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章 初抵鄴城
字數:6006 加入書籤
大晉永康二年(301年)二月下旬,常山王司馬乂與常山內史劉羨率常山軍抵達鄴城。
此時的反趙形勢,可謂是如火如荼,一片大好。
在潼關以西,黃河以北的廣大土地上,響應檄文的義軍已經連成一片。以常山國與鄴城征北軍司為中心,中山王司馬緝、太原內史劉暾、冀州刺史李毅、魏郡太守牽秀、頓丘太守鄭琰、陽平太守和演、廣平太守何綏等人紛紛響應,聲勢甚為駭人,直接將朝廷的影響力阻隔在了汲郡一帶。
這使得新登基的趙王直接與河北各郡國失聯。
而隨著常山軍以迅雷之勢攻破房子,占據趙國。其餘至國的藩王或治理地方的內史,皆為之膽寒。他們接連向司馬穎與司馬乂發出信件,表明支持討趙。這些藩國雖沒有多少兵力,短時間內無法派出軍隊援助,但也能援助了大量的糧秣工匠。以河北囤積數十年之富,足可令義軍後勤無憂。
趙王惟一能夠指望的,就是在幽州都督邊疆軍事的寧朔將軍王浚。可王浚剛剛上任,屬下多半是劉弘的舊部,這使得他也小心翼翼,不敢正麵招惹義軍。隻是在寧朔軍司內召開軍議,勒令幽州各部兵馬,皆不得妄動,形成了事實上的中立。
而在河南,作為義旗首倡之地,熱情更是驚人。與河北不同的是,河南的官僚往往還未有反應,底下的將士便已自發行動。兗州、豫州作為征東軍司都督之地,自不必說,可連青州、徐州,乃至揚州、荊州,都有大量的將士自發前來參與討趙。
此前河北眾人還以為,齊王號召三十萬眾的言語有所誇張,可河南的種種跡象表明,這確實是一種事實。
而以如此兵勢,南北夾攻洛陽,義軍的聲勢已經超過了當年漢季時期的諸侯討董。
反觀趙王一方,孫秀在狼狽殺死司馬允後,再讓司馬倫上位,頗有些趕鴨子上架的意思。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,既然已經走上了這條路,此時也由不得他們反悔了。
麵對南北出現的叛軍,他們大肆封侯,穩定京畿秩序。其濫封之多,達到了朝堂上無人不侯的地步。以致於這些新晉的侯爺們,湊不齊頭冠上象征地位的貂尾,竟隻能用狗尾來湊數。
而在義軍即將壓境的情況下,孫秀極力拉攏河間王司馬顒。畢竟他坐鎮長安,麾下的兵馬雖不過七八萬,但多是能征善戰之士。孫秀現在最大的希望,就是能得到征西軍司的支持,這樣即使在長安遇挫,大不了他也複刻董卓,封鎖潼關,坐守關西。
但總體來說,即使得到了司馬顒的支持,以二十萬對五十萬,孫秀還是處於兵力的絕對劣勢。
因此,義軍一方多極為樂觀。很難想象,聯軍到底該犯下何等的失誤,才能走向失敗。哪怕是最悲觀的角度,也無非是重走討董的老路。到時大家割據一方,占地為王,也逍遙自在。但司馬顒在關中也才一年多時間,根基不深,在軍中又無威望,哪裏比得上當年廢立皇帝的董卓呢?
