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九章 河北臥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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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從模樣上看,盧誌是一名典型的河北儒士。
    他比劉羨稍長四五歲,大概三十出頭,一身極為規整的青白儒服,頭戴儒巾,手持羽扇,腰間掛劍,麵如冠玉,須眉銳利。他的笑容是溫和柔順的,但舉手投足間卻又有一股遮不住的英氣。身處飄飄的柳絲之下,嚴整的甲士之中,顯得格外蕭灑。
    而令劉羨印象最深刻的,就是盧誌的脊梁。這脊梁過於挺直,硬朗得似乎在裏麵澆了鐵。以致於常人和他談話的時候,常常會產生有一種錯覺,是否自己少了塊骨頭。
    一般來說,這樣的人會帶來一種藏不住的壓迫感,讓人覺得難以相處。但盧誌卻並非如此,因為他有一雙溫婉的眼睛。瞳孔明亮且深邃,眼角卻微微下垂,其中似乎含有慈母般崇高的悲憫感,隨時會為他人的苦痛而落淚。即使露出微笑的時候,也會給人一種喜極而泣的錯覺。
    這兩種看似矛盾的特征賦予了盧誌一種奇特的魅力,讓人第一眼就會銘記他,第二眼就會放下戒心,忍不住想靠近他,了解他。事實上,後來盧誌的遭遇證明,他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受歡迎的一位士人,除非他主動挑釁別人,沒有人會不喜歡他,哪怕是他的敵人也是如此。
    而在聽到盧誌的名字後,劉羨恍然大悟,在心裏想道:原來是他,怪不得!
    其實早年在洛陽的時候,劉羨就聽說過盧誌的名字,主要是他的父祖三代都極為有名。
    盧誌的祖父是曹魏司空盧毓,是魏文帝曹丕開國時的潛邸舊臣。他先是在魏文帝時期出任郡守,負責安民屯田,頗有政績。後來又在魏明帝曹叡時期擔任侍中,負責舉薦人才,使得盧府一度有“龍門”的美譽。
    但他最重要的政績是在高平陵之變。當時盧毓被曹爽排擠,便支持司馬懿篡魏。因此一飛衝天,官至司空,由此一舉奠定了範陽盧氏在河北士族中的領袖地位。
    盧誌的父親則是盧毓次子盧珽。因為是次子,盧珽名聲權力不及繼承了父親爵位的長兄盧欽,但也是晉室開國時舉足輕重的重臣。
    他在司馬昭執政時擔任泰山太守,到晉武帝司馬炎立國時,晉位為衛尉卿。之後曆任三公尚書、侍中,成為三省宰相之一。當年司馬炎新修《泰始律》,便是由盧珽負責。值得一提的是,也是他提攜了身為寒門的張華作副手。
    而盧誌則是這一代範陽盧氏的領頭人。他雖是支脈出身,可年紀輕輕就有神童之稱,從小就以過目不忘、善作文章聞名。剛一元服,就被楊駿看中,推舉為公府椽,兩年後轉任尚書郎,當時他還不到二十歲,可謂是春風得意。
    可惜人生難得順利,到三楊倒台時,盧誌受到牽連,因此被貶出京城,擔任鄴城令至今。若是楊駿不倒台的話,恐怕他便會和裴頠一樣,不到三十就擔任三省宰相吧!
    不過對於劉羨來說,之所以關注範陽盧氏,其實隻有一個原因。
    盧誌的曾祖,乃是盧植,而盧植是自己曾祖劉備的老師。
    在劉羨打量盧誌的時候,司馬乂也開始向盧誌介紹自己的官屬,第一個介紹的自然就是劉羨。
    而聽說眼前的此人就是安樂公世子,征西名將劉羨的時候,盧誌顯然也吃了一驚。他上下掃視劉羨良久,露出微妙的神色,既不是那種寒暄的笑,也不是敵視的冷漠,而是一種……不知所措?
