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三章 再度啟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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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弘的加入,再度為常山國增添了一支強大的生力軍。至此,司馬乂的軍隊已經基本集結完畢。
接下來要做的,就是按照事先與司馬冏定下的約定,等待他發布檄文。檄文一到,便一同舉兵南下。而在此之前,則算是大戰前最後的平靜了。
劉羨也終於得了些許空閑,能做些自己的事情,那就是在家陪伴妻子。到了這個時候,阿蘿已經懷胎九月了,很快就要臨盆。司馬乂特地給劉羨放了一段時間的假,又從王府內調來十來名侍女,將家裏的雜務都包圓了。這讓劉羨頗不適應,畢竟從小到大,他都沒有讓這麽多人服侍過,反倒覺得有些閑得不自在。
但阿蘿倒是很開心,這天她躺在榻上,對在一旁讀書的劉羨笑言道:“上一次你這樣陪在我身邊,記得還是剛成婚,你還沒入仕的時候吧!”
劉羨一回憶,發現還真是如此。自從入仕以來,自己就從一個政治風波中,又卷入到另一個政治風波裏。哪怕偶爾得到一些短暫的時間喘息,也不可能真正地進行放鬆,立刻就要為下一個可能到來的風波而綢繆準備。像這樣什麽都不幹,什麽都不想,就專心致誌地陪在妻子身邊,似乎隻有在成婚之初,才有這種悠閑時光。
他不由對妻子產生許多歉意,放下手中的書卷,自責道:“是啊!仔細想想,好像已經是十四年前的事了,時光過得真快!”
“是啊,時間過得好快!”
阿蘿側過頭,一麵打量著劉羨如今的麵孔,一麵回憶著當年的往事,臉頰兩側漸漸浮起紅暈,她突然問道:
“你還記得當時你迎親時的樣子嗎?”
提起成婚那一天,劉羨當然記得。他那日起得老早,又被家裏人拾掇得夠嗆,然後就在墨車前消磨時光,數著時辰等待迎親。心情又忐忑又向往,就好像在等待判刑一樣。但那時的自己是什麽模樣呢?劉羨其實不知道,他為了讓自己不多想,並沒有去照鏡子。
回憶起這個細節,讓劉羨有些失笑,他微微搖首,然後道:“記不得了,我隻記得你的樣子,別的都忘了。”
阿蘿露出一個甜蜜的笑容,柔聲道:
“我還記得。那時你還沒有這麽高,但梗著脖子,就這麽直愣愣地在我家門口傻站著,眼神很凶,好像剛殺了人一樣。當時我阿母拉著我,在閣樓上往你這裏看,可把我阿母嚇壞了,害怕得要死。”
“啊?怕什麽?”劉羨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回事。
“害怕你和家裏大人一樣,家教不好,一生氣就會在家裏打人。所以啊,出發前,她就偷偷給我塞了一包藥。”
“藥?什麽藥?”
“一包蒙汗藥。”阿蘿回憶道:“我阿母和我說,你要是在家欺負我,我就給你下藥!把你藥昏過去,然後我就逃回家,到時候,她就找皇帝做主,讓我和你離婚。”
“這……”劉羨一時瞠目結舌,不知該如何應答,他指著自己反省道:“我當年看起來,真有那麽……凶?”
“是啊,隻要你杵在那兒,不用說話,眼神就足以殺人了。”
阿蘿拉著劉羨的手,繼續說笑道:
“所以我和阿母說,你待我很好的時候,我阿母還不信,反反複複地問,懷疑我撒謊呢!”
說到這,阿蘿的眼神溫柔起來,摩挲著劉羨的指肚,說道:“但我一嫁給你就知道,上蒼沒有薄待我,你是一個溫柔的人。所以我又常常想,這麽溫柔的人,為什麽會露出那樣的眼神呢?一定是因為世上有眼無珠的人太多了。所以我就想,不管將來遇到什麽事,我都會一直支持你。”
劉羨聞言,心下感動不已,他歎息道:“確實是我對不起你,這些年來,你受苦了。”
“你啊,你啊,能說的就這些嗎?”