劉羨與司馬乂一行人,還未開進鄴城,僅僅一路走來,就可以感受到這種萬物競發、勃勃生機的境界了。
趙國的南麵是廣平郡,劉羨等人穿過襄國、邯鄲等城市時,四處都可以看見勤王討逆的旗幟。明明是春耕農忙時間,走在平原上,不時能看見許多遊俠騎士,他們高呼著報國殺賊的口號,在田野間操練比試。
其中又有一些人,看到司馬乂的旗幟時,就圍上來毛遂自薦。這些人基本都是寒門出身,張口便自比管仲樂毅,頗有一番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氣概。
可惜,司馬乂現場考校一番,結果不出意料。他們的能耐都比諸葛亮差得很遠,其中誇誇其談的最多,有真才實學的很少,能入司馬乂法眼的就更少了。
司馬乂僅挑了幾個粗通文武的入帳下作勇士,其餘的便令上官巳統統打發了。可即使如此,求見的人仍然絡繹不絕,這使得他們在路上很是耽擱了一番時間。
而離開廣平,抵達魏郡之後,這種熱鬧的氛圍更甚。
離鄴城差不多還有三十裏,便可見平原間駐紮有成片成片的軍營。上百上千麵玄武旗在風中獵獵飄揚,如同晴朗的半空中唐突多了片片濃雲。而騎士們在平原上肆意跑馬,一麵歡呼著,長嘯著。似乎他們不是來打仗的,而是來參加一個不能錯過的喜宴一般。
少女們也為這種氣氛所感染,每有一支軍隊開進到鄴城周遭時,她們便會采來杏花、桃花、櫻花等春華,爭先恐後地撒到官道上,以此來表現自己的好客。司馬乂到來的時候,腳下落英繽紛,芬芳四溢,好似下了一場七彩顏色的夢鏡之雨。
得知常山王司馬乂即將抵達鄴城的消息,成都王司馬穎當即率官屬出城十裏來迎。
征北軍司不愧為諸軍司最為奢華者,成都王出行場麵之大,幾乎能與皇太子司馬遹匹敵。
劉羨靠近迎接隊伍時,但見司馬穎身處三駕青蓋車之上,青蓋上畫有金華蚤二十八枚,駕前立有九旒降龍之幡,車轅上塗有黑紋與五彩金粉,同時有副車三乘,形製皆如主車。
車輿周遭,可見數十名征北軍司官屬,以盧誌為首,策馬而立,形成了一個方陣,他們相互交頭接耳,似乎在議論什麽事情。在這些官僚兩旁,則是專門的鼓吹隊伍,當眾奏《玄雲》之樂,樂聲肅穆又不失激揚,令人心潮澎湃。
而在這些人身後,則立有騎十隊,大戟二隊,九尺楯二隊,刀楯二隊,弓二隊,弩二隊,一隊組成五十人左右的小方陣,而且都是穿著精致的明光鎧,騎隊也配有馬鎧。上千人的隊伍在日光下,真是耀目莊嚴,望而生畏。
劉羨見狀,不禁暗中腹誹:“在洛陽時還沒看出來,成都王竟是個好奢之人,弄這麽大排場!”
司馬乂見狀,臉色也有些不豫。同樣都是武皇帝的子孫,司馬穎年齡還比自己小,可這樣的做派,未免有些過於擺威風了。名義上可以說,這是為了表達對司馬乂的重視,可實際上,卻顯示出兩人在地位上的差距。似乎司馬穎是君,司馬乂是臣。
但在親眼看見司馬穎下車來迎後,他很快將這種不滿拋之腦後,自己也下馬上前,兩人緊緊握住雙手,相互打量間,他竟忍不住哽咽道:“十六弟,好久不見了!”
說罷,他頓了頓,眼角竟然泛出淚光,然後強忍住用手背拭去,在場眾人無不動容。
是啊,晉武帝司馬炎有二十多位皇子,除去那些早夭的,活下來的也有十多位。可曆經了這麽多風波後,現在還存活於世的武帝皇子,僅僅隻剩下當今天子、常山王司馬乂、成都王司馬穎、吳王司馬晏、豫章王司馬熾五人了!其中天子癡愚,吳王有先天疾病,豫章王又遠離政壇。武帝一脈的希望,不全在這兩人身上壓著嗎?
如今兩人分別十年,在此危難之際,兄弟才終於相見,但凡是血肉之軀,又怎能不落淚動情呢?
可惜的是,司馬穎表麵上雖配合司馬乂,可卻難掩心中的茫然,畢竟他上次和司馬乂分別時,才不過十二歲大小,感情並沒有那麽深厚。
還好,盧誌事前有提議,讓程太妃坐在副車之中,也跟著司馬穎出來了。
程太妃今年也有四十多歲了,她當年在西宮的時候,和司馬乂的母親審美人關係很好,形同姊妹。此時看見司馬乂當眾落淚,連忙也下了車,拉著司馬乂的手,上下打量著他,慢慢地,眼淚竟也止不住地從眼中流出來,她緩緩說:“士度,我苦命的好兒啊!”
程太妃近來體虛,哭了一會兒後,就開始喘氣,她拉著司馬乂在馬紮上坐下。從始至終,都抓住司馬乂的手沒有放開。
她對司馬乂說:“你小的時候,和你五兄經常來我宮中討石榴吃,你還記得?”
司馬乂連連點頭。
她又說:“可惜你沒見得你母親最後一麵,自從你五兄死了,你又被貶到常山。你母親就天天以淚洗麵,來我宮中和我哭著訴苦說‘不如生女好,嫁個洛陽的好人家,也不至於會惹出這麽多禍事,再也見不著麵!’”
