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章 政變餘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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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遠離了洛陽的勾心鬥角,結束了一路的奔波顛沛,劉羨在真定定居之後,生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放緩了下來。
    大概河北真有一股魔力吧,真能讓人的精神平和下來;又或者是因為後黨徹底衰落,而孫秀又忙於政鬥無暇北顧;不管怎麽說,自入仕以來,劉羨還是頭一次卸去了重壓,由內而外地感覺到無拘無束,自由自在。這使得他在頭兩天,並沒有幹什麽大事,而是沒有任何原由地睡了個飽,整個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容光煥發。
    這一日也是如此,劉羨在榻上睜開眼時,正好看見清晨的陽光透過杏林與窗簷,波光般在眼前閃爍,坐起身來,可見外麵的世界金燦燦的,明媚開朗。而一陣溫柔的和風吹進搖擺的帳幕,拂過他的發絲,令他通體輕鬆,全無倦意。
    “辟疾,什麽時辰了?”
    阿蘿在一旁嘟囔著翻了個身,她還有些睡意朦朧。這可違背她一直以來的習慣,雖然阿蘿是大家閨秀出身,但她在安樂公府多年,早已經學會了勤儉持家,平日常常寅時一過就起來操持家業,把家裏的各種事務都處理得井井有條。托她得福,這些年安樂公府的田產翻了一倍有餘,多是得益於她的功勞。
    不過此時妻子的貪睡,並非是因為在真定無事可做,而是另有他因。
    原來,一路上阿蘿的不適,不是水土不服,而是有了身孕。此前阿蘿並沒有經驗,也說不出什麽不對,劉羨也無從了解,到了真定,由王府的醫療看過後,才發現是鬧了笑話。司馬乂連忙給劉羨調了兩名侍女過來,還借了一名有接生經驗的老嫗幫忙。
    這件事讓夫妻兩人都格外開懷,兩人成婚已有十三年,可聚少離多,實際上在一起的歲月也就四年而已。等劉羨從關西回來,阿蘿年齡也大了,還沮喪地以為不會再有孩子,沒想到在此時竟然得償所願。因此,阿蘿便放下了所有的事情,專心致誌地養胎。
    劉羨更是心想,自己一逃出來,就喜得兒女,這或許是天意吧!如果是男孩,就叫劉興,取興複之意,如果是女孩,就叫她劉靈佑,取上蒼保佑之意。
    不過這都是後話了,劉羨稍稍安撫妻子,對她說:“沒什麽大事,你先歇息吧。”
    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起身,換了一身輕便的袍服,用綸巾裹了頭發,就快步出了臥室,正好家裏的早膳也準備好了,李盛、諸葛延已經在坐著喝粥。李盛看見劉羨過來,便從懷中掏出一封信,“是從洛陽寄過來的”,李盛說。
    劉羨左手接過一碗粟粥,同時抬右手接信,拆開來一看,原來是傅暢寄過來的。這是李盛離開洛陽前和他約好的,等洛陽的風波稍一結束,就把最新的情況寄到真定,如此一來,劉羨也不至於斷去了與洛陽的聯係。
    這封信就是在永康元年四月中旬寫的,距離收到信差不多半月有餘。
    傅暢的信很長,因為洛陽的變動很大,往來的時間也很長,所以他不得不多著墨一些,寫了約有上千字。
    他首先是講述蕩寇將軍府的近況。
    在得知劉羨出逃後,孫秀大為光火。但他到底是個聰明人,雖一度試圖封鎖安樂公府與蕩寇將軍府,從屬下及家人口中誘供。但考慮到劉羨本人的政治影響,以及司馬乂隨後抵達的上表,孫秀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,還是先放棄了給劉羨定罪,因此,事情走向了劉羨樂觀估計的部分,劉羨的家人與椽屬並未受到太多影響,傅暢讓劉羨不必過分擔心。
    然後他才談起了這段時日裏的政局變化。
    當夜的政變可謂是非常成功的,在後黨全無防備的情況下,諸王將後黨一網打盡。皇後、裴頠、張華、賈謐、石崇等後黨核心自不必說,如董猛、孫慮、韓壽、趙粲這樣的後黨走狗,如潘嶽、杜斌、郭彰這些平日為賈謐鼓吹的文士,還有在如歐陽建、解係、解結等在關西與孫秀結怨的故仇,全部無一幸免,統統被下了詔獄。
