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章 對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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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於孫秀的這次到訪,劉羨並不意外。
雖然對於孫秀的內心,劉羨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。但是至少有一個道理,他還是明白的,孫秀難得從自己這裏贏了一陣,作為一個勝利者,他是不會不找機會來耀武揚威的。
而公主被孫秀打斷了談話,很不高興。她也討厭孫秀對於皇後的諂媚,因此下意識地就準備拒絕。但眼光掃到劉羨嚴肅的神情後,又有些猶豫,她問道:“你想不想見他?”
“勞煩公主了。”劉羨回答道,“我不是一個小器量的人,他既然敢來見我,我自然也不會回避。”
雖然並不想見孫秀的嘴臉,但根據事前事後的種種跡象,劉羨已經能隱約猜測到,孫秀便是這次太子被廢事件的最大推手。如今的他雖然還在幕後,可實際上的權勢已然非同小可,劉羨並不豔羨他的權勢,但也確實想弄明白,這個人到底打算做什麽,如何收場。
這麽想著,劉羨回到了臥室,他換上一身周正的冬裝,在火盆前正襟危坐,等待孫秀的到來。
很快,門外就響起了孫秀的腳步聲。劉羨本以為自己心平氣和,可當腳步越來越近時,他發現自己的肩傷開始發熱發痛,繼而全身開始止不住地顫抖,手掌也覺得空虛。
這是握劍殺人的衝動,劉羨也是此時才發現,自己心中居然對孫秀有這麽大的惡意。這已經接近本能,似乎兩人生來就不能相容。
但當孫秀的臉出現在門前時,這一切感覺又都消失了。劉羨明白,這並非是自己恢複了平靜,而是已經下意識進入到了戰鬥狀態。
孫秀的臉還是那麽滑稽,他提著一捆黨參,對著劉羨擠眉弄眼道:“呀,劉羨,聽說你在外麵受了傷,我擔心得不得了。後來又聽說你沒事,我真是鬆了一口氣啊!哈哈,來,這是我給你帶的藥,希望你身體早日恢複啊!”
他不等劉羨回話,又說:“我本來還擔心你壯誌消磨,一蹶不振。沒想到在門外的時候,聽到你吹的曲子,真是壯心不已啊!好事,好事,看來我是杞人憂天了。”
孫秀說得是如此自然,好像設計伏擊的並不是他,劉羨也沒有試圖暗殺他,兩人是相交相知多年的好友一樣。
劉羨的眼皮一跳,但沒有發作,平靜說道:“多謝長史關心了,我受寵若驚。”
孫秀接下來卻挑破了這層平靜,他坐到劉羨身前,笑道:“這有什麽受寵若驚的?這麽多年來,恨我的人很多,但是能像劉羨你這樣,直接對我痛下殺手的,卻是寥寥無幾啊!我怎能不對你另眼相待呢?”
這句話是在赤裸裸地嘲諷劉羨,他一瞬間就被激怒了,臉色罕見地漲紅,手中甚至下意識地就想抽劍。但手中握了個空後,劉羨又很快清醒了。但他不再掩飾自己對孫秀的鄙夷,哂笑道:
“長史說這話,是在鼓勵我再接再礪咯?”
“嗨呀呀,當然不是。”孫秀高舉起雙手,露出投降的神情,同時又用玩味的語氣道:
“我隻是在埋怨自己,像劉羨你這樣的好人,竟然對我有這樣大的恨意,這說明我過去罪孽深重啊!我是來向你道歉的!希望我們兩人,能夠就此化解恩怨,攜手共創一個美好的未來啊!”
“未來?你和我?”劉羨感覺像是聽到了世上最大的笑話,他不鹹不淡地諷刺道:“你去和關西那麽多死去的冤魂說吧,你看他們會不會原諒你!”
“他們已經是死人了,死人還有什麽緊要呢?”
孫秀長籲短歎:“往者不可諫,來者猶可追。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,三皇五帝以來,已經死了多少人?我們是活著的人,就要為活著的人負責。”
“更何況,劉羨你總要給我個機會,說不定,我已經痛改前非,洗心革麵,成為一個和你一樣全然為國為民的好人了呢?”
劉羨冷笑道:“孫長史,這個笑話可不好笑。你不會是要告訴我,太子被廢這件事,與你無關吧!”
孫秀則自豪道:“那自然是有關的,但是我想,像你這樣的聰明人,不會不明白。大河在渴望奔湧,人心在呼喚風雲。太子從被任命為太子的那一刻開始,就注定已經失敗了。”
劉羨道:“所以你要來當這個掘開河堤的人,你不害怕嗎?要知道,第一個掘開河堤的人,往往會被狂流淹沒!成為水患的第一個祭品!”
