立守衛,腰間配著刀。院旁的馬廄停滿了馬,院落裏也能聽到不少士人的高談闊論聲。進到院子裏一看,可以發現院落中搭上了一排排木頭架子,青藤攀爬其中,將陽光都遮蔽了,下麵便是一片斑駁的樹蔭。
    除了庖廚外,院落裏有六間招待客人的房舍,露天的席案,又被木架分為四個部分,大概可以同時招待十夥客人。如此荒郊野嶺,但客人並不少,差不多坐滿了一大半。規格也非常之高,除去守門的胡人外,劉羨甚至發現了一些身姿苗條,相貌出眾的歌女,聽她們的歌聲語調,與陸機很像,大概也是從吳地來的吧。
    祖逖定的坐席就在最裏麵的房舍裏,劉羨進門一看,此時房舍裏已經橫七豎八地擺滿了幾、榻、胡床,上麵瓜果酒壺胡亂擺放,旁邊坐著有二十來人。劉聰、江統、劉喬、王敦、劉琨、王粹、魯瑤等老相識自不必說,沒想到還有皇甫商、傅暢、賈胤(賈龕之兄)等在征西軍司結識的朋友。除此之外,還帶有一些劉羨不認識的人,應該是他們信得過的親屬。
    劉聰看見劉羨進來了,舉杯嗬嗬笑道:“呀,這不是征西名將劉懷衝嗎?不知道還記得小人嗎?”
    劉羨指著他道:“我當然記得你,如果在關中能抓到你,我立馬就能官升一品。”
    在場眾人都大笑,祖逖說:“先喝酒,喝酒。從荊南弄來的綠酃酒,酒香撲鼻啊!”又回頭招呼店家:“趕緊把醬菜涼菜都弄上,還有河豚生膾,一定要處理好!”
    店家立馬端來了醋芹、甜醬瓜、白糖蒜、酸胡瓜、醃萊菔等醬菜,大家盤腿持膾,一邊品嚐一邊斟酒。綠酃酒入口綿甜芳香,飲後卻飄飄然起來。
    劉羨開始和朋友們相互問候,先是相互介紹那些不認識的客人。
    王敦帶來了自己的族弟王導,對劉羨笑說:“這是我家的千裏駒,一看就是要出將入相的。”
    王導今年二十有二,現在在東海王司馬越府中擔任舍人,一眼看來,當真是風姿飄逸,劉羨和他談吐了兩句,他自謙說:“家兄過獎了,在您麵前,我不過是一無名小卒罷了。”
    但劉羨對他的印象還是比較深刻,因為他氣質過人,談吐又文雅清越,頓時讓劉羨想到了好友周伯仁。
    江統則是帶來了好友郗鑒,他笑道:“懷衝,這是我新結交的朋友,因為家境貧寒,故而來蹭一頓飯,你不會介懷吧?”
    不同於江統的玩笑,郗鑒拱手向劉羨鄭重其事地行禮說:“久聞蕩寇將軍大名,聽說您在泥陽時麵對十倍大軍,孤軍固守,不改其節,真是我輩楷模。在下深感欽佩,冒昧前來,能見將軍風采,也算不虛此行了。”
    郗鑒說話行禮都一板一眼,很顯然是一個重儒學習經文的文人,相比於現在放蕩輕浮的玄談文風,劉羨更喜歡這種慎獨守禮的人,交談幾句後,便把他記在心裏。
    除此之外,還有幾人,如劉琨帶來了兄長劉輿、王粹則帶來了好友司馬雅,劉羨一一見過,都將他們記在心裏。
    然後劉羨又去和傅暢、皇甫商等人說話,問道:“你們是什麽時候和士稚認識的?”
    傅暢笑道:“使君,我前年搬來洛陽,到國子學裏求學,那時就和祖君認識了。聽說您回來了,我就把熟人都喚來了,不要緊吧?”
    “不要緊,不要緊,人怎麽會嫌朋友多?我隻怕朋友太少啊!”
    這是實話,雖然屋子裏的人已經坐得挺滿了,但劉羨仍然發現,還有些老朋友沒有來,他和大家寒暄了一會兒,轉首向祖逖道:“人都到齊了嗎?”
    “到齊了。”祖逖猜到他想問什麽,直接道:“沒來的都是事出有因。”
    “周伯仁(周顗)喪母,他回鄉守孝去了;劉玄明(劉曜)走私被發現,於是也逃罪去了;陸士衡(陸機)倒是真有空,但他現在身份敏感,賈長淵又盯著你,你不想他下不來台吧?”
