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 闖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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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起來,這還是劉羨返回洛陽之後,第一次真正進入金穀園。
雖然進入金穀園的次數不多,可劉羨仍然清晰地記得這其中的種種過往:石超,阿青,綠珠、對劍的劍客,阿符勒,清明文會,陸機……想到這些人和事情,劉羨常常會覺得不可思議,這是世上從未有過的地方:史無前例的奢華,史無前例的風流,史無前例的殘忍。
從它誕生的第一日起,所有人都在議論,這座莊園的綺麗將持續多久,因為它不似人間之物。而現在,這座莊園終於迎來了它第一次毀滅。
雖然孫秀說是要抄家,並為此特意帶來了上千名甲士,但劉羨並不想正麵強攻。
在來時的路上,他對孟觀道:“金穀園名為園林,實為堡壘,石崇經營多年,內配有弓弩高牒,又私藏有甲胄,若是正麵硬攻,雖然可以取勝,但也會蒙受不必要的損失。”
孟觀同意他的判斷,問道:“那你打算如何辦?”
劉羨道:“我們可先派人入園,宣稱有詔,要入園捉拿逆賊,除去要犯之外,餘者皆不論罪。如此先把園中侍衛唬住,然後我們接管園中險要及出入道路,確保無人可逃。接下來,您去封存金穀園內所有財貨,搜查賈謐謀反證據,我去捉拿賈謐與石崇,如何?”
一聽要假傳詔書,孟觀麵露難色,這要是被人發覺舉報上去,也不是一件小事。故而他問道:
“那誰去宣稱有詔?”
劉羨想也不想,直接答道:“我與賈謐有仇,當然是我去。”
如此一來,劉羨將有風險的事情都攬在身上,而將撈錢的美差交給了孟觀。孟觀的態度不禁大為緩和,連連點頭道:“如此甚好,就這麽辦吧。”
於是劉羨率領三十名騎兵在前,高舉白虎幡旗,率先趕赴到金穀園前小道。一見到道前的衛兵,他便高聲嗬斥道:
“我乃蕩寇將軍劉羨,奉天子詔,捉拿賈謐!”
他隨即從袖袋中拿出一份不書一字的黃帛,朗朗念道:“魯郡公賈謐,世受皇晉聖恩,外戚榮典,幸以諂諛陋質,刀筆常材,幸屬昌辰,濫叨非據。然恩德播越,不化禽獸。謐嗣惡稔之餘基,縱奸邪之凶德,竟妖言亂政,謀害皇儲,大逆不道,妄思神位!此大逆之罪,豈可忍乎?”
念罷,劉羨將黃帛收回袖袋,用眼神逼視周遭的侍衛,說道:“我隻是來傳詔的,隻論元凶,不論隨從。你們若是有人膽敢抗命,上穀郡公的兵馬就在後麵!”
見眼前的十來人已經懵了,劉羨暴喝一聲,又道:“還不帶路?!”
金穀園的侍衛們雖然常年作威作福,也殺過不少人,但那不過是針對一些平民商販,乃至遊俠罷了。而此時劉羨身騎大馬之上,聲若驚雷,麵沉如冰,一雙炯炯怒目之中,又似有刀兵逼淩,真是威勢盡顯。再想到話語背後的含義,侍衛們頓時喪盡膽氣,紛紛卸下刀兵,為劉羨主動帶路。
舉火穿過陰暗的林間小道後,劉羨並不急於去抓捕,而是守在道路口,對引路的衛兵道:“我給你們兩刻鍾,你去把院內所有的侍衛都叫過來,讓他們在這裏聚集繳械,如果違者不到的話,將以附逆論處!到時候橫遭大禍,害死性命,就不是我無情,而是你們咎由自取了。”
劉羨的話語強勢如此,侍衛們也不疑有他,紛紛四散而去。但僅僅是須臾的平靜之後,越來越多的人向道口聚集過來。
金穀園內的侍衛劍客接近有五百人,大部份人聽到消息後的第一反應,自然是茫然:後黨把握朝政已經十年了,天子又是個白癡,皇後實際上就是皇帝,怎麽會有抓捕魯公的詔書呢?
但最近金穀園門可羅雀,又使得他們隱隱產生一種預感:這或許不是假的,人世間的興衰起落,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,連四百年大漢都已經滅亡百年,何況是這個執政九年的後黨呢?
在這種情況下,還是有一些侍衛前來集合,並且相互打聽著詳情。
兩刻時間已到,前來繳械的大約僅有百餘名壯丁,除此以外,遠處還聚集了不少侍女,對著劉羨等人指指點點,想靠近過來,似乎又不敢靠近。
劉羨皺眉問道:“剩下的人呢?是想抗旨嗎?”