“後來第二年,你阿母就哭瞎了眼睛,跟著就去世了。沒想到嫁到皇家,也會這麽苦啊!今天見到你,已經長大成人了!小夥子一表人才,想必你阿母泉下有知,也會安歇吧!”
司馬乂聽到這些話後,心中甚是悲痛,隻是握著程太妃的手低頭不語。在場的官員們也覺得造化無情,無不側目淒然。
此時此刻下,就連劉羨也觸景生情,想起了母親張希妙。不知道她泉下有知,看見今日的自己,能否感到欣慰呢?
就這樣,在一片至親情深的氛圍中,司馬乂司馬穎又攀談了片刻。而後兩人一同攜手乘車,直奔到鄴城的宮殿內,敘舊去了。
劉羨等常山王官屬自然不能隨行,他們由成都王左長史盧誌所接待。盧誌確認他們隨行的人數後,沉思片刻,就商量道:
“現在城內合適下榻的地方不多,一個是金明門側的軍營,那裏離西市近,熱鬧些;一個是廣德門北的台閣,那裏可以結交朋友,現在各方到來的義軍首領,多下榻此處;再有一個,就是司馬門前的文館,那裏離鄴宮近,要是有要事商議,入宮可以省事些。”
劉羨和上官巳等人簡單商議了一下,很快回答道:“那就去軍營吧,勞煩盧君費心了,我們本來就是來打仗的,也不必弄這麽麻煩。”
盧誌聞言,不禁笑言說:“是啊,來時府君就打了一個不小的勝仗,大家都對您議論紛紛呢!”
劉羨謙虛說:“不過是剿除一個不曾上陣的蟊賊罷了,本也沒有值得誇耀的。”
“您這麽說,真是讓我等汗顏了。”盧誌感慨著,一麵策馬為劉羨引路,一麵抱怨道:“您別看現在的鄴城,好似花團錦簇,大家也都激情洋溢,形勢大好,好像明天就能打進洛陽,活捉孫秀了。可這段日子,這些人啊,給我惹的麻煩也不少。”
“什麽縱馬傷人的,喝酒鬧事的,嫖妓不給錢的,甚至還有什麽,直接闖到百姓家裏霸占妻女的,簡直不堪入目。百姓告到我那裏,我把他們一抓,這些人就懨得像隻雞。除了磕頭如搗蒜,就是叫親戚來撈人。你說這些人,能稱之為義軍,指望他們打勝仗嗎?”
劉羨聞言,不由問道:“那不知盧君是怎麽處置的?”
盧誌歎氣道:“當然是抓幾個帶頭鬧事的,把他們的頭都砍了,掛在城門上警戒示眾。裏麵每個人都有背景,殺了之後給我惹了一堆麻煩。可不能不管啊!”
劉羨寬慰他道:“世上本是如此,人心如水,沒有約束就會四處流淌。非得用法律做河堤,再用道德教化疏通,才不至於讓人心泛濫。盧君所言所行,都是君子之所為啊!”
劉羨說的是法家言語,向來是不受主流喜歡的,不料盧誌卻大為讚同,他讚許道:“是啊!民心如水啊!挖開河堤,讓他們泛濫容易,想再收回來,就很難了。荀子說,水則載舟,亦能覆舟,不可不慎加考慮啊!”
緊接著,他又和劉羨談起了對這次戰事的看法:“現在河北雄兵雲集鄴城,兵力不可謂不雄厚。可參與諸將,各個都盲目狂妄,自恃勇力。勇氣雖然可嘉,但也容易受到挫折。若不是時間不夠,我真想找個機會,先磨磨他們的銳氣!這次大戰,看來還要府君您,還有宣城公這樣的名將,多多幫襯才是。”
劉羨聽他語氣中的意思,雖然心下也讚同七八分,但也不妨礙他心中奇怪,反問道:“哦?現在形勢一片大好,盧君竟然如此悲觀?”
盧誌回看了劉羨一眼,肅然道:“劉府君,我等行的都是國家大事,涉及的是天下蒼生的安危。因此,立誌時,大可以樂觀豪邁,但做事時,卻不能不謹小慎微。須知一旦出錯,失敗事小,死去的人卻再也不能複生了。”
聽罷,劉羨不敢不立即行禮,向盧誌道歉道:“盧君所言甚是,我必牢記在心。”
表麵上如此說,可劉羨心中大為歡喜,暗道:重諾明誌慎法,盧子道與我,可謂是同道中人啊!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