阿蘿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肚子,對劉羨笑道:“現在的你確實變了,至少已經不那麽鋒芒畢露,看上去也像個正經的君子了。”
“可你卻一直欺負我!雖然不動手打人,可卻沒空理我。有時候我真想聽我阿母的,把那包蒙汗藥給你下了,然後再聽管家阿姊的,把你鎖在家裏,哪裏也不準去!”
這句話近乎於指責,劉羨一時頗為汗顏,他隻能含糊不清地應道:“嗯……是,這都是因為戰爭。”
“男人們總是喜歡戰爭。”阿蘿的語氣裏,既有悲哀,也有指責。她輕輕地將額頭抵在劉羨的手上,道:
“我以前總在想,像你們這些男人啊,何時才會停止爭鬥呢?戰爭總會有傷亡,為什麽不能想想在家中的妻小呢?萬一你死了,我該怎麽辦?萬一我死了,你又該怎麽辦?”
不等劉羨回答,她已經自己回答說:“一開始的時候,我想,你要是死了,我絕不獨活!可你走了後,我在家一個人久了,操持那麽大一家子,我就想啊,作為一個女人,如果就這麽去死,或許這是一種失敗。”
“失敗?”
“這難道不失敗嗎?麵對男人造成的爭鬥,卻什麽也做不到,隻能對著戰爭認輸。”
聽著妻子的語調,劉羨的心情也漸漸恢複平靜。
他雖然還不知道,妻子接下來要說什麽,但夫妻之間的默契讓他明白。在漫長的等待中,阿蘿也領悟了屬於自己的哲學。她是在告訴自己,不用擔心她,她是一個獨立的人,並非自己的附屬品,也擁有自己的生存方式。
房內一時安靜下來,他聽阿蘿繼續自言自語道:
“真是複雜啊,女人隻會詛咒戰爭,不會喜歡它……,可女人也有自己的戰爭。”
聽到這句話的時候,劉羨側首看著妻子。日頭升高了,天已正午,外麵的柳枝上有綠點複蘇,天氣也越來越暖和了。
“唉。”阿蘿轉過頭,往院子裏看了看,陽光有些耀眼。她再次微微側首,說:“我希望生活在安定的世界,不失去自己的男人和孩子。我現在領悟到了,女人的職責就是努力營造一個這樣的世界。”
“安定的世界……”劉羨恍然,阿蘿是在和他說家庭。
“對。雖然你們總說為了什麽大義,可結果卻是爭鬥不休,冤冤相報,這個世界就這麽淪為一個人間修羅場。我有時候會想,或許隻靠男人自己,就是無法改變這一切。辟疾,你覺得呢?”
“你說得不錯,阿蘿,沒有你,沒有家人,我一個人是走不到今天的。”
“所以我已經看開了。”阿蘿拉著劉羨的手,放在自己的腹部上,繼續道:
“辟疾,我已經不再猶豫不決了,我打算一心向前看。我會等待你,也會一心一意地顧及眼前人和事,我會將眼前的紛爭都化為和平,在亂世中打造一個穩定的永不鬥爭的小家。如果所有的妻子和母親都這樣做,罪惡的戰火肯定會從這個世界消失。”
阿蘿的語氣是這樣堅決,讓劉羨也不禁恍惚了一下。他想起了母親張希妙,在一個並不和睦的家裏,大概母親就是懷有這樣的想法,才能這麽堅持下來的。雖然世界很大,但能夠照顧好一個小家,也是很偉大的一件事情了。
所謂的天下,本來也是千千萬萬個小家組成的。
而妻子這麽說,其實也是想讓他放下對家中的憂慮和牽掛,毫無顧忌地去開創自己的天地。亂世已經開啟了,他即將陷入一場又一場的戰鬥中,而她將會作為最堅強的後盾,一直為他守護這個家庭。
因此,她最後倔強的總結說:“不管你怎麽說,我都不會認輸,會好好活下去,我希望你也一樣,不論遇到什麽,都要好好活下去,沒有誰虧欠誰。”
聽著妻子的言語,劉羨不禁握緊了她的手,對她說:“阿蘿,你是我的驕傲。”
劉羨其實有些擔心,自己離開前能不能等到阿蘿生產。而這次離開洛陽後,似乎一切都變得非常順利,又過了幾日後的一天傍晚後,阿蘿動了胎氣,然後就有了生產的預兆。
劉羨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這場麵了,他立刻去找接生的老嫗,然後就讓出位置,在臥室外麵徘徊等待。
沒過一會兒,李盛和諸葛延也過來了,站在房外,能看見紙窗上透出的燈火光亮,卻聽不見人聲。過了一會兒,很多人都聞訊而來,多是常山王府的僚屬,如上官巳、劉佑等人。過了一會兒,宣城公劉弘的長子劉璠也前來祝福。
徹底入夜後,司馬乂也來了。他和劉羨一起說話,商量著說,如果生下來的是男孩,他有一個大兩歲的女兒可以結親,如果生下來的是女孩,他去年又剛生了一個兒子,也可以結親。原來,司馬乂雖然比劉羨小上三歲,但已經是六個孩子的父親了。
雖然已經當過一次父親,但劉羨還是感到有些忐忑。他想起了遠在平陽的綠珠和劉朗,也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如何了。自己並沒有多少時間陪伴孩子,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。即使現在再添一個後代,他恐怕也還是如此。
放眼未來,自己是注定無法將時間花在陪伴他們長大上的,等孩子們以後長大了,是否會怨恨自己呢?或許他們都不會記得自己的樣子,自己也不能親眼注視他們成長,這是何等的遺憾啊!
