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二章 北來名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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定下盟約和起兵的時間後,許多原本已經計劃好的事項,就不得不倉促提前了。
原本司馬乂和劉羨計劃是,練兵一年,在永康二年的六月起兵。到時與並州兵馬一同南下,匯合鄴城的征北軍司,再南下河內,與洛陽禁軍決戰。
但現在時間提前到了閏月,提前了整整三月。那再按原計劃練兵,就趕不上討伐的節點了。劉羨隻好改變計劃,將已經訓練了半年的募兵提前拉出深山,同時令郡內各縣的民兵到真定集結,兩軍混編在一起。在接下來的三個月時間裏,他將用以舊帶新,以強補弱的方式,進行最後的大操練。
如此一來,常山四萬兵馬匯集於真定,其練兵的消息幾乎無法遮掩,已經接近於公開了。
好在反趙的形勢已趨於明朗化,不隻是常山一國,河北河南諸郡都在為舉事做準備,常山無非是走得更快一些罷了。而孫秀現在正忙著走幫趙王篡位的最後程序,也不想鬧出太大的亂子,僅僅是派使者稍加指責,並無法做出更多的阻攔。
一轉眼,永康元年的冬日就度過去了。
這天,在春日還未複蘇,大地還未解凍的時候,有一隊人馬自北麵緩緩而來。他們不僅人數眾多,而且車馬齊全,還帶有大量的武器裝備。五六千人高穿甲胄,手持青黑長槊,身騎各色大馬,行走在田野間的小道上,在灰白色的天空下,隊伍黑鴉鴉不見首尾,就好似一條能吞噬群山的巨蟒。
這種場麵在常山是很難見到的,真定的百姓們雖然也被迫參與了一些強製性的軍役,但到底沒有真打過仗。此時看見了這隊人馬,都不禁好奇地上前圍看,並且根據軍役中學到的心得,進行一些不著邊際的品評:
“這麽多人,竟然每人都配有兩匹馬,真是奢侈啊!”
“他們身上穿的冬裝,是狗皮做的吧?看來是幽州過來的人。”
“這還用多想嗎?看他們打的玄武旗就知道吧!”
“咦,裏麵似乎有一些胡人哩!看他們編的辮子,不會是鮮卑人吧?”
“大概是吧,為首的將軍是誰?他們怎麽這個時候南下,難道也是來討伐趙王的嗎?”
其實答案也寫在旗幟上,與玄武幡並列的,有數十麵赤底幡旗,也有數十麵白底幡旗,赤底幡旗上皆書有“劉”字,白底幡旗上則書有“宣城”二字。
再觀看騎隊之中,位於正中央的,是一輛雙馬安車。車輪是漆成赤色,兩側的車較(車欄)紋有麋鹿,前部的車軾紋有伏熊,車蓋為皂色,右側的馬上還立有一杆黑幡,幡旂八旒。
這正是標準的公爵車駕。
而放眼幽州,能如此出行的,當然隻有一人。那就是前寧朔將軍、假節、都督幽州諸軍事、宣城公劉弘。
劉弘從車上正襟危坐,聽到窗外的喧嘩聲,便伸手拉開車簾往外望。見百姓毫不畏懼地對著自己麾下指指點點,不禁感慨道:“真是承平日久啊!冀州百姓竟然都不畏兵威。”
作為開國時便為羊祜所重視的名將種子,劉弘今年已經六十有五了,但他的身體還算硬朗。頭發雖已花白,可這不足以掩飾他粗壯的臂膀與下肢,臉上的皺紋也已布滿,可更令人在意的,是他如山嶽般鎮定的雙眼。
一路車馬顛簸,與他同乘一車的長子劉璠,今年四十正值壯年,此時卻有些受不了了。頭暈目眩間,頗有些嘔吐的念頭。但反觀年邁的劉弘,他仍然安坐如山,似乎不見有絲毫疲態。
劉璠不由得抱怨道:“大人,現在大戰在即,也不知趙王與諸王誰勝誰負,我們何必急著上路,而不是先在幽州等待一段時日,坐觀形勢變化呢?”