    “那越石和弘遠怎麽能來?他們不也是賈謐看重的人嗎?”
    “越石和趙王殿下是親戚,弘遠是駙馬都尉,那能一樣嗎?他們就是和賈長淵對著幹,賈長淵也不能拿他們怎麽樣。”
    劉羨聞言,不禁長歎道:“唉,朋友聚會,少人的話,總覺得少了什麽。”
    祖逖則笑罵說:“你這話說得,再掃興,我當場就走!枉費我在這裏訂一次宴席了。來,聽曲!聽曲!”
    說罷,又讓三名吳女進來,一人彈琴,一人鼓瑟,一人吹簫。三人共奏吳曲。這還是劉羨第一次聽吳曲,他覺得弦音纏滿清澈,又好似玉珠更迭而落,而漸漸地弦聲加急,有如瀑布飛濺。吳女明眸皓齒,聲音甜而不膩,吳語一收一放之間,皆張弛有度。眾人不覺如癡如醉,連聲叫好。
    一曲剛了,哪知弦聲又起,彈琴的吳女開口再唱,這次用的卻是洛陽正音。隻聽她唱道:
    “獨漉獨漉,水深泥濁。泥濁尚可,水深殺我。
    雍雍雙雁,遊戲田畔。我欲射雁,念子孤散。
    翩翩浮萍,得風搖輕。我心何合,與之同並。
    空床低帷,誰知無人。夜衣錦繡,誰別偽真。
    刀鳴削中,倚床無施。父冤不報,欲活何為。
    猛虎斑斑,遊戲山間。虎欲齒人,不避豪賢。”
    這是一首民間的樂府詩,名叫《獨漉篇》,是一首極為經典的諷刺詩。漉字與祿字同音,可見詩詞是以水深濁來比喻仕途上的凶險。最後著眼在老虎想要吃人,不管你是豪傑還是賢人,以此來比喻官場上的忠良厄運。
    等這一曲唱罷,眾人再次鼓掌,隻是不像上一曲那樣鼓噪叫好了,神色都變得慎重又同情。接下來,吳女繼續歌唱,既有《吳楚歌》這樣的情詩經典,偶爾也摻雜一些政治諷刺歌。在歌聲的陪伴下,大家也都觥籌交錯,飲食不止。
    不過劉羨有些詫異,他本以為以洛陽如今的局勢,政治表態應該比較敏感,沒想到在這個地方,竟然還能正大光明地唱諷喻詩歌。而看大家的模樣,神色都還算坦然,好像司空見慣似的,這真是奇怪。
    還未來得及多想,庖廚開始陸陸續續上菜了。
    這裏的菜肴確實豐盛,除去開始的醬菜外,後麵又做了蛇羹、烤鵪鶉、蘆筍湯餅等淮南名菜,廚子的手藝極好,尤其是對湯羹火候的把握和底料的調配,堪稱一絕。但眾人最期待的,還屬壓軸的河豚生膾。
    河豚名為河豚,實際上卻是海魚,等到春天時從大海遊至長江中下遊,才可以捕撈。洛陽的河豚也都是從江淮運過來的,非常稀少,又有毒性,隻有極有經驗的庖廚才能處理。
    而現在河豚肉片端了上來,兩隻河豚,切了兩盤薄如蟬翼的肉片,分到每人口中,也不過隻有一兩口而已。
    劉羨蘸了薑醋後淺嚐一口,隻覺得這魚肉柔嫩仿佛冰雪,遇熱後隨即化作鮮甜的瓊漿,讓人精神為之一振,確實是當之無愧的珍饈。
    祖逖對劉羨自誇說:“這家抱月台啊,每旬隻能運來二十條河豚,隻有先預訂才能嚐鮮,我為了給你接風,算是下了血本了!”
    此時吳女已經退下了,周圍沒有旁人,劉羨對祖逖笑道:“你休想蒙我!這家店是你開的吧!哪兒來的血本?”
    “懷衝這都猜到了?哈哈,我就知道瞞不過你!”祖逖當即拍著劉羨的肩膀大笑。
    原來,這裏正是祖逖為齊王招攬人才的地方。為了隱蔽幽靜,祖逖特意將酒肆開在郊外,又用胡人進行護衛,防止外人窺探泄密,隻有祖逖精心挑選過的人選,才能入內飲食,可以說,這是密謀招攬的絕佳地點。也正是因為如此,歌女們才敢肆無忌憚地唱政治諷喻詩。
    劉羨問:“你在這裏請我,不會是要招攬我當齊王黨吧?”
