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章 銅雀台詠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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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司馬乂、劉羨一行人抵達鄴城後,征北軍司並未立刻召開南征軍議。
    究其原因,是河北各方義軍太多,還沒有完全抵達鄴城。司馬乂一行人雖然來得較晚,但還有來得比他們更晚的。尤其是率領並州軍的太原內史劉暾,不久前剛得到消息,他們的前鋒剛剛抵達壺關,預計從壺關出鄴城,大約還有四五日的時間。而並州軍是有邊疆作戰經驗的邊軍,司馬穎還是比較看重的,為此特意將軍議時間延後了幾日。
    而在此之前的時間,則是各義軍將領間迎來送往,串連人情的時候了。
    人情往來這種事情,劉羨向來是不喜歡的。畢竟世上總是市儈庸常的人多,值得交往的人少。但對於官場來說,這卻又是必不可少的學問。
    畢竟做官就是管人,無論願不願意交往,至少對於自己的上司同僚及下屬,都要有一個基本的了解。先知道他們品性如何,特長如何,喜好如何,將來無論是在共事上,還是在鬥爭上,才能采用合適的策略。所謂“知己知彼,百戰不殆”,可見戰場上也是一樣的道理。
    事實上,也不需要等劉羨來找別人,入住鄴城後的第二日,就陸陸續續有使者上門來邀請。諸如頓丘太守鄭琰、陽平太守和演等人,都來邀請劉羨去宴飲。兩三日下來,劉羨在酒場上混個爛醉,從中午喝到晚上,白天飲到黑夜,基本沒停過。
    可這樣的方式,劉羨認識的人沒增加多少,酒後頭疼的病倒是犯了,更別說與他人真有什麽交情了。
    不過也不是沒有收獲,他在酒會上竟然又遇到了石超。
    石超出現在這裏,當然是在洛陽待不下去了。被查抄完金穀園後,他就聽從劉羨的建議,來到了征北軍司。因為出身名門,又有從武的意向。他很快得到了司馬穎的重用,任命其為都護。
    早年的石超帶著一些吊兒郎當的氣質,可能是在經曆了洛陽政變後,他需要肩負起重新振興渤海石氏的責任,這使如今的他沉穩了不少,酒會上偶遇劉羨後,他說道:
    “辟疾,金穀園一事,說不怨你,那是不可能的。但是仔細想來,不過是時勢使然,大家各為其主,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。”
    不過也就沉穩了一會兒,他隨即露出以往放蕩不羈的個性來,對劉羨感慨道:“練武習兵二十多年,還以為要明珠蒙塵,如今失去了束縛,總算有了用武之地!”
    而與石超重逢,劉羨的心情也非常複雜,他首先有些高興,心想,幼時說要並肩作戰,沒想到此時竟然實現了。但同時也有些悲哀,認識的越久,劉羨越清晰地認識到,這位兒時好友與自己並非是同路之人。
    到了在第四日的時候,劉羨又收到了一封請柬,隻是這一次不是什麽酒宴了。
    原來是盧誌對成都王司馬穎建議說:雖說大戰在即,可像現在這樣,河北各方名士雲集鄴城的場景,還是頭一次。時機難得,不妨到鄴宮召開一次文會,一覽名士風采,也好借討逆為由,鼓舞軍心士氣。
    司馬穎在洛陽長大,耳濡目染下,自小喜好風雅。聽聞此言,當即欣然應允。就遍邀鄴中所有官僚,要在銅雀台上召開一次詩會。劉羨、司馬乂等人自然在受邀行列,而想要見識當下的征北軍司風采,這算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了。
    當天巳時的時候,劉羨領著諸葛延、李盛前往參會。