原來,此時的劉弘已經不再是寧朔將軍了。孫秀為了加大對全國的掌控,正在諸王力所不及的地方,大規模地更換軍隊長官,以此來應對諸王可能的軍事攻擊。在幽州,他便任命王浚為新任寧朔將軍,都督幽州諸軍事。而將劉弘改任為右將軍,遷回洛陽。
劉弘鬆下車簾,看了長子少許,徐徐回答道:“頂替我的這位博陵郡公,可不是一個仁善之人,相反,他的功利心極重。若是我們待得太久,他是會懷疑我們有奪權之心,繼而痛下殺手。”
“竟會如此?”劉璠聞言,先是詫異,隨即又忿忿道:“那又如何呢?大人您擔任寧朔將軍過十載,他家雖是開國公爵,又有何懼?若敢如此行事,大不了您直接擒殺了他,朝廷又能如何?”
“無權是福。”劉弘微微瞑目,對長子說道:“國家到了現在這個地步,好似一鍋鼎沸的肉湯,底下火燒得正旺,你聞著香氣四溢,可喝進嘴裏,卻全然是燙得受不了的。因此,我們要謹遵聖人教誨,君子不立危牆之下。”
“燙?”聽到父親的比喻,劉璠的心情有所平複,但他隨即生出疑問,又問道:“那這湯何時才會不燙呢?”
“在薪柴的野心燃盡之前,這鍋湯是不會冷下來的。”
劉璠對此似懂非懂,但劉弘深知這句話的殘酷:人這種動物,懷有一種天然的愚昧性,在沒有切身體會到痛之前,無論如何勸告,他都不會心生畏懼,然後做出後悔莫及的事情。運氣好的人,會帶著傷痕渡過餘生,運氣不好的人,就會直接為傷痛所吞噬。
他又忍不住拉開車簾,審視著官道邊的這些冀州民眾,心想:這些不知戰場可怖的人,十年以後,又會如何看待軍隊呢?
車馬又行進了一會兒,遠遠能望見真定城池後,一名騎士從前方策馬回來,通報道:“大人,常山王殿下前來迎駕,您要見一下嗎?”
“見,當然要見。”劉弘似乎對此早有預料,或者說,他正是為此來的。
他自車輿上徐徐起身,握著佩劍踏步走下。圍觀的人們見狀,竟一時愕然失語,他們現在才發現,這位老人竟然有九尺之高!站在人群中,何止是鶴立雞群?簡直是一枝獨秀!
司馬乂見到劉弘時,仰望對方的身材,仿佛有一座須彌山壓在眼前,令他有些喘不過氣,好久才說道:“在下司馬乂,拜見宣城公。”
劉弘笑道:“久聞常山殿下賢名,今日得見,也算不虛此行了。”
司馬乂則道:“哪裏哪裏,我自小便聽過宣城公的威名,國家有您這樣的柱石在,才有幸邊疆無事啊!”
兩人稍作寒暄後,他隨即又問道:“宣城公此去,是準備回洛陽嗎?”
劉弘微微頷首,說道:“博陵郡公已經就任幽州都督,我不回洛陽,還能去哪呢?”
“洛陽您恐怕回不去了!”司馬乂麵色一沉,當即對劉弘長拜道:“剛得到的消息,就在今年元月元日,趙王這逆賊,已經玷汙神器,篡位登基了!”
“哦!”劉弘內心早有預料,但表麵上還是佯作吃驚,問道:“竟有此事?”
但見司馬乂緊接著單膝跪地,俯身拱手道:“武皇帝家業已經危在旦夕,還請宣城公一定答應施救!”
劉弘大驚,搭手來扶,一麵扶一麵應道:“我與武皇帝自小相交,同歲伴讀,怎麽會讓他人窺瞥!”
他用力拽起司馬乂,又聽司馬乂說道:“如今趙王篡逆,詐稱有宣皇帝神諭,已經把天子送進金墉城,又害死了我九兄(淮南王),十三兄(清河王司馬遐)病死,逼迫我二十三弟(吳王司馬晏)。我兄弟幾人,真不知如何安身!現在被迫無奈,馬上就要起兵自保了。”
“而宣城公是國之肱股,北疆名將,必定不願意社稷毀於趙王之手吧!還請答應在下,不要去洛陽,一同加入我勤王大軍,為匡扶社稷出一份力吧!”