有人回答道:“我家大人說,這詔書來得過於突然,他不敢置信,因此想要天使親自前去主院,與其說明。”
劉羨冷笑道:“那就讓石崇等著,我等上穀郡公的兵馬到了,再與他說明不遲。”
話音落地不久,後方的甲士也終於趕到了。他們邁步的聲音猶如山脈震動,轟隆隆地傳遞到金穀園內。
而隨著距離越來越近,那種震天動地的聲響反而消失了,人們聽到的,反而是更清晰更瑣碎的聲音。數百名甲士從小道中魚貫而出,僅僅片刻之內,大部分衛率就已經成功突破了金穀園的外圍,抵達到其腹心之內。
與此同時,孟觀帶著剩下的兵士,已經堵住了北麵的通道,向空中射鳴鏑示意,後直接焚燒院門,大火熊熊,即使相隔數百丈外,也讓人胸中窒息。
等桓彝帶著甲士稍作齊聚,劉羨又轉首望向眼前的侍衛們,毫無波瀾地問道:“好了,我要去見我們的衛尉大人了,你們誰給我帶路?”
麵對這樣的陣仗,這些侍衛們終於放下了最後的僥幸,連忙做雌伏狀,給劉羨往前帶路,劉羨令五十人守道口與看守俘虜,其餘甲士則一並向前,前往石崇所在的主院。
就在劉羨等待屬下的時候,石崇當然也沒有閑著,他聽到有兵士來逮捕賈謐,一時驚疑不定。他知道定然是出什麽意外,但摸不清具體情況的前提下,也不願束手就擒。
當即囑咐手下們聚集過來,守衛在主院左右,又把院內的桌椅都搬過來,把一樓大廳的大門堵上。他則帶著自己自荊州招募的二十來名神射手,一起聚集在二樓,悄悄地觀察園中的形勢。
等看見大批甲士踏入院內,站在院中刻有“樂以忘憂”的石頭前,為首的又是劉羨。石崇麵如死灰,他心中自然明白:這樣大規模的兵士調動,是必然不會善了的。
劉羨拔了劍,策馬到樓下,對著樓上傲然道:“石公為何還高居樓上,不出來迎接,莫非是打算舉兵謀反,與朝廷相抵抗嗎?”
石崇強裝鎮定,自樓上回問道:“我身為朝廷九卿,當然不會違抗詔命,隻是此事太過突然,不知真假,必須要劉君說個明白。”
劉羨道:“石公請講,到底有何不明白?”
石崇試圖用言語說服道:“天子不能理事,詔書均由皇後代書,今日竟然要捉拿魯公。不知此次詔書,究竟是何人所出?”
劉羨道:“當然是天子所書。天子看出皇後奸佞,下詔給趙王、淮南王、齊王諸王,一齊誅殺後黨。”
聽到這裏,石崇才終於了然,心中則更感絕望。
他不是賈謐,坐擁如此多的財富,在朝中還是有很多信得過的眼線。這些時日,其實他也察覺到孫秀在暗中串聯,顛覆後黨,隻是不清楚趙王黨羽的具體能量。
在後黨漸漸失勢的情況下,他並沒有坐以待斃,而是派潘嶽悄悄聯絡齊王司馬冏與淮南王司馬允,試圖用大量的錢財賄賂他們,請二王前去誅殺趙王與孫秀。隻是消息一去後,就如泥牛入海,不見下文。
此時他才知道,原來諸王都已與趙王沆瀣一氣了,難怪局勢惡劣至此,那就徹底沒有翻盤的希望了。
一旦明白自己的處境,石崇立刻化身變色龍,刹那間切換了一副嘴臉。他以非常謙卑的姿態,小心翼翼地問道:
“敢問劉君,趙王殿下有沒有什麽吩咐,打算如何處置我?”
劉羨回答道:“我此來,隻收到了兩條命令,一來是捉拿賈謐,二來是查抄此地,至於其餘諸事,恐非我所能知。您還是自己去問趙王殿下吧。”
聽到這句話,石崇鬆了一口氣,他回過頭,似乎是對身側的兒子石紹說話,又似乎是自言自語道:“聽說孫秀貪戀財物,並不嗜殺,我若投降,應該隻是流放到交趾、廣州吧!”
說到這,他又歎息道:“都是這些財物害了我啊!”
石超此時也在場,他聽到這句話,不免有些失笑,反問道:“叔父既然這麽想,為什麽不把這些財物散去呢?”