    然後他再三猶豫,糾結良久,才終於說道:“久仰大名,不意竟在此處相會。”
    劉羨也有些緊張,他拱手回禮道:“今日得見盧君,真是三生有幸。”
    老實說,兩家人已經有整整三代沒有任何交集了。不過對於寒門出道的劉備來說,到老師盧植門下讀書,是他人生的轉折點,也是仕途的領路人。而對於盧植來說,他也沒有想到,學生中這位沉默寡言的宗室旁支,會在數十年後成為皇帝,繼而令他坐上了帝師的稱號。
    這產生了一種宿命上的淵源,不止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,也改變了數代人的命運。
    因此,哪怕劉羨與盧誌是初次見麵,兩人也都從陌生中感到了一絲融洽。似乎兩人很早之前就該相識了,或者說,他們之中並沒有常人初見時的那種隔膜與邊界,似乎理所應當地就該結成一種特殊的關係。但到底是什麽關係,兩人也說不好。
    但兩人也不約而同地壓下了這種難言的情緒,在表麵上也就一聲招呼,之後就不再多言了。
    相互介紹之後,一行人向王府走去。因為是客人的緣故,盧誌和司馬乂走在最前麵,劉羨則走在次一排,聆聽他們說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。
    司馬乂問道:“說起來,我和十六弟(成都王)已經十年沒見過了,他身體還好嗎?”
    盧誌道:“殿下費心了,成都王現在一切都好。”
    司馬乂又感慨道:“那就好,還在洛陽的時候,每到春夏之交,十六弟經常害熱病,先帝每年都要在春天備藥。一轉十年過去了,他都長大元服了,我卻還不知道他的模樣,真是唏噓啊!”
    盧誌說:“這都是妖後的罪過,相信殿下兄弟相見的日子不會太遠了。”
    劉羨聽到這一句,心中一動:沒有朝廷的允許,就國和出鎮後的宗王是不能隨意離開駐地的。這句兄弟相見是什麽意思?
    他低頭沉吟時,似乎又有一種錯覺,那就是盧誌在看著自己。但他抬起頭來,卻隻看見盧誌繼續與司馬乂說話:
    “殿下,你收到朝廷最新的消息沒有?”
    “當然沒有,你知道,我在常山待了十年,就像一座瘟神,除了我身邊這位,還沒有任何洛陽人願意來看我。”
    劉羨又一次覺得盧誌正在看著自己,這回他們對上了眼——不是錯覺。
    抵達常山王府後,其餘閑雜人等都退了出去,參會的還是上次那些人。隻是這一次,劉羨坐在了司馬乂的左側,而盧誌坐在了此前劉羨在的位置。
    經過之前的烘托後,盧誌整頓衣冠,終於向司馬乂表明了來意,他道:
    “殿下,您如何看趙王輔政一事?”
    劉羨心道:果然是為了這件事!環顧周遭,眾人都露出一樣的了然神情。
    司馬乂斟酌一二,說道:“說實話,趙王自認相國,行為已經越矩了。但怎麽說呢?他到底立下了覆滅後黨的大功。”
    “世人都知道,這些年裏,妖後的罪過,實在是太大了。因此,趙王的功勞也難以封賞。”
    “如果他止步於此,不更進一步,我們對他無法指責。”
    盧誌微微頷首,讚許道:“殿下說得極是。可《詩》中有言:‘迨天之未陰雨,徹彼桑土,綢繆牖戶。’這說得是未雨綢繆,防患於未然的道理。”
    “對於現在的趙王,或許還不該大加指責。但殿下是武帝血脈,有匡扶朝綱的職責,朝局既然有動亂的傾向,難道不應該采取一些措施,先事慮事嗎?”
    司馬乂笑道:“那還請先生教我,如何先事慮事?”
    麵對這個問題,盧誌頓了頓,掃視了一眼周遭,等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,他才道:“殿下,自古以來,所有的王朝慘禍,歸根結底,無非是八個字。”
    “哪八個字?”司馬乂問道。
    “骨肉相殘,宗室互疑。”
    盧誌一字一頓地說道,隨後,他準備已久的言語滔滔而出:
    “若沒有曲沃代翼,何以有三家分晉?若沒有薑呂屢屢內亂,何以有田氏可乘之機?又有嬴政害親甚於害仇,死於閹宦之手,魏文防親甚於防盜,竟三代而亡國。”
    “這都是活生生的先例啊!如今國家如此形勢,已經到了母子相殘的地步,天理不容,人心駭然,亡國之兆何其甚矣!而在這種時刻,想要有所作為,就隻有團結!”
    “成都王與您同為武帝血脈,可謂骨肉至親,若連您都不能和他共進退,他還能相信誰呢?因此,成都王殿下派我來此,就是欲與殿下結為同盟,若以後社稷有難,當齊心協力,共奮節鉞!”