其實劉弘早就打定了主意,此刻便正色道:“先帝創業艱辛,我早蒙先帝非常之知,恩深骨肉,絕不會眼見先帝家業後繼無人。我這裏有五千幽州突騎,就是聽聞殿下有勤王之誌,在常山大肆練兵,才來助您一臂之力。”
他見司馬乂前伏身子傾聽,又補充說:“隻是萬事都不是一帆風順的,我也老了,不能像以前那樣衝鋒陷陣,也就在謀劃之時出出主意罷了。希望殿下不要嫌我這老頭子聒噪,偶爾聽一些我的勸告吧。”
聽聞此言,司馬乂可謂又喜又驚,喜的是劉弘願意隨軍勤王,驚的是聽劉弘口氣,他似乎覺得這次勤王戰事,會有些許波折?以南北五十萬大軍圍攻洛陽,莫非還不能一帆風順嗎?
他當機立斷,對劉弘說道:“那就請宣城公擔任我大軍副帥,為我軍多多指點吧!”
這個提議,倒出乎劉弘意料了。他本以為按照自己的資曆,司馬乂會請自己擔任元帥,沒想到竟然是副帥。但他何等聰明,轉念一想,便明白了緣由,笑道:“早就聽聞,征西軍司出了位五德齊備的後起之秀,如今轉投在殿下麾下,他應該就是殿下任命的元帥吧!”
“是啊!”說起劉羨,司馬乂還是頗感滿意的,他說道:“現在距離起兵已經不足半月,他現在就在城南校場點兵,您要去見一見嗎?”
“擇日不如撞日,既然正在點兵,那不妨直接看看軍容吧。”
說罷,劉弘讓家屬先到城中歇息,自己則帶了數十名軍官,與之一起隨行。
走到真定南門前,可見黑壓壓的軍士站滿了校場中央的空地。旁邊是一片掉光樹葉的樹林,樹杈稀疏,遮不住後麵灰白色的天空。
此時已經是下午,太陽一偏西,嗖嗖的北風就讓列隊的軍人們感到渾身冰冷。但沒有軍官的命令,他們都站在寒風中紋絲不動。
不過,劉弘與司馬乂走進校場的時候,還是引起了部分人側目。畢竟劉弘太過顯眼,很難不引人注目。劉弘對此已經習慣了。他先用審慎的眼神打量過校場,見獵獵軍旗之下,數萬軍士們在寒風中堅持佇立不動,披甲持弓矢斫刀,肅肅然如同等待撲食的野獸,頗為滿意地點點頭,轉頭對司馬乂說道:“能夠不動如山,至少不算烏合之眾了。”
然後他們找了個角落站定,可以看見校場前的高台上,站著十餘名軍官,正在旗鼓之間點名唱簿。每點名完一部後,現場便響起軍鼓,那部士卒按照鼓旗指令更換位置,行走間,方陣隨鼓點而行,速度雖不快,但極有規律秩序,仿佛有看不見的絲線在背後操控般。
劉弘評價道:“如果是在戰場上,還能做到這般徐如林,就可以說是善戰之兵了。”
之後檢閱點名的,便是劉羨新練的越騎營,山車營。這部分兵馬,是劉羨與司馬乂在這段時間精心練就的,耗費了大量的錢財,可以說常山國十年積蓄,幾乎一朝而空。
此刻他們佇立台下,齊聲振臂高呼道:“複我河山!還我太平!殺賊!殺賊!”
司馬乂本來還想繼續聽劉弘的點評,不料劉弘看了片刻後,竟一時陷入了沉思,良久沒有說話。等司馬乂再三詢問後,他才說道:
“我隻是想到我年輕時,也曾為時任征南大將軍的羊祜公練兵,得到他的賞識。當年羊公對我說,我以後或許能繼承他的位置,可現在我還尚未做到,不得不引以為憾。”
“今日國家遭難,提劍策馬縱橫天下,已經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事了。真是江水滔滔,才俊輩出,後生可畏啊!”
當天點兵完畢時,天色已經晚了。劉羨點兵完成後,得知司馬乂還在校場,便徑直來向他做匯報,笑言道:
“殿下,年前我向您承諾的四萬兵馬,已經如約練成了。隻是去年說好的騎兵,馬匹尚且不足……”
司馬乂卻不著急說這些,他對劉羨介紹劉弘道:“有這一人在,足可抵千軍萬馬。”
而得知來人是早就威震朔北的劉弘後,劉羨大感意外,同時也心中興奮,連連拱手道:“早就聽聞宣城公大名,不料竟在今日相見。”
又想到他一直旁觀自己點兵,不由得主動請教道:“不知宣城公以為,眼下的常山兵,最大的缺陷是什麽?”
劉弘嗬嗬一笑,他先是擺手,再意味深長地道:“差強人意,中規中矩,最大的缺陷,大概就是沒上過戰場了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