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章 對自我的疑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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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馬遹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,但對於洛陽的政鬥而言,一切才剛剛開始。
太子離開洛陽之後,皇後聽聞有許多人參與送別太子,當然是勃然大怒。她自認為鬥倒了太子,再度權傾朝野,又恢複了以往跋扈的作風。立刻派人向司隸校尉滿奮下令,誓要將那些目無君上之人統統抓進牢獄。大有一副要以此為契機,對太子黨進行大肆清洗的架式。
可結果出乎皇後意料,這次本應該伸張她無上權威的行動,很快就變得烏煙瘴氣,淪為一地狼藉。
首先,要抓捕的人實在太多了。這次送別太子,不知有沒有人暗中鼓動,算上平民竟有上萬人之多,雖然洛陽是個有數十萬人口的大城市,人力不值一提。可如此龐大的人數,顯然也超過了可以抓捕的範圍,就連列舉犯人名單都極為困難。
其次,即使不算平民,僅抓捕違令的官宦子弟,這倒是好辦。可即使如此,要參與的人員也依舊有上千人。滿奮帶著衙役四處抓人,對方也並不拘捕。
可諷刺的是,洛陽的監獄卻有些不夠用了。
在洛陽的監獄一共有四個,司隸校尉主管的司隸獄、廷尉主管的詔獄、河南尹主管的河南獄,洛陽令主管的洛陽獄。其監獄之大,種類之繁多,是全天下所有城市都無法匹敵的。
即使如此,洛陽的監獄也很快人滿為患。數不勝數的世家子弟被塞到監獄裏,往往七八人共用一個牢房,人擠得像是滿倉時的麥米。其場麵之壯觀,恐怕還要超過了當年漢靈帝的黨錮之禍。
而最重要的是,場麵紛亂到了這個地步,負責監獄的主官也不願聽從皇後的命令,承擔迫害太子黨的責任。
河南尹樂廣率先表態,他作為名聲不下於王衍的士族領袖,將河南獄內的所有囚犯全部釋放,並且公然表態。如果皇後與魯公要追求此事,他甘願受罰。
而司隸校尉滿奮是個人精,他壓根就不把犯人往司隸獄裏帶,得知樂廣在河南獄大肆放人。他幹脆把犯人全送到河南獄去,出了事也由樂廣擔責,好名聲卻是一起共享。
洛陽令曹攄不敢像樂廣這般做,但也經受不住壓力,托關係找都官從事孫琰去勸說賈謐:“您之前廢黜太子,宣揚的是太子作惡多端,罪無可赦。可現在願意為太子入獄的人卻如此之多,真關進去了,不是宣揚太子得人心嗎?還是把大家都放了吧。”
賈謐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到現在這個地步,現在清洗已經發展成鬧劇了,再堅持也毫無意義,最後隻得同意。他連忙進宮麵見皇後,廢除了抓捕的詔令。
不過短短三四日,後黨原本聲勢浩大的清洗行動,竟然就這麽不了了之了。
皇後也從中察覺到了統治的危機,於是便按照此前計劃,放出了想要立淮南王司馬允為皇太弟的風聲,試圖以此抵消罷免司馬遹的惡劣後果。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,這不過是緩兵之計。想要立皇太弟,直接下旨即可,何必彎彎繞繞地進行試探呢?
事實也正是如此,宮內有人傳出消息,說皇後已經足足兩三月不見人了,她自稱是有了身孕。若是等這個孩子生下來,是個男兒,必然就是新太子,哪裏還輪得到淮南王呢?
可算算年齡,大家又覺得不對,皇後今年已經四十三歲了,上一次懷孕還是在十三年前,按理來說,這個年齡要懷孕是很困難的。何況為什麽早不孕晚不孕,偏偏是這個時候懷孕?
因此,很快就有人猜測說,聽說最近韓壽與賈三妹新得一子,皇後莫不是要進行那偷天換日,把皇位變成他們賈家的吧?
這個猜測無憑無據,但幾乎一夜之間風靡全城,都說得煞有其事。原本還沒有張狂幾日的後黨,此時看輿論如此倒向,頓時又偃旗息鼓起來,就連魯公賈謐,此時都躲在金穀園內不願見人,似乎隻要等上一段時間,一切紛爭都會煙消雲散。但一切果真如此嗎?