    祖逖連連搖頭,笑道:“那當然不會,我不是一個勉強別人的人,隻是因為這裏清淨,大家可以隨便說話而已。”
    “哦?”劉羨奇道:“聽起來,你接下來想講的話,莫非有些大逆不道?”
    祖逖回說道:“哦?那再大逆不道,那還能有皇後殿下大逆不道?”
    在座的眾人聞言,無不失聲哄笑。皇後這些年的施政,當真是失盡了人心,不僅任人唯親,獨攬大權,獎懲不公,而且還鬧出了這麽多亂子,天南地北都不得安寧。到如今,別說後黨的敵人不認同,就連許多後黨成員也腹誹良多,對皇後心懷不滿了。
    祖逖直接冷笑說:“別看現在好像還風平浪靜,但實際上,朝堂上已經先鬥起來了。三天前,尚書省已經下達了河間王出鎮關中的調令。按照慣例,關中這地方,必須要是至親宗王才能出鎮的,她卻用遠支河間王,其心可誅啊!”
    “現在鎮守河北的人選空了出來,皇後還說,要朝中百官舉薦新的宗王人選,嗬嗬,她什麽時候這麽好心過?”
    劉喬聞言也笑道:“她真當大家是傻子了。當年她陷害楚王殺汝南王,用這招挑撥離間,渾水摸魚也就算了,畢竟沒人猜到她的貪婪。但現在,她的麵目已經暴露了,同樣的計謀還想用第二遍,真以為大家會上當嗎?”
    江統卻搖首說:“這招大家都看得明白,但是想要團結卻很難,再怎麽說,出鎮河北確實是一個誘人的誘餌,難保有人心動,先和後黨達成妥協。”
    雖然在座的人裏,有不少人名義上從屬於後黨,但聽到三人公然地詆毀後黨及皇後,大家依然麵不改色,甚至露出讚許神情。看得出來,經過這些年的亂政之後,後黨內部也有很多人在考慮後路了。
    劉羨想了想,也加入討論說:“想要和後黨對抗,最重要的,肯定不能再佯裝和平。必須有人先站出來,主動挑起與後黨的矛盾,隻有矛盾激化,大家才會察覺皇後的虛弱,不再順從她的心意。”
    眾人都說有理。
    這些年來,之所以皇後能有恃無恐,其實就是群龍無首,宗室們缺乏一個領袖,願意強硬地表達對皇後的反感。按照常理來說,應該由太子來幹這件事情,可是以子抗母,於禮不合,所以最多隻能暗地裏進行支持,洛陽的宗王們又缺少實力,所以才一直維持在這麽一個尷尬的局麵。
    王粹直接說道:“你們聽說了沒有?在四月的時候,淮南王殿下便要進京了,這是否會是一個轉機?”
    淮南王司馬允是著名的楚王黨,他在這個時候進京,所有人都在揣測他進京的目的。
    作為太子舍人,王敦嗤笑一聲,頷首說道:“這確實是太子和淮南王商議好的,淮南王作為強藩入京,將會公開支持太子監國,逼迫皇後退位。”
    “哦?可有什麽具體計劃?”
    “我不知,就算我知道,也不可能在這裏說出來。”
    大家又說了一會兒閑話,談古論今,品評人物,雖然不比當年,但聊得也還算盡興。隻是大家多已經成年了,似乎沒有當年那股激揚的熱血,宴席進入尾聲後,大家相互問候一番,就要回歸家庭,各自生活去了。
    而在曲終人散的時候,王敦將目光投向劉羨,低聲問道:“懷衝,你打算什麽時候來一趟東宮?太子殿下說,想和你見一見。”
    見我?劉羨心下一凜,隨即正色說道:“太子殿下是我的恩人,我當然應該拜訪,隻是不知太子何時有空?”
    “你還不知道?太子殿下每日都有空。”王敦隨即替他決定道,“擇日不如撞日,那就明日來吧。”
    劉羨心裏有些詫異,在他心目中,司馬遹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,但現在,他竟然這樣急切地召見自己,到底是為了什麽事?
    不難得出答案,十有八九,應該與政變有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