“哈哈,如果這點風險都不敢冒,哪裏能夠成為時代的弄潮兒呢?”
孫秀站起身來,拍了拍自己的胸膛,居高臨下地俯視劉羨道:
“自古以來,能做成非凡大事的,都是非凡之人,自然冒的也是非凡之險。麵對這洶湧的大河,為什麽我們要佯作平靜無事呢?在數千年前,夏禹就告訴了我們一個道理,堵不如疏!大河既然要泛濫,我們就要讓它泛濫!隻有敢於去駕馭狂流的人,才有機會建立不世之基業!”
“我孫秀不過是琅琊的一個寒門,天師道的一個道士,相貌很醜陋,才學也不算高超。按理來說,我是如此的微不足道,生來就是要被你們這些人踐踏在腳下。可我現在已經成了,當下的我,突破了所謂的禮義廉恥,但也突破了所謂的門閥規矩。馬上你就會看到,我將會走到整個洛陽的最高處,成為所有人的領袖。”
“你知道為什麽嗎?”
“因為世上有千千萬萬個這樣的我,或許我肮髒,或許我卑微,或許我不擇手段。但我就是狂流,狂流就是我啊!我知道,這世界上的所有人,都和我一樣,他們心裏都有一個我!”
“就比如你!劉羨!你明明渴望複國,渴望這場前所未有的大亂,渴望從中證明自己。你在朝堂上,看見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,你難道不想一刀砍死他們嗎?你難道不想將羞辱你的賈謐,狠狠地踩在腳下嗎?你難道不想將這個腐朽到讓人瘋狂的舊世界,摧毀得一幹二淨嗎?”
“承認吧,你的心裏也有一個我!你和我是一模一樣的人!從我第一次見到你,你拿著劍指著我的時候,我就知道了,你是和我一樣的瘋子,因為你的眼睛裏燃燒著火!和我一樣,想要毀滅世界的火!”
一番長篇大論下來,孫秀說得激情洋溢,似烈火燎原,就連偷偷在幕後旁聽的公主都聽呆了。
公主本來隻是擔憂劉羨,心想,若孫秀有什麽詭計,她就立馬衝出來保護心上人。可她萬萬沒有想到,竟然會聽到這樣一段大逆不道的話。可孫秀的這段話,卻又給她打開了一道前所未見的大門,讓她前所未有的認同。
這麽多年來,脩華已經越來越感受到身邊的虛偽,隨著年齡的增長,她發現自己曾經所珍愛的一切,都變得麵目全非。嫁人之後,當年最關愛她的兄長去世了,親人之間看似兄友弟恭,可實際上,卻是機關算盡,爭名奪利。打著綱常倫理的旗號,可做的卻都是蠅營狗苟的醜事。
而她的婚姻也不幸福,雖然和丈夫育有一兒一女,丈夫也十分愛她。可這種愛並非她想要的,父皇當年決定這樁婚事的時候,從來沒有在意過她的意見。
因此,脩華越來越憎惡這個世界,甚至想毀滅它。但同時,她又常覺得自己在發瘋,因為她知道,這並不美好。可現在聽到孫秀的這般話後,她忍不住想:或許世界本就是這樣的醜陋,就是應該獲得毀滅。
想到這裏,她忍不住想聽劉羨的回答,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的。
可劉羨卻默然良久,他注視著在眼前手舞足蹈的孫秀,眼神從未有過的重視。在胸中的驚濤駭浪之後,他也緩緩站起來,對孫秀肅然道:
“孫秀,難怪我會這麽厭惡你,原來你真是我的對手。相比之下,賈謐簡直不堪一提。”
“我承認,你確實了不起,你擁有鼓動人心的力量,你也擁有非凡的膽魄,高超的手腕,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。但在當世人中,你是第一流的人傑,以前的我確實看低你了,這是我的失誤。”
“我不會否認,我也恨過這個世道,正如你所說,我也巴不得這個腐朽的國家毀滅。但我和你不一樣,我不知道你經曆過什麽,但你太痛恨這個世界了。”
“你恨這個世界讓你太過卑微,你恨你自己一文不值,沒有得到過他人無私的愛,因此你痛苦,沒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事物,隻能從破壞中得到快感。不僅如此,你還想把這種痛苦傳播給所有人。”
“我自然有恨之入骨的人,但我不像你,我從小就有愛我的人,所以我也嚐試著去愛別人。我喜歡看著大家笑,不是你這種虛偽空洞的笑容,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笑,我總能看見這樣的笑容,也總能從中汲取力量。”