    這還是劉羨第一次進入鄴宮,而初次見證到鄴宮之莊嚴華美,也令劉羨大為震撼。
    自司馬門進入後,迎麵而來的,便是全由磚石鋪成的宮道。四周城牆高聳,城樓林立,皆高達七丈,表麵也全數飾以磚石,其規整齊平,可謂生平僅見。再看宮道之後,殿堂層疊,皆有觀榭,青瓦拂雲,飛簷探宇,好似遊龍欲飛。亭台白壁上,還繪有丹青無數,聖賢畢至,祥瑞鹹集,皆栩栩如生,令人過目難忘。
    劉羨從中穿過後,轉向西北,然後便來到了鄴宮中最為著名的銅雀園。
    一條清澈的河流赫然在園中蜿蜒流淌,那是長明溝,是自漳水中專門開鑿過來的人造河流。河流兩岸遍布果樹,曹操曾主持在其中修建竹林、果園、葡萄園、靈芝園等園林。這些園圃,地形遼闊,樹木繁茂,錯落有致,風景宜人。值此春光時節,正可見繁花錦簇,飄香四溢。
    但銅雀園中最引人注目的,並非是這些果園,而是城牆上聳立的三座樓台,真是巍峨壯觀,堂皇大氣。左右兩座高台,皆高達八丈,並列聳峙間,可見每台上建有上百間房屋,雕梁畫棟,數不勝數。而最中間的那座更加高聳,即竟高達十丈,高台之上,又有數丈高的閣樓坐落四角,以空中閣道相連,台中坐落有一座銅雀雕塑。
    這便是世人稱之為“三台”的冰井台、銅雀台、金虎台。
    劉羨一行人登上銅雀台後,盧誌正在台上檢查布置,見劉羨到了,便信步上前,笑問道:“劉府君,你覺得這裏如何?”
    劉羨從台上往台下望,隻見城內城外的風光盡收眼底,不由感慨說:“什麽是三台之固,我今天算是見識了。”
    聽到劉羨的讚賞,盧誌得意地笑笑。他做了十年的鄴縣縣令,對於這座城市,自然是感情頗深,因此也格外地在乎其口碑。他自豪地介紹說:
    “洛陽、長安這些古都雖然名頭響亮,但年代太久遠,許多建設都太過老舊,不合時宜了。而魏武帝修建鄴城時,可謂是費盡心血,城內的裏坊是最完善的,這不必多說,但最重要的還是這銅雀園。”
    “僅這三台所在,足以屯兵數萬人。其中冰井台內還設有冰室,室有數井,藏有冰、煤又有粟窖、鹽窖。在冰井台以北,還設有武庫,馬廄和糧倉。相比之下,洛陽的府庫卻未免失之星散,不利於防守。”
    “若打起仗來,更別說城中軍民南北分隔,不易發生騷亂。哪怕南城失守,可以退守到宮中。宮中失守,也可以退守到三台。將所有兵力囤聚在此高台之下,尋常的土山蟻附攻城之法全然無法奏效。若不將台中存糧耗盡,恐怕是決計無法破城的。”
    聽到這裏,劉羨再環顧周遭,不得不發自內心的讚同:單純從軍事要塞的角度來看,鄴城的結構顯然要比洛陽與長安合理,不愧是一代軍事天才苦心孤詣營造的大本營。
    他轉念又想:若是自己攻城,而城內有五六萬守軍的話,那到底要花多少兵力,采用什麽戰術,才能攻下這座城池呢?劉羨就這個問題沉思少許,一時間無計可施,不得不苦笑著放棄。
    過了片刻,參與詩會的人漸漸到齊了,成都王司馬穎落座在主席,常山王司馬乂並列坐在副席,眾官僚按照官位大小,依次在銅雀台坐下。
    與會的人確實是多極了,在銅雀台上坐成密密麻麻一片,差不多有五六百人。記得當年石崇在金穀園舉辦清明詩會,也沒有來這麽多嘉賓。當然,這裏麵有很多人是不會作詩的,也就是過來見識一下詩會的盛況,真正會作詩的大約隻有四五十人左右。
    主持詩會的當然是成都王左長史盧誌,他手持羽扇,坐在主持席,身穿青白色儒服,頭戴綸巾,精心打理得胡須與兩鬢髫發自然垂下,頗有一般雅致風采。
    詩會的氣氛還是比較閑散的,好友各自閑談,喝酒飲食,都不受拘束。大家隻需要等著主持人出題,然後思考作詩,再公布出來,讓觀眾們品評一個優劣罷了。
    托司馬乂的福,劉羨坐的順序比較靠前,可以直接聽到盧誌與司馬乂商議題目。
    盧誌對司馬穎說:“殿下,參加今日詩會的,都是矢誌報國之士,不如就讓參會的諸君,以報國為題,寫些壯誌之詩吧!”
