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章 屬於我的那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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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閣樓之下,人聲漸漸變得喧嚷。劉羨雖令桓彝等部下盡力維持秩序,但現場還是有走向失控的跡象。
究其原因,是孟觀也進入金穀園內,開始查抄這洛陽首富的府庫。雖說洛陽人早已聽說過石崇的富有,但當一車又一車的金銀與珠寶如流水般拉出來時,他們還是難免感到不可思議:這些財富真的是人能夠擁有的嗎?
為了驗清這些財貨,他們在地上點燃了幾堆篝火,然後把查抄的金銀堆在一處,真可謂是堆積如山,火光照耀在金山銀山上,就好似金銀也在燃燒。更別說其中不計其數的玳瑁、瑪瑙、珍珠、翡翠、象牙、珊瑚等名貴製品,也隨之熠熠生輝。在這裏,富可敵國並不是一個誇張的形容,而是事實上的陳述。
而隨著查抄的財物越來越多,人心難免會生出些許貪念。一開始,一些士兵忍不住動手動腳,往懷裏揣些瑣碎金銀,或是偷偷往袖袋裏夾帶些珠玉。即使是桓彝這樣自詡清正的官員,也忍不住咽了咽喉嚨,強自遏製欲望。
清點還沒有過半,現場就已經查抄出五萬金價值的財物。哪怕是平時吝嗇如孟觀,此刻也如置夢中,不禁大手一揮,宣布道:在場的每名士兵,都賞賜十金!
這將現場的氣氛推上了一個高潮,與會的士卒都縱聲歡呼,好似重獲新生一般快樂。
不過這熱鬧和樓上的劉羨和賈謐兩人無關,兩人都覺得這喧囂與自己相隔很遠。
兩人在見麵之後,都不禁相互審視,時隔多年,兩人的像貌都發生了較大的改變。
少年時的賈謐膚白勝雪,眼眸如水,雙唇如烈焰般殷紅,配合上帶刺的笑容,似有一種勾魂似的嫵媚。但現在,隨著年齡的增長,賈謐已經失去了這種神韻,他的皮膚漸漸粗糙,眼神也太過平淡,雖然依舊美麗,但不過是秋天的一朵黃花,似乎隨時都會隨秋風凋謝似的,並不會引人注目。
劉羨也已經變得不同,年少時的他是陰鬱的,雖然不時會爆發,但更多的是沉默寡言,這導致他習慣於雙唇緊閉,眼神尖銳。不過這些也都過去了,如今的他已經是非常溫和的人,眼神溫潤而明亮,嘴角也噙著微笑,雖然是佩劍上來的,可站姿放鬆,儼然是來見一位老朋友。
賈謐看見他這個模樣,心中竄起一股怒火,他知道,自己已然是失敗了。隻是沒想到,自己最後竟然會落到劉羨這個昔日失敗者手裏,這讓他感到格外羞恥。
可大勢已去,他又能幹什麽呢?賈謐隻能盡量保存自己的尊嚴,嚐試著恢複往日的笑容,對劉羨譏諷道:“這不是不願意做人走狗的劉懷衝嗎?怎麽今日當了別人的走狗啊?”
劉羨當然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,他笑道:“你還是這個樣子,沒有真正的朋友嗎?不能當你走狗的人,就是別人的走狗?”
賈謐冷笑道:“這隻是一個殘酷的事實,如果一個朋友連你的走狗都不願當,那他自然不是真正的朋友。”
劉羨問:“那你的走狗呢?”
這句話刺痛了賈謐,令他露出仇恨的眼神。他不耐煩地道:“何必廢話?你應該是想報仇吧!那就來動手!”
劉羨又問:“你不怕死?”
賈謐傲然道:“死有何可怕?人皆有一死,無非早晚而已。可怕的是人活一世,卻一事無成。哈,這些年,我位同皇帝,想殺誰,便殺誰,想羞辱誰,便羞辱誰,生活真如神仙般快活。就算是死,也早就夠本了!”
劉羨聞言,不禁失笑道:“真有那麽快活?”
賈謐嗬嗬譏諷道:“虛偽,若非如此,你又為何要來親自殺我?”
聽到這,劉羨也不再猶豫,他從腰間抽出劍,在賈謐麵前立定,說道:“說得好,那這麽說來,我不能給你一個痛快。”
“為了你手下的那些冤魂,我應該活剮了你。”
賈謐心中一緊,口中卻嘲諷道:“我就怕你沒有這手藝。”
“也對,那我就簡單點。”劉羨拿著劍來回比劃,說笑道:“先剁去你的手腳,再最後給你脖子一刀。這樣,你滿意嗎?”
