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九章 婉拒奇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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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至此時,張賓雲淡風輕的麵孔上,才終於展露出一點喜色與自得。
他坐在榻席上,對劉羨的行禮施以還禮,說道:“府君真是客氣了,我對府君仰慕已久。這些年來,常常聽聞您在關西討賊平寇的卓績,殺郝散,救周處,平齊萬年,招撫秦州五郡,威名遍傳東西。前些時間,親眼所見府君編練的軍隊,更是令在下為之驚歎。”
劉羨一笑,道:“隻是些新卒罷了,與征西軍司的老兵比起來,還不堪大用。”
張賓正色道:“府君何必自貶呢?將軍練兵不足一年,卻能從常山拉出四萬大軍,而且軍紀嚴明,分工合理。我在鄴城看過這些將領,除去宣城公帶過來的幽州突騎外,沒有一個能比得上。放眼河北,能如府君者,幾無人。”
又道:“在下雖身為中丘人,以前也曾到太原參軍,當過一段時間的帳下都督。那裏的並州兵也算久經戰陣了,可惜,並沒有真正的良將。而那段時間,我又生了瘡病,就從軍中退了出來,回鄉養病,直到去年方才好轉。”
“那為何先生此前不投征北軍司呢?”
張賓歎道:“不敢相瞞府君,一是我出身寒門,若是走正常仕途,必然是險阻重重,難以得誌;二是成都王性情散漫,並無膽魄,實非英明之主。”
“我自詡有張良之才略,卻也知道,想成就非凡之業,必有非凡之人。若不能尋得如此君主,縱然得一時富貴,卻不能人盡其才,那又有何用呢?”
“可先生隨我,恐怕要吃很多苦頭啊!”
“請府君放心,張賓生平不好富貴,所求無非一事而已。”
“何事?”
“人生短暫,若不能留名千古,比肩前賢,豈不是白白走了一遭?為此,我至今尚未成家,就是願舍棄一切,隨時能尋得英主,成就大業。”
聽到這裏,劉羨對張賓又是欣賞又是忌憚,心想:
“此人有大毅力大智慧啊,單論雙目如炬,洞穿大勢,我所認識之人中,恐怕沒有人能勝過他。但他有些過於極端了,似乎除去自己理想外,一切都毫無所求。哪怕是自己,也會顧及家人朋友,他卻似乎毫不在乎一樣,這樣的人,我能駕馭住嗎?”
但他確實是由衷地欣賞張賓,不禁拉著他的手,來看如今的司州地圖,上麵擺滿了黑白棋子,來象征趙王與義軍之間的形勢,他指著地圖問道:
“以先生之見,眼下討趙形勢如此,不久後,在汲郡便要有一場大戰,你覺得勝負如何?”
張賓僅僅是看了兩眼,很快便得出結論:“在下以為,義師必將迎來一場大敗,若處置不好,說不得就要退回鄴城了。“
“哦?”劉羨見他說得斬釘截鐵,不由有幾分詫異。在自己看來,由於布置草率,河北義軍大概很難取得戰果,可考慮到對麵的主帥人選,畢竟是個從未領兵過的孫會,劉羨難免生出些小覷之心。兩軍都沒有什麽經驗,那就很有可能打成爛賬。沒想到張賓會這麽果決地認為,義軍會有大敗。
劉羨將心中疑問說給張賓,張賓便道:“府君說得不無道理,可凡事還要看深一層。孫會固然沒有帶兵經驗,但他的兩位副帥,還是行伍出身,有作戰的經驗。今日如此兵力懸殊,孫會哪怕不懂軍事,也不敢專權獨斷,反而會將大事委命給知兵之人。”
“而河北義軍卻為之相反,他們自恃人多,反而輕敵冒進,各部之間又沒有協同,隻憑著一股衝勁,能打勝仗嗎?隻需要孫會擊敗任意一部,其餘諸部就會膽寒敗退了。如果孫會手下有高人,乘勝追擊,再打出一個昆陽大捷,也不是什麽難事。”
聽罷張賓言語,劉羨沉思片刻後,頷首讚同道:“是這個道理。”
隨即又問道:“以先生想法,我該如何做?”