    這本是盧誌來之前就和司馬穎商量好的,畢竟如今眾人都是倡義之士,寫這種詩歌表明心誌,之後若討賊興複成功,也算是一樁美談。
    司馬穎本來正準備答應,不意突然間有一人開口說話,嗓音尖細不辨雌雄:“殿下,我聽說作詩著文,重在風雅,如此大好風光,討論打打殺殺,不是煞了風景嗎?”
    劉羨聞言一愣,不禁抬眼望去,發現說話的是一個貌美麵白的少年。他大概十六七歲左右,就侍立在司馬穎身旁,麵容潔淨沒有胡須,眼神極為嫵媚。
    看他的打扮著裝,應該是名宦官近侍。
    劉羨掃視左右,又注意到一件事,這少年宦官一開口,盧誌的臉色就變得極為難看,而相比之下,司馬穎的神情則非常寵溺,他先是對這少年笑說:
    “咦,孟玖你也喜歡詩歌?”
    “慚愧啊,殿下,玖雖是出身卑鄙之人,殘餘待死之身,但也有一顆向往美好的心。”少年宦官以紫袖拂麵,露出含苞待放的害羞神情,令司馬穎愈發歡喜。
    但他看了一眼盧誌,猶豫說:“是啊,不過今日我和長史說好了,這個詩會是來提振士氣的,不太好臨時更改題目吧。”
    孟玖輕輕靠近司馬穎,一雙纖纖細手按在成都王的肩上,又用櫻桃似的嘴唇吐氣說:
    “殿下,詩歌是風雅之物啊,今日既然來的不止是義士,更是好詩之人。您用詩來鼓舞士氣,既唐突了風雅,將士們也感覺怪異,還可能私下裏嫌棄您,認為您不懂詩呢!”
    “是這樣嗎?”司馬穎將信將疑,又將目光投向盧誌。
    盧誌正要開口說話,不料孟玖緊跟著說道:“殿下,這您可以問問在座的大家啊?既然是他們作詩,怎麽能不問大家的想法呢?”
    司馬穎被說服了,他當即展露出得體的笑容,派侍者到人群中,對周圍的文士問道:“諸位意下如何啊?”
    答案其實是不言自明的,建安風骨已經離現在近百年了,如今最流行的是太康詩風。而什麽是太康詩風呢?就是作為文壇領袖的陸機,平日裏寫的那些阿諛賈謐的作品。文風富麗堂皇,花團錦簇,但究其根本,其實就是為當權者歌功頌德。
    寫詩尤其重風骨,如此作詩,太康詩風在後世文壇裏自然難得美譽。當然,作為開創者的陸機,其實是什麽詩風都可以創作。但是對於其餘才能一般的文人來說,他們不是陸機這般的天才,能修行一兩種詩風就很難得了,已經很難再臨時轉換風格。
    本來得知要寫些壯行詩,大部分與會詩人苦思冥想,也不過能想出一兩句殘聯而已,整體詩作的水平都並不入人意。因此,他們心中頗為忐忑,懷疑自己要在會上丟醜。此時得知可以回到老路,當然是大喜過望,連連稱是。
    司馬穎見狀,當即大手一揮,笑言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以春日為題,讓大家寫些詩歌吧!”
    此言一出,大部分詩人都喜笑顏開,隻有盧誌臉色難看無比。
    劉羨在一旁打量事情發展,隻見司馬穎摟著那少年宦官,一人臉紅心跳,一人舞首弄姿。相互之間親密的神態,幾乎已經超過了夫妻。劉羨心中一陣惡寒,暗想,都說成都王平日擅長交往識人,沒想到竟然喜好男風,簡直是不可思議!