就連王粹都感覺到態勢不對了,他對劉羨說:“奇怪?我還以為皇後和魯公已經掌控局麵了,怎麽幾天下來,搞成了現在這幅德性?他們是怎麽鬥贏太子的?”
劉羨對此早有預料,他解釋道:“弘遠,太子不是皇後鬥贏的,他是輸給了人心。”
“人心?”王粹大惑不解。
“是的,是人心,我也低估了人心。如果說人心是一條河流,在武皇帝死後的這十年,大概就是人心的嚴冬。”
這段時間,劉羨一直在反思自己回到洛陽的所作所為,到底是哪裏出現了巨大的失誤,此前他身在局中,有些事他看不出來。但當失敗的結果已經擺在麵前時,他終於多多少少理解了一些現狀:
“妖後與賈謐,試圖將權力永遠把握在自己手裏,用陰謀來構陷對手,用武力來威懾天下,他們隻知道索取,卻不知道付出,看似還大權在握,將世上本就不多的信與義毀壞得一幹二淨。人心已經冷了,十年來,這條河流的表麵已經結成了一層堅不可摧的堅冰。”
“大概妖後還為此沾沾自喜吧,她淩虐了人心,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勝利,竟然令天下江河都不敢東去。”
“可在這片土地上,何時有過永遠封凍的河流?堅冰之下,是數之不盡的暗流,大家隻是在偽裝,積蓄力量,同時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,將河冰化為一場不可阻擋的淩汛。”
“而太子就是這個阻擋淩汛的河堤。”
劉羨閉上眼,長歎了一口氣,徐徐道:“可皇後不僅不明白這一點,還認為這道河堤約束了自己的權力。於是主動掘去了這道河堤。”
“太子這道河堤,不動時巋然如山,看似無可撼動。但他承受著江河最大的壓力,下麵早已是千瘡百孔了。隻需要有人輕輕一推,那就會輕鬆垮塌。皇後怎麽會不能成功呢?我也是現在才明白,太子的局麵,從晉武帝傳位給當今天子開始,就已經是一個死局了。”
王粹聞言,也不禁想起了早年齊王黨爭的往事,頷首道:“或許先帝傳位給齊王,就不至於此了吧。”
劉羨沒有接話,他躺在床榻上,精神還沉浸在剛才的反思之中,想著一些不適合說出來的事情。
其實這些是老師陳壽早就教導過自己的事情。他第一次教導自己信與義的時候,就曾經說過,如果一個世界失去了信與義,人們就將化為禽獸,不斷地相互廝殺下去,將人世化為一片廢土。現在發生的一切不就是這個道理的應驗嗎?
而自己原本的想法,竟然是想依托於司馬遹這座晉室最後的河堤,來換取複國的機會,這何異於癡人說夢?其實從來沒有人支持過司馬遹,哪怕是自己也是如此。想要這樣來取得政變的成功,完全就是抱薪救火,從一開始就是自相矛盾的。
劉羨仔細想來,其實自己並非沒有察覺到這一點。但自己有些太過矛盾了,他既想要複國,同時也不願意向賈謐做起碼的屈服,更不願意背信棄義,去轉投另外的陣營。以致於司馬遹其實並沒有拿出一個令他信服的政變方案,可他還是將信將疑地執行了下去。
為什麽會如此呢?自己怎麽做才是對的呢?在這個混沌黑暗的政局之中,劉羨全然看不見一條能讓自己滿意的道路。事實上,從三月回到洛陽的時候,他就一直懷有這樣的困惑,直到今日還沒有解決。
而在司馬遹被廢黜的當天,他的內心反而生出了更巨大的疑惑:為什麽自己看好的人,最後總會陷入這樣一個尷尬的局麵呢?