    這一席話可謂是情真意切,發人深省,在場眾人多為之色變。
    司馬乂亦是點頭稱善,他說:“聽了盧君的一席話,真是令我坐立難安。當年我和五兄在洛陽的時候,五兄也是被妖後陷害,而我竟然被亂兵裹挾,不得救助!現在想來,何其可悲!”
    他右手握拳,連擊左手掌數次,仿似扼腕而歎。突然,他一拳打在盧誌的肩頭,笑著對他道:
    “話說回來,我知道十六弟的性格,他從小體弱多病,因此性格也軟弱。想要他拿定主意,反對趙王,恐怕不是這麽容易吧?”
    盧誌聞言,不禁略感吃驚,顯然司馬乂說中了痛處,但他也不遮掩,隨即笑言道:
    “老實說,殿下確實還沒有下定決心。他到鄴城不滿一年,征北軍司又魚龍混雜,許多人蛇鼠兩端,想待價而沽。這導致鄴城內部分成兩派,還沒有一個結果。”
    “在下特意來見您,就是相信一點,您的支持,定然能幫殿下下定決心,也能幫助我壓服那些小人。”
    聽到這裏,在座眾人又是一驚,不料盧誌竟如此坦誠,毫不掩飾鄴城的動蕩與分歧,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政治野心——想要徹底成為征北軍司的實際掌權人。但越是如此,他的言語才越是可信。一旁的上官巳發言道:
    “卻不知盧君如此費心費力,到底是為了什麽?討伐趙王後,想要助成都王入主京師麽?”
    這句話十分誅心,劉羨聞言也不禁心中一動,再次去打量盧誌,但見他麵色平靜如水,徐徐回答道:
    “天下大事,並不在武力,而在於人心。若趙王篡位,我勸成都王討伐趙王,不過是為國除一小害罷了。如今的大晉可謂是千瘡百孔,難道除去趙王就能盡數解決嗎?這是必不可能的,因此,如此就想入主京師,未免太過狂妄。”
    “我之心願,無非是天下和平而已。如今世道多難,再這樣放縱下去,任由四海傾覆,禍行九州,受苦的將是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。若我何其有幸,能夠阻止這場滔天浩劫,就已心滿意足。”
    “誰人能入主京師呢?這並不在於謀略,而在於能收拾人心,德性高深。可德性不是看出來的,而是做出來的。我衷心希望此人是成都王殿下,他有這個慧根。可若不是他,另有其人,那人真能德深似海,容納百川,為天下所推舉。那是不是成都王殿下,又何足輕重呢?”
    盧誌這段話可謂是坦蕩了,他既沒有否定,自己有想要助成都王入主京師的野心。同時又表明誌向,他不會為了這一點野心就使得天下陷入動蕩,而是以大局為上。
    司馬乂聞言極為欣賞,他歎說道:“盧子道之言,可謂是正道了。”
    盧誌問道:“那敢問殿下,聯盟一事……”
    “哈哈,盧君可謂是多此一舉了。”司馬乂手指劉羨道:“在你來之前,我的這位新內史就已經勸說過我,大敵當前,應當結好宗室,首要就是結好十六弟。”
    “不用盧君跑這一趟,我也會與十六弟共進退。”
    聽到這,盧誌再次將目光放在劉羨身上,兩人對視片刻,皆不禁一笑。
    “原來如此。”盧誌拱手禮拜道:“我在鄴城時,常暗自感歎,天下之大,能知我心意的卻寥寥無幾。沒想到,今日竟然偶遇了一位。”
    劉羨則道:“盧兄過獎了,能與範陽盧氏的高人共事,一直是我生平夙願。”
    既然確定了聯盟,司馬乂當即寫了一份聲討趙王、鼓勵司馬穎並回憶往昔的書信,托盧誌轉交到鄴城。盧誌此行是秘密來的,他拿到信件後,並沒有多待,當天就又返回了鄴城。劉羨本想和他談論一番才學誌向,沒想到竟沒有機會,不由得深感可惜。
    司馬乂卻顧不上這些了,在盧誌走後,立刻就詢問劉羨道:“看來,我們的第一步開了個好頭,接下來該怎麽走?”
    劉羨道:“既然成都王已經在結交諸王,那這些聯絡的外務,您可以不用多管了,而是應該著重在第二步。”
    “第二步?什麽是第二步?”司馬乂有些好奇。
    “練兵,第二步就是練兵。”劉羨著重道:“時間不等人,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內,我們必須抓緊時間,練出一支足以對抗禁軍的強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