    再回頭看盧誌,劉羨見他雙拳緊握,一度氣得嘴唇發白,渾身發抖。但到了眼下這個地步,他也不好當眾給司馬穎難看,規勸也沒辦法規勸,隻能按著他的心意來辦事。
    可如此一來,說是要大會豪傑的詩會,很快就變得庸俗不堪。大家寫得大多是什麽“空穀遺蘭蕙,淩霜自含芳”、“玄岩抱幽璞,素澗斂清光”之類的濫觴,並沒有什麽佳作問世。
    就連諸葛延這種不懂詩歌,頗為好奇的粗人,一開始還興致勃勃地聽了一會兒,但沒過多久,就覺得乏味無聊,開始四處找毛桃和李子吃了。
    劉羨本來也想參加詩會,可詩會發展成這樣,自然也沒了興致。他幹脆利用這個空閑時間,好好遊覽了一下鄴城三台,不得不說,鄴城的風光也是極為壯麗的。
    城北麵有毛象坡,據說曾經養有孫權送來的大象,當年曹衝稱象,就是在這個地方。城西麵則是玄武苑和鬥雞台,裏麵曾經滿是奇珍異獸。雖說如今是看不見了,但見其結構布置,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。
    等天色漸晚,劉羨從最高的閣樓上緩步走下銅雀台,正好看見盧誌站在高台南麵,一手撐住高台欄杆,一手做望遠狀眺望著。一陣晚風從遠處吹過來,令他衣袂飄飄,須髯盡飛,好似神仙中人。
    劉羨一時看得出神,不意竟被盧誌察覺,側頭反問道:“咦,劉府君是有什麽話要和我說?”
    劉羨站到盧誌一旁,拱手道:“呀,盧君太客氣了,你直接叫我懷衝就好了。”
    盧誌笑笑,倒也不再客氣,說道:“那懷衝是有什麽事嗎?”
    劉羨順著他的目光往南望,隻見龐大的鄴宮建築群外,是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。他說道:“我本來是想見識見識子道的言誌詩,不料今天竟然沒有機會。”
    這說到了盧誌的傷心處,他歎氣感慨說:“我這位殿下啊,其實是令祖一流的人物。他有德無才,敢於放權,卻又難辨忠奸,喜好弄權。我一時不慎,竟然讓一個小人趁虛而入了!”
    劉羨沒有就這個話題多談,他接話道:“我隻是比較遺憾,來之前搜腸刮肚,想了一首詠史詩,沒有機會說給人聽,真是可惜。”
    “哦?”盧誌稍稍收拾心情後,略微有些好奇,笑道:“那懷衝不妨念給我聽聽吧。”
    “好啊!”劉羨將目光從城內的燈火中移開,轉望明月下鄴宮內泛著波光的流水,徐徐吟道:
    “漳河如鏡鄴城東,無複魏武避暑宮。
    政爾虛名薄袁紹,居然國色勝曹洪。
    建安橫槊氣吞世,銅雀終失高貴公。
    賢人勸為河朔飲,周公吐哺亦花紅。”
    一首吟罷,盧誌不禁愣住了,他將視線再次挪回到劉羨身上,正見劉羨的眼睛對著他熊熊燃燒。顯然,劉羨將很多想說又不能說的話,盡數凝練到了這首詩裏。
    盧誌是何等的聰明人,立刻明白了背後的含義。他一時有些無所適從,似乎為劉羨的大膽而驚愕,也為他的直白所打動。但他是一個很早便立下誓言的人,他的原則也不是那麽容易放棄的。因此,他的心情很快又平複下來,才悠悠回說道:
    “懷衝確實做得好詩……,可惜,夜色太晚了,詩會也散了,沒有他人聽到。”
    說罷,他便以疲憊為由,匆匆告辭歇息去了。
    劉羨有些可惜,心想:這大概就是婉拒了吧。但隨即又安慰自己說:但至少沒有明確拒絕,還是有機會的。
    這樣想著,劉羨又高興起來了。當夜做夢的時候,似乎能聽見星光閃爍的聲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