劉羨隨即意識到,這其實是一個問題。司馬遹等人遇到的問題,也是他個人的困境。在一條大河將要摧垮河堤,在荒野肆意橫流的緊要關頭,似乎個人的選擇是如此的渺小。人與人之間的對錯,根本無人在乎。
老師陳壽在臨終前曾經告誡過,這或許將是一場持續數百年的大亂。與其試圖力挽狂瀾,不如想辦法激流勇退,離開權力的中心,精心經營自己的家族。總而言之,在動亂之中,存在才是一切。
但在劉羨看來,遇到挑戰便逃跑,這是懦夫的生存哲學,他實在不能容忍自己成為一名懦夫。可要想為未來想出一條出路來,他又實在難以想象。
劉羨一時陷入了死胡同內,他在病榻上輾轉深思。無論在白日中,還是睡夢中,都在苦苦思索這個問題,可越是思索,他越是覺得自己無路可走。
莫非這個世界就是這麽荒謬,相信信義的人,竟然會淪落到走投無路嗎?
到了這個時刻,劉羨忽然能夠領會到老阮公和孟子的心情了。一個能寫出“視彼莊周子,榮枯何足賴”詩句的人,為何會狼狽到窮途之哭呢?一個能說出“我善養吾浩然之氣”的人,為何會說出“窮則獨善其身”呢?
想到這裏,劉羨有些心灰意冷。說實話,如今的遭遇,並非是劉羨一生中最大的挫折,至少遠遠不及九年前。可它引起了劉羨對自我的疑惑。雖然疑惑是人生的常態,但對於心智已經成熟,並且胸有大誌的人而言,迷惑與彷徨是更不可接受的。
他自言自語說:“不論如何,隻有闖出一個名堂,才能對得起那麽多死去的人。”
“許多困難我都想到了,也解決了。這一次也不例外,我相信,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山,也沒有走不通的路。”
大概又過了七八日,右肩的傷口初步愈合,已經能夠簡單活動的時候。劉羨便想要強迫自己忘卻這種迷茫。放在以往,他會舞劍,舞得大汗淋漓,讓自己無暇多想,隻靠本能來戰鬥。現在既然有傷不能舞劍,劉羨便找王粹要了一根竹笛,他打算用音樂撫慰內心的忐忑。
憤懣的劉羨此時渴望戰鬥,因此,他吹的樂曲也是激揚的《甲士列陣曲》,似層層鐵騎踏地而來,飛鳥驚起,猛獸駭奔。又似雄渾滄桑之天地,向孤獨的人壓迫而來。劉羨將自己的情感融入曲內,吹到後麵,曲調與節奏越發高昂,淒切與悲壯同奏一處,哀怒交織之間,更似有聞雞起舞,聽鼓踏陣之感。
一曲吹罷,並不能消盡他心中憤慨,於是他便反反複複地吹奏。就好像自己重新回到了關西的戰場上,正身騎在翻羽上,頭上是漫卷的旗幟,腳下是飛馳的平地,身上是滾燙的熱血,耳邊是箭矢的鳴叫,眼前是冰冷的刀鋒,天地蒼茫,隻有殺敵是唯一的任務。
由於吹奏的地點是在後院,襄陽侯府的下人們可以聽到音樂。王粹此時又不在府內,他們便好奇地圍聚過來。等劉羨結束的時候,不知不覺已經有了許多旁聽的人。
他們為劉羨的曲聲喝彩,並讚美說:“使君吹的真是壯士曲,哪怕我們從來沒有上過戰場,聽了也勇氣倍增呢!”
看見這些笑臉,劉羨的心情也舒緩了很多,便和他們開玩笑說:“你們想聽什麽,我也可以吹給你們聽。”
不料話音一落,下人們頓做鳥獸散,弄得劉羨不知所以。一回頭才發現,不知何時,潁川公主司馬脩華竟然站在了自己身後。他連忙要起身行禮,口中說道:“見過殿下。”
脩華看著劉羨手中的笛子,似乎想起了許多事情,很快擺手說:“你有傷在身,何必行禮呢?”
又說道:“還記得當年嗎?你在五兄府上的時候,也給我吹過曲子,沒想到,一轉眼就過了這麽多年了。”
劉羨覺得有些尷尬,按理說,公主是王粹的夫人,也就是女眷,此時兩人應該避嫌才對。作為一個經典的封建衛道士,此情此景,劉羨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
好在有人打破了這種尷尬。
這時候,有一個侍女快步趨走過來,一臉不知所措地對公主道:“殿下,趙王長史孫秀來訪。”
“他說,想要見劉使君一麵。”
劉羨放下竹笛,心想:該來的終於來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