    當年風靡文壇的金穀二十四友,於一夜之間分崩離析。
    但對於如何處置這些人,大家眾說紛紜。諸王是以為太子複仇的名義起兵,可實際上,有些後黨明麵上並沒有支持廢除太子,比如裴頠、張華,尤其是裴頠,一度和廢太子司馬遹走得很近。是否要將這些人輕拿輕放,是朝廷爭論的一個重點。
    而孫秀的態度非常直接:凡是後黨,統統有罪。隻是按照八議規定,出身公侯高門的,僅論犯人一人,沒有公侯出身的,盡數夷滅三族。
    然後他快刀斬亂麻,在政變後的第四日,下令說,除了皇後以外的所有犯人,一律用草繩係了拉到七裏澗斬首示眾。消息傳出後,由於恨極了後黨,很多洛陽人都來觀看,哪怕當時天氣陰沉,似乎要下雨,渠水兩旁仍然是人滿為患。
    傅暢在信中說,當時賈謐被拖上來的時候,人群中一陣歡呼,劊子手的大刀砍下去,不少人都拍手叫好。這是因為賈謐在洛陽橫行十餘年,如今得此報應,人們都覺得出了一口氣。
    但隨著斬首的繼續,許多幼童也被揪住衣領拉上了行刑台,行刑人一手一個,好像拎小雞似的,快步提上來。這些幼兒匍匐在地,茫然不知所措間,就被劊子手拽住頭發,用短刀割下頭顱,扔在地上。人們見此可怖情形,無不心中一緊。
    殺到後來,犯人是一排排地砍殺,從辰時開始,竟然一直殺到了午後。堆起的屍體大約有數千人,扔在沙地上,一眼望不到頭。
    每殺一排人,就會有人用清水衝洗行刑台上的鮮血,可殺到最後,台上仍然染上了一層衝不盡的血色,地上的血腥味濃得幾乎化不開。圍觀的那些洛陽人,又沒有上過戰場,哪裏受得了這個場麵?殺到一半就各自散去了。
    這一下真是叫所有人記住了孫秀,知道了什麽叫殺伐果斷。他們私下議論說:“當年皇後殺三楊和楚王的時候,有這麽殘酷嗎?應該也沒有吧?”
    而人們口中的這個皇後賈南風,已經被廢黜皇後之位,關押到金墉城內。在後黨被殺盡的第二日,她也被賜下一杯金屑酒,無聲無息地死亡了。聽金墉城的宮人說,這位廢後剛來時狀若瘋狗,是被打斷了手腳才消停下來,然後是殺豬一般,強摁在地上撬開嘴灌進去的毒酒,但是真是假,就不得而知了。
    以上是對後黨的處置,然後是政變的封賞,這也是劉羨真正關注的部分。
    孫秀先是通過詔書,大赦天下,緊接著開始了對趙王父子與孫秀的封賞:
    以趙王司馬倫為政變元功,任命為使持節、都督中外諸軍事、相國、侍中,如晉宣帝輔魏故事,下轄府兵萬人;
    同時任命世子司馬荂為冗從仆射,掌握宮中禁軍;
    次子司馬馥為前將軍,封濟陽王;
    三子司馬虔為黃門郎,封汝陰王;
    四子司馬詡為散騎侍郎,封霸城侯;
    孫秀自己為中書令,封泰山郡公。
    孫秀給趙王擬定的這份封賞足稱豐厚,直接獲得了名義上的監國權力,司馬荂擔任的冗從仆射是三大禁軍首領之一,加上司馬虔的前將軍,如此就意味著掌握了洛陽的一半晉軍。而孫秀晉升中書令,所有詔書都要由他起草,也就成了實際上的宰相。這一番任命下來,趙王的篡位之心可謂毫不掩飾。
    然後是對宗室進行封賞:
    以廢太子司馬遹之子司馬臧為皇太孫;
    淮南王司馬允為驃騎將軍,開府儀同三司,領中護軍;
    梁王司馬肜為太宰,守尚書令,增封二萬戶;
    齊王司馬冏為平東將軍,出鎮許昌,都督兗豫諸軍事;
    東海王司馬越為侍中,兼任中書監;
    被後黨廢黜的東安王司馬繇,起複為宗正卿;
    新野公司馬歆為南中郎將,出鎮新野;
    廣陵公司馬漼為左將軍,兼任散騎常侍;
    義陽王司馬威為散騎常侍。
    和給自己的慷慨封賞相比,這份宗室封賞就要意味深長得多了。為了彰顯趙王是宗室之首的身份,他先是擁立皇太孫,又啟用了大量被後黨排擠的宗王,同時也留任了不少同後黨執政且有賢名的藩王。如此一來,趙王在宗室中的號召力大大增強,但對於真正該封賞的忠臣,卻有所保留。
    其中淮南王的任命是最耐人尋味的,齊王、梁王都獲得了實利。而司馬允的封賞卻隻有名頭,驃騎將軍是並無實權的虛職,開府儀同三司亦是虛職,領中護軍是唯一有用的任命,但卻並非是禁軍的最高領袖。
    不難理解孫秀的意圖,趙王的崛起威脅的是司馬允的地位。要知道,此前一直有呼聲讓司馬允擔任皇太弟。現在看起來,正如劉羨所料,孫秀的下一步就是要針對司馬允,因此也在直白地激化兩者的衝突。
    但最讓劉羨意外的,還是對東海王司馬越的任命,他被提拔為中書監,也就是孫秀的副手,這讓劉羨難以理解:此前並未見他在趙王黨中出力啊?為何會受到如此重用呢?