石崇無言以對。
事已至此,石崇徹底斷去了抵抗的念頭,他回到樓下,令侍衛們挪開桌案,將大門打開,然後獨自拜倒在翻羽馬前,低聲下氣地說道:“園中財物,可供劉君隨意取用,還望不要害了我家人性命。”
火光之下,這位以奢華風流聞名的大晉首富,臉上露出極為嬰兒般討好的可憐笑容來。而由於事發突然,他衣冠不整,披頭散發,奢華的長袍外落滿了黑灰色的斑點,狼狽得失去了以往的風度。
而劉羨看著他的神情,卻沒有任何惻隱之心,隻想起了金穀園密林中的屍坑,以及許許多多他不知名的冤魂。
這讓他一時起了促狹之心,道:“那就看衛尉配合的誠意了,請衛尉給我這些將士帶個路,先把園內的財物清查一遍吧。”
石崇先是如蒙大赦,但轉念一想,自己要親手將這些辛苦積攢的財物分發出去,又有心如刀絞之感。隻是思來想去,一切都比不上保命要緊,還是連連躬身致謝,為傅暢等人引路去了。
可他真能活命嗎?劉羨對此洞若觀火:孫秀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威脅的政敵。
不過石崇這一帶路,石紹等石氏族人留在原地,都有些不知所措,隻有石超麵色複雜,對著劉羨感歎道:“辟疾,真是沒想到啊,有朝一日,竟然是你來抄金穀園。”
“你也貪戀這裏的財物嗎?”
劉羨注視他良久,回答道:“溪奴,你應該知道我,財物對於我而言,不值一提。”
石超點點頭,感歎道:“是,我知道,你是來報仇的。”
劉羨笑了出來,他搖首道:“我也不是來報仇的。”
石超有些愕然:“那你來幹什麽?”
劉羨回答道:“我隻是想,每人都應該得到屬於自己的東西。”
石超不明所以,但見劉羨開始發號施令,他令園中所有的侍女與蒼頭都到主院集合。金穀園的蒼頭大約有百來人,與尋常公爵家族無異。而侍女的數量卻是遠超凡人想象,鶯鶯燕燕聚集起來,差不多有三百來人,她們大多貌美如花,就算最差的也有中人之姿。
與此同時,在石崇的指導下,甲士們一邊封存園中的府庫,一邊清點園中的財物,很快給劉羨抬來兩個墨色的大箱,打開一看,裏麵裝的是滿滿的竹牒,上麵寫著的,乃是所有奴仆的賣身契。
劉羨不待眾人議論,從桓彝手中拿過火把,一把丟到了竹牒內。在眾人的驚呼之中,火舌與黑煙升騰而起,將這些價值千金的契約燒成灰燼。
不知道有沒有綠珠的那份,這麽想著,劉羨頗覺安慰,又對眾人道:“從今日開始,你們不再是奴隸了,也不要再待在洛陽,每人拿一千錢,自謀生路去吧。”
大部分人都不知所措,他們為奴已久,從未想過還有離開金穀園的一天。有些人不願離去,甚至有些埋怨劉羨,畢竟這裏至少吃穿不愁。但也有些人心懷感激,忍不住低聲啜泣,雖不知道未來的路如何走,可他們至少活了下來。
對於洛陽文士來說,金穀園是天堂,但對於相當一部分奴仆而言,金穀園卻是膽戰心驚的地獄,從太陽升起的時候,他們就在暗中祈禱,希望晚上還能完好無缺地回來,現在,他們終於不再有這種擔憂了。
而石超對劉羨的作為大為不解,他狐疑道:“這就是你想幹的?未免也太浪費了。”
劉羨笑道:“不止,我還有一件東西沒拿,拿到它,一切就結束了。”
“在哪?”
“當然在賈謐身上,溪奴,這一切與你無關,但還是麻煩你,給我帶個路吧。”
石超了然,他想,劉羨大概是恨極了賈謐的,若不把他砍個四五段,大概不足以解恨。他心中本來也厭惡賈謐,當然也沒有理由拒絕,他信步將劉羨引至左側的閣樓前,用眼神微微示意。
劉羨點點頭,兩人作勢就要告別,在分別前,劉羨對這位昔日好友說道:“朝廷已經變天,接下來,誰也說不好會發生什麽,你不要貪戀財物,還是早日離開洛陽吧。”
說罷,劉羨令侍衛守在門前,而後他推開屋門,一人信步走進,他邁過廳前暗紅色的血跡,踏過奢華的階梯,在一個孤單的身影前站定。屋內點亮的燈盞僅有一盞,而在窗外熾熱的火光麵前,似乎不值一提。
賈謐眯著眼睛打量劉羨片刻,嗬笑道:“沒想到啊,走到我麵前的,竟然會是你!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