他原本打的是義軍作戰遇挫後,司馬穎吃些教訓後,自然也就聽得進自己一方的意見,能正常出兵了。可若是遭遇一場慘敗,那就大不相同了。
其實在來之前,張賓早就做好了腹稿,此時當即道:
“府君,事情如此發展,不就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嗎?”
“嗯?”劉羨有些疑惑,不明白張賓語句中“機會”的意思。
張賓微微抬手,不徐不疾地說道:“您可以派出一隊人馬,佯裝接應成都王,然後趁機截殺了他!”
“啊?”
“之後,您就對外宣稱說,這是孫秀派來的刺客。您素有信義之名,德高望眾,孫秀又常行鬼蜮手段,眾人必然相信。哪怕不相信,到那時,除了讓常山王來接管征北軍司,還有其他人選嗎?”
說到這裏,張賓生出些得意,語速也快了起來:
“到那時候,常山王又會任命您做這大軍的統帥。以您的能力,率領二十萬大軍,擊敗孫會,豈不是手到擒來?擊敗孫會後,您再自河橋入洛,親手擒殺孫秀,普天之下,還有誰能與您爭功?您就是討趙的第一功臣!”
“盛名之下,您再推辭重賞,必然更得人望,便可以行我所說的十字策略了。”
“我敢擔保,不出三年,您必然外放。到地方上後,您再登高一呼,天下贏糧而景從,大業也就唾手可得了!”
張賓這一番滔滔不絕的建言下,劉羨一時感到窒息。因為張賓給劉羨畫出了一副,空前清晰又美滿的藍圖,奪權,養望,帝業,一切都順理成章。所需要用的手段,就是在這個關鍵時刻,出其不意地刺殺司馬穎,完成一次小型政變而已。
以劉羨意誌力之深,此時也忍不住有幾分動搖。畢竟甘美的果實就在麵前,誰能忍住觸碰它的欲望呢?
但劉羨眼前忽然晃過孫秀的臉,令他頓時清醒了,並且很快意識到:孫秀恐怕也是這麽勸說趙王的吧?張華恐怕也是這麽勸說賈後的吧?岐盛恐怕也是這麽勸說司馬瑋的吧?
獲取權力的方式是如此簡單,可難道沒有代價嗎?
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除去司馬穎嗎?就算真成功了,這麽大的事情,真的能瞞過去嗎?到時候,天下人會怎樣看待自己呢?真的能得到無數人的敬仰嗎?如果不能,自己的部下又會怎麽看待自己呢?煌煌史冊之上,以後又會怎麽描寫自己呢?以後真的不會上行下效嗎?
無數念頭在腦海中交織後,這一刻,劉羨切實感覺到了,感覺到頭上曹操和司馬懿的陰影了,甚至能看見那兩人嘲諷似翹起的嘴角。
但在這一瞬間後,他們又消失了,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。
劉羨抬眼周遭,打量著帳內的張賓,他顯然在為自己的謀劃而得意,而一旁的諸葛延與李盛兩人,目光如炬地看著自己,呼吸有些粗重,顯然,他們也意識到了這個計策所能帶來的巨大利益。
帳篷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安靜,安靜到劉羨能聽到眾人的呼吸聲、心跳聲。他再度起身,把帳門的門簾挑開,讓陽光照射進來,可以見到空氣中上下彌漫浮動的無數塵埃,新鮮的風也隨之進來了。劉羨的目光投射到軍營外尚在開花的杏樹,胸中的波瀾漸漸平複了。
他回頭對張賓說:“謝謝張先生的計策,但這個計策,我恐怕不能采用。”
這句回話讓張賓啞然了,甚至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。在他看來,自己剛剛和劉羨那段對話,已經算得上君臣相得,而獻出的這個計策,可以說是他的得意之作,是哪裏出了問題,讓對方不願意采納呢?
劉羨說道:“此前張先生說,晉室毀禍至今,無人願意複興,就是因為失信於天下。我若是設計刺殺司馬穎,借此篡權,恐怕也會失信於天下。到那時,即使我僥幸建立了帝業,社稷又能長久嗎?”
張賓連忙道:“府君,隻要計策設計周密,並不會有人知……”
劉羨揮手打斷道:“天知地知你知我知,何來的無人知曉?”
張賓又道:“府君何必如此迂腐呢?成大事者不拘小節。當年漢高祖得天下,不就是撕毀了鴻溝之約,才殲滅項羽嗎?先主複興社稷於西川,不也是背盟而成嗎?”