    信件的最後部分,是對倒後功臣的嘉獎:
    平南將軍孫旂,遷任為車騎將軍,開府儀同三司;
    上穀郡公孟觀,任命為平南將軍,出鎮宛城,都督荊州諸軍事;
    關內侯張林,加封為濟陰郡公,任命為衛將軍;
    原東中郎將王浚,遷寧北將軍、青州刺史;
    殿中督司馬雅為鎮軍將軍,莫原為揚威將軍;
    三部司馬閭和、許超、士猗分別為前軍將軍、右軍將軍、破虜將軍;
    又以平陽太守李重、滎陽太守荀組為左、右長史,王堪、劉謨為左、右司馬,束皙為記室,荀嵩、陸機為左、右參軍,劉琨、劉輿兄弟為從事中郎;
    黃門侍郎嵇紹為散騎常侍,河南尹樂廣遷任吏部尚書、尚書左仆射,關中侯劉喬升任散騎常侍……
    由於這部分名單實在太長,傅暢也沒有盡數記載,隻揀了劉羨有交情的一些人記錄在上。這部分名單,也可算是孫秀的一份官方認證,表明到底有多少人加入了他的秘密倒後集團了。
    看到如此多熟悉的名字羅列在內,劉羨可謂是五味雜陳。他既有和朋友們分道揚鑣的失落,也有對他們得償所願的欣慰。或許正如祖逖所言,人和人之間,終究還是隻能走自己的道路。戰場上不要留手,就是對朋友最好的尊重了。
    讀完信件,又用完早膳,劉羨立刻拿信去覲見司馬乂,對他分析道:
    “殿下,趙王狼子野心,昭然若揭,您可以做討逆的第一步準備了。”
    司馬乂仔細審視書信後,反問道:“什麽是第一步準備?”
    劉羨道:“如此巨寇,一人是決計不能翦滅的。這時便須高舉勤王大旗,糾合天下義眾,尤其是要聯絡諸王。以您武帝之子的身份,發堂堂之師,討喪命之賊,豈有不勝之理?”
    司馬乂聞言,從一旁的桌案上抽出一封信,笑道:“看來英雄所見略同啊!來,你看看這封信。”
    劉羨接過信件,打開一看,發現竟然是鄴城成都王寄來的,說是有要事與司馬乂商議,將派人前來聯絡。
    雖然司馬穎沒有說明,但在這個關鍵時間點傳信,來意也可探知一二了。
    看來,在成都王身邊也有高人,與劉羨懷有同樣的想法。
    “人應該過兩三天就到,讓我們看看,我這位十六弟,派來的是何等人物。”
    劉羨欣然應允,他回到書房後,當即修書一封。他回複傅暢說,自己這邊一切順利,不必擔憂。再囑咐他積極保持中立,不要過多參與政局,現在洛陽隨時可能繼續動亂,安全才是第一,若有什麽消息,立刻告知自己即可。
    次日一早,他將信件卷起,正要函封時,一個武人掀簾進來。他穿著一身戎服,纏著牛皮腰帶,腳下的靴子布有泥點,應該是剛剛遊獵過。
    他也不顧禮儀,急衝衝地對劉羨道:“劉府君,殿下有事邀請您到城南去,說是南邊來了貴客,必須要親自迎接,您也要到場!”
    “哦?”劉羨抬頭一看,原來是上官巳。他將信件封好後,立刻換了迎客的朝服與靴子。一邊穿,他一邊想,不是說要兩三天嗎?
    他自己牽了翻羽,然後讓諸葛延一起乘馬隨行,直到城門外。這個時候,夏日的太陽已經跳出東邊雲朵的遮掩,照耀著廣袤無垠的青色平原,平原田野上生長著鬱鬱蔥蔥的麥苗,隨風上下搖擺,形成一道道的麥浪,如同絲綢般順滑動人。再有一個月,這些麥子就能收獲了,青麥的香氣四處彌漫,讓人產生出一種愜意的喜悅來。
    走到司馬乂身邊時,南麵來騎遙遙可見。遠遠地就能看見有四十餘名威武的騎士護衛在前,後麵則是一輛裝飾樸素的馬車。
    司馬乂此時身邊的人並不多,但都是王府的機要。不過他們多是一身狩獵用的戎裝,並沒有換上迎賓的盛裝,顯得頗有些奇怪。顯然,他們本來是打算出去狩獵的,卻沒料到客人會來得這樣早,不得不臨時迎客。
    司馬乂看劉羨到來,自嘲道:“沒想到啊,竟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!”
    劉羨問道:“來的是何人?殿下有消息了嗎?”
    司馬乂歎道:“來者可了不得,是河北的臥龍啊!”
    “臥龍?”聽到這兩個字,劉羨不由精神一振,他心想:這可是極為難得的殊譽了,有諸葛亮珠玉在前,還有何人敢稱作臥龍?
    很快,車隊抵達眾人眼前,在騎士們的簇擁下,一名中年文士從馬車上信步走下,他稍稍整頓衣冠,露出如沐春風般的笑容,對司馬乂施禮道:
    “在下盧誌,奉成都王之命,見過常山王殿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