賈謐不再說話,他先是露出不屑言語的神情,隨後背對著劉羨坐下,表示任他施為。
隨著呼的一聲,劉羨吹滅了房中唯一一盞燈火。黑暗刹那間籠罩了閣樓,整個房間內,似乎隻剩下劍鋒的寒光在微微閃爍。
賈謐話雖說得滿,可實際上緊張至極。在此情景下,他隻覺得自己心跳加速,渾身冒汗,一雙手腳都止不住地微微發抖。而身後的寒光微微靠近,貼在他脖頸上,令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他不敢轉頭看,連忙閉上雙眼。但這種等待與煎熬反而加重了這種恐懼,就連脖頸似乎也開始顫抖了。
劍鋒離開了脖頸。賈謐想,下一瞬,大概就是劉羨揮劍的時刻了,不知道他是打算先砍手呢?還是先砍腳呢?
算了,早點結束吧。隻要心中沒有恐懼,死亡也不過就是一轉眼的功夫。賈謐這麽安慰自己,可事與願違的是,他思考這種事情越多,反而越來越難以獲得平靜,似乎現在渡過的每一個呼吸都極為煎熬。
就在這煎熬之中,背後的劍風突然響了。這劍聲是如此之快,以致於在劍上出現了鳴鏑式的破空聲,似乎下一秒,就會將他徹底貫穿。
一切都結束了!
當這個念頭劃過賈謐腦海時,他整個身體都僵直了,並且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死亡,為此前的歲月追悔莫及。
直到這一刻,賈謐才赫然發現,他仍然渴望活著。就像他祖父臨死前一樣,他心中仍然有不甘,有悔恨,有懼怕,有許許多多未完成的遺願:
作為真正的太子,他還有那麽多敵人沒有戰勝與殺死,就這麽結束,豈非是說自己是個笑話?
他還想再開數之不盡的文會,讓天下所有的名士圍在他身邊,用前所未有的敬仰眼神崇拜他,歌頌他;
而且他娶了一位傾國傾城的妻子,卻還未育有一個孩子,愛他的父母也還健在,他想多陪陪家人,怎能就此死去……
當劍鋒停在他脖頸上時,賈謐感覺到難以呼吸,這種種的念頭似乎占據了所有腦海,讓他的思維近乎爆炸與停滯。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去了,渾身的麻痹感與大腦的蒼白持續了好幾個呼吸。等到他癱軟在地,像溺水得救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呼吸時,賈謐才反應過來,自己的頭顱還掛在自己的脖子上。
賈謐想要試圖再坐起來,但他卻做不到,他隻能轉過頭回看。赫然發現,劉羨已經收回了劍鋒,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。
這眼神讓賈謐羞恥,更讓他憤怒,劇烈的喘息聲中,他終於理清了自己的口齒,沙啞著嗓子問道:“為什麽?你在幹什麽?”
劉羨沒有回答這個問題,他淡淡道:“賈長淵,看來你並非像你說的那樣,是不怕死的。”
賈謐惱怒道:“那又如何?”
“不如何。”劉羨微微瞑目,回憶起與賈謐的無數過往,歎息道:“我隻是一直很好奇,你如此好殺濫殺,到底是得到了多大的快樂。”
“嗬嗬,你不好殺人?”賈謐反諷道:“我可是知道,死在你劍下的人,已經有數十人了吧。”
麵對指控,劉羨回答道:“我不好殺人,我真正喜好的,是與敵人搏鬥的過程。”
“那你確實無福消受了。”
賈謐終於強撐著自己坐了起來,麵色蒼白地嘲笑道:
“隻有能享受到這股快樂的人,才能成為世人命運的主宰。”
劉羨再次睜開了雙眼,眼中的憐憫更甚,他感慨道:“這樣嗎?原來你是這樣想的。”
他頓了一頓,然後說道:“看來,和孫秀相比,你也就停留在這一步了。”
劉羨的這句話發自真心,對於這位對自己人生施加過巨大影響的同齡人,無論過去的他心中懷有何等的鄙夷、憤恨、痛楚,都是一座繞不開的高山。
但在此時此刻,劉羨已經遇到了更高的山峰,過去看來隔斷人生的坎坷,也變成了一道微不足道的淺溝。他已經渡過去了,並能夠心平氣和地說:不過如此。
可這一句的憐憫意味更是展露無疑,讓賈謐離奇憤怒。他實在是一個有傲骨的人,自從他知事以來,從來都是他去鄙夷與俯視別人,恰似蒼鷹玩弄獵物,生死不過他一念之間。
可在此時此刻,他竟從劉羨身上感受到了同樣的感覺,不,應該說更甚。劉羨憐憫他,簡直是巨人在憐憫吹落江流的螞蟻。
但還未等他發作,劉羨忽而向前大跨一步,嚇了賈謐一跳,恐懼與抗拒交織,令他不禁向後挪後幾下,再次與劉羨拉開距離,又底氣不足地試圖嗬斥道:“你要幹什麽?!”