“我是漢室的子孫,我以此為豪,並不是因為它高貴。而是因為它給人帶來了最大的安慰,最堅定的信仰。人們生來是孤獨的,死後也是孤獨的,可越是如此,人們的團結才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奇跡。”
“我知道天下有這麽一群人,他們出身自天南地北,他們的地位高低不同,他們看似永遠不會有交集。可他們卻願意為了一個理想與信念聚集到一起,為此犧牲自己的性命,人和禽獸才有了差距,人才成為了人。”
“華夏的曆史走到今天,像你這樣,想讓人變回禽獸的人太多太多,怎樣才能讓你這樣的人改變呢?我不知道。可我知道,我也見過,對生活沒有眷戀的人,會變成什麽樣的瘋子,他帶來的痛苦是會傳染的,傳染之後將破壞一切,然後呢?然後是更大的空虛,最終什麽也不會得到。”
“孫秀,如果你真的憎惡這個世界的傷痕,你應該去戰勝它,做一個光明磊落的人,而不是和傷痕融為一體。”
劉羨將這些話說完後,孫秀臉上的笑容已經全然消失了,他那張醜陋滑稽的鼠臉,此刻一陣青一陣白,似乎被劉羨剝去了外殼。但他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,轉而露出哭不是哭,笑不是笑的神情,他嘶啞著嗓子說道:
“哈,劉羨,你總是用這種冠冕堂皇的話語來標榜自己嗎?”
“你以為你是誰,敢用這種語氣來教導我?你不過是黑暗角落裏的一隻蟲子,用陰謀和刺殺來謀奪權力。你比我高在哪裏?劉羨,你不會以為你很得眾人的喜愛吧?”
“你所謂的那些朋友,劉琨、陸機、孟觀、祖逖、江統……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人,統統都站在我這邊,你不會不知道,是誰出賣了你的消息吧?你不會想騙自己,是一時的不謹慎,才落到現在這個下場吧?”
“我才是眾望所歸,你不過是孤家寡人!”
“沒有人會站在你這邊,你也什麽都做不了。不過,以前我也錯看了你,原來你是一個更擅長誇誇其談的人。明明無人喜愛,卻說得自己好似太陽,可以普照萬物?你根本不懂得用人,也根本不懂人心!”
孫秀說到這裏,劉羨的臉色也變得鐵青,兩人就這樣麵色晦暗的對峙著。
一時天地寂靜,隻剩下室內炭火燃燒的聲音。
過了片刻,孫秀自覺重新占回了上風,臉上的笑容又漸漸回來了,他撓著頭,佯作無事地說道:
“嗨,和你見麵,總是會把話題扯遠。”
“我今日來找你,隻有一件事。倒後的時間快要到了,我需要一個人做先鋒,去攻打金穀園,擒殺賈謐。我知道,你是最合適的人選,給你一個把賈謐踩在腳下的機會。怎麽樣,你願不願意來?”
劉羨凝視了孫秀片刻後,他微微頷首,說道:“這件事,我當然要做。”
孫秀聞言大笑,似乎獲得了巨大的勝利般,笑容燦爛到無法抑製,他立刻捶了捶劉羨的肩膀,又道:“哈哈,劉羨,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!你終於想明白了!連你也加入趙王麾下,我們還有什麽事做不成?”
“這就是人心的洪流,隻要我們翻湧起來,一切都無法阻擋!”
“你不必再在這裏躲風頭了,現在的洛陽,已經是太子黨的天下,你是太子的紅人,也就是所有人的朋友啊!”
說罷,孫秀如同醉飲酩酊,搖搖晃晃地出去了,隻留劉羨一個人在房內發呆。
等到孫秀的腳步聲徹底走遠了,公主從後門走了進來,她看著劉羨孤單的背影,一時很為他擔憂,但同時內心也有憤怒與不解。
她質問劉羨道:“你為什麽要答應他?你後悔自己所說的話了嗎?!”
劉羨坐了下來,沉默著沒有說話。
脩華更加惱怒,她又走近兩步,再問道:“過去你接近我和五兄,是為了陰謀奪權複國嗎?!”
劉羨臉色已經麻木了,依舊不發一言。
可脩華看著劉羨這樣子,不知為何,心中一酸。她竟然越過了男女大防,從背後一下子抱住劉羨,忽而淚如雨下,哽咽道:
“我從很久以前,就一直,一直喜歡過去的你。”
“求求你,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,千萬不要變得像他說得那樣,好嗎?”
這突如其來的告白,全然打亂了劉羨的計劃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