就在思緒淩亂、漫無頭緒的時候,仿佛突然聽見了嬰兒的啼哭,在搖曳昏黃的房內燈火中,飄飄蕩蕩地傳了出來。聽到這裏,劉羨鬆了一口氣,他轉頭去看陪伴自己的眾人。大家有的睜大眼睛,有的張大嘴巴,似乎想要將嬰兒的啼哭分享給自己似的。
這種情景下,熟悉的情感回到了身上,劉羨走到門口,正好撞上出來換水的老嫗,她臉上汗涔涔的,顯然也不輕鬆。在她的背後,可以聽到更清晰的嬰兒哭聲。
她對劉羨報喜道:“生了個小姐,夫人無恙!”
聽聞此言,在座的人多有些失望,但劉羨臉色不變,他隻是屏聲靜氣地問道:“母女都還好嗎?”
得到準確的回答後,劉羨這才露出喜悅的神情。他大步走進產房,可以看見阿蘿正抱著女兒坐在床頭,臉色蒼白卻又動人。
劉羨把手放在妻子肩上,兩人對視良久,默契一笑,劉羨又把目光投向女兒靈佑。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他覺得女兒出生時要比奉藥可愛許多。
阿蘿也很高興,她笑著說:“我原本還擔憂,如果是一個男孩,成長時沒有你的支撐,他的性子恐怕會過於柔弱,恐怕不能獨立、堅強。還好,是一個女兒,我能夠教給她的就很多了。”
雖然常人總會有一些偏見,認為生女不如生男。但對於作為當事人的父母來說,對於孩子純潔的愛,是從來不會因為性別而有所減少的。劉羨事先準備了一塊藍田玉,在玉上刻下了靈佑的名字,雖然是一種奢望,但劉羨還是希望她能無憂無慮地長大。
五日之後,也就是閏月的初二,齊王司馬冏的討趙檄文終於傳來。作為常山國的主帥,劉羨必須與妻子告別,開始一段新的征程了。
臨行前,阿蘿抱著女兒問他:“這一次,你能獲得勝利嗎?”
劉羨斬釘截鐵地回答說:“不過四五個月的事情罷了。七月的時候,我就會把你接回洛陽。”
這已經不是劉羨第一次出征,也不會是最後一次。在這還不到三十年的歲月裏,他人生中所經曆的酸甜苦辣,都已經遠遠超過常人的想象。他對人生的感悟和積澱,早就厚重如山。為之奮戰的目標,也很早就變得清晰與堅定。
他知道,到現在為止,他自己仍是一隻籠中鳥。在皇後與賈謐倒台後,他卸去了雙翅的枷鎖。此行若消滅孫秀,他就將又鬆開雙足的束縛。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可以展翅翱翔了,因為之後還有最後一道牢門——他自己,又或者叫做責任與家人。
但不管怎麽說,那是之後的事情了。
眼下,五萬大軍高舉常山王旗號,徑直揮兵南下,開進趙國國境。
“時間還早,就先讓新兵們見見戰爭的端倪吧!”他如此對司馬乂說道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