劉羨已經沒有興趣再做過多交談,回答道:“你放心吧,我已經殺死你了,所以我不會殺你,這個難題,我會扔給孫秀。”
“那你為何來見我?”賈謐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。
“我隻是來拿一樣,本該屬於我的東西,我知道,它就在你這裏。”
“什麽東西?”
“斬蛇劍。”劉羨伸出手道:“這是我家的東西,請你還給我。”
這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後,房間內再次陷入了寂靜,樓下的喧嘩聲有增無減,窗外的熱浪漸漸沸騰,幾乎掩蓋了月輝。
賈謐嗬嗬笑了兩聲,繼而臉色恢複了平靜,問道:“你是怎麽猜到的?”
“這是很簡單的道理,武庫的那場大火,是燒不壞斬蛇劍的。張華也不會私藏斬蛇劍,但斬蛇劍偏偏在那場大火中不翼而飛。這有且僅有一個可能,就是你想占有它,而它就在你這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你說得不錯。”賈謐止住了笑聲,隨即冷淡道:“我為什麽要將它給你?”
“因為你無法拒絕,你畏懼死亡。”
在賈謐的注視下,劉羨將右手搭在劍柄上,賈謐的呼吸立刻一滯。雖然很不甘心,但賈謐不得不承認,打破了自我的矜持後,他確實不敢再直麵死亡。但凡能多活一個夜晚,他也想活著,這使得他唯有妥協。
賈謐不再多說,他起身,踉蹌著走到牆角,打開櫥櫃。從櫥櫃的內部摸索到一個暗格,繼而從中抽出了一件由長條黃布包裹的事物,最後無言地呈現在劉羨麵前。
劉羨稍作猶豫,隨即左手握住劍鞘,右手緊握劍柄,用力拔出。
蒼然一聲,宛若遊龍破空,劍自鞘中飛騰而出,就像是久別重逢一般,歡躍長嘯於主人的手中。他舉劍於麵前,不知多少人保養打磨之後,這把劍寒光閃閃奪目,又隱約有一絲赤虹夾雜,在暗室之中,依舊攝人心魄。聽耳邊金鐵之聲回響,良久而不息。
斬蛇劍,又稱赤霄劍,也是傳說中的帝道之劍。據說當年漢高祖劉邦起義,就是拿著這把劍斬殺白蛇,獲得天啟。後人為了紀念漢高祖開啟的無上偉業,便以七彩珠、九華玉裝飾劍柄,以五色琉璃為劍匣。
如今劍匣自然是丟失了,但其餘一切都正如傳言所說。劉羨溫柔撫摸著劍身上的“赤霄”兩字大篆,暗道:這就是四百年大漢的開國寶劍了。
起初,這隻是一把尋常的劍,但在曆經高祖的傳奇人生後,它也變得炫目華麗。世人將它視為天命的象征,與傳國玉璽相並列。
而現在,它回到了劉羨的手裏。
劉羨將劍收回劍鞘,掛在腰間,也不再看賈謐,他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身下樓。樓上的人雖然還沒死,但其實死亡才是他最好的結局,活下來的後果,恐怕會生不如死。
關於賈謐真正的結局,後來劉羨再回洛陽的時候聽說過。據說被當眾斬首的賈謐,並非真正的賈謐,因為在孫秀的相國府內的地牢內,有個被割了舌頭的漂亮男人,他神誌不清,瘋瘋癲癲,有時卻能用手指寫字。孫秀被殺後,他被放了出來,在街道上乞討,世人都懷疑他是魯公賈謐,可又不敢置信,無人相認,後來洛陽城破,他也就不知所蹤了……
劉羨拉開門,門外的喧囂已經演變成狂歡。大部分甲士都聚集在查抄出來的財物旁,一邊分著金銀珠寶,一邊暢飲著金穀園內的美酒,幻想著揮霍財富的未來。有些還沒來得及離開的侍女奴仆,已經開始被他們戲弄褻玩。更有甚者,直接在金穀園內縱起了火,將那些他們帶不走又眼紅的梁木高台,一舉焚為灰燼。
看著這場景,劉羨直皺眉頭,但好在似乎無人注意到他。
劉羨脫下甲胄,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,然後騎上翻羽馬,快步到金穀園路口,此時守門的還是劉羨手下的衛率。劉羨對他們說道:“賈謐已經受擒,你們好好看押,我這就去洛陽麵聖,為諸位表功請賞。”
衛率們自然是不疑有他,揮手放劉羨離開。
麵不改色地離開金穀園後,劉羨不再停留,他快鞭策馬,在官道上折而向北,直往北邙山奔去。
在沒抵達渡口前,一切都還沒有結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