“在這個世道,仁義固然有用,但絕不能讓仁義絆住了自己。漢季之時,論德高望重,心懷百姓,無人能及劉虞,可最後卻冤死於公孫瓚之手。世間萬事,過猶不及,物極必反。所謂功過相抵,隻要功大於過,大體無礙,小事上也不需如此計較。”
劉羨笑道:“張先生確實是大才,深諳中庸之道。可有些賬並不能這麽算,高祖得天下,行事無不是事出有因,唯一一件違背了誓約的,大概就是鴻溝和議,可這也可以說是兵不厭詐。高祖何時這麽偷襲過盟友?”
“我曾祖昭烈帝確實是背盟劉璋,才在巴蜀有了立足之地。可他又何嚐不悔恨呢?此事白白磋磨了他三年的光陰,使得浪費了反曹時最寶貴的時間,最後受限於西川一隅,繼而遺憾終生。”
“今日先生教我兩策,第一策我極為欣賞,可第二策我卻不敢苟同。如今天下已然是利欲熏心,想要重建信義,難道還能用數十年的標準來要求嗎?恐怕不能。”
“我也不是不用陰謀詭計,刺殺、詐騙,我都是行家裏手,可這種手段,隻能對政敵用。若是對盟友也使用,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。對付敵人,多殘忍都不可怕,可對明麵上的盟友也如此,不是自絕於天下嗎?人心已經走下坡路太久了,我們要走回山頂,那要走的上坡路要更長更難。若這麽走,我不覺得我還能走到那個眾望所歸的的地方。”
“如果先生不認同我的看法,那隻能說,先生與我並非同道中人。”
張賓沉默地凝視劉羨片刻,歎息道:“看來確實如此,我是白高興一場,隻能另尋高就了。”
言談至此,兩人都明白,兩人恐怕很難成為一對合適的君臣了。
老實說,張賓從未遇到過劉羨這樣的人。他雖出身貧寒,卻自詡為天下最純粹的智者,平日裏所遇到的困難,其實就是如何讓旁人明白,自己設計的計謀有多麽精妙。畢竟世上的蠢人太多了,總喜歡拿上策當下策,拿下策當上策。
所以,張賓對自己主君的要求很簡單,他可以暫時看不懂自己的計策。但在經過自己的開導後,他能夠發現自己計策的妙處,並且毫無顧忌地應用就好了。
他在來之前,相信劉羨是個聰明人,如果是聰明人,看到自己的計謀後,應該是純粹的拜服,然後無條件地采用才對。
可令他沒想到的是,劉羨確實是個聰明人,在前一個戰略麵前,也確實表現出了對自己智慧的拜服。可在第二個更實際的計策麵前,他卻止步了。
這個人並非是看不懂,也不需要自己開導,甚至能開口講出一套和自己正麵互駁的理論,這是張賓萬萬不能接受的,他太自信了,絕不可能認為自己會犯下錯誤。
所以,哪怕接下來他可以待在劉羨軍營裏,時不時獻出一兩個不錯的策略,獲得一份不錯的功名。可一想到劉羨將用一套莫名其妙的邏輯給自己的智慧戴上枷鎖,張賓就覺得如坐針氈。
看來他找錯了主君,他必須找一個,能夠完全利用自己智慧的主君。哪怕能力差一點,也未嚐不可。他人生的目標其實沒有其他,就是要找到這樣一個人,來驗證自己的智慧而已。
劉羨也能感受到張賓身上這種純粹的意誌力,他明白為什麽:越是一無所有的人,越認為自己擁有全世界。
張賓如今孑然一身,也不知放棄了多少事物,他是絕不會在自己麵前妥協的。
想到這裏,劉羨對外呼道:“來人!送張先生出營!”
此時張賓再從來時道路離開,心情卻已截然不同,來時他自以為智謀無敵,必然能夠說動劉羨。可現在,他卻忽然有些落寞與惶恐。
他之前拒絕的時候,還沉浸在所覓非人的失望裏,一時說話,還是有些草率了。他現在有些後怕地想:劉羨既然不用自己,會不會幹脆一刀殺了自己,以絕後患呢?這是很可能的事情,當年曹操放過劉備,項羽放過劉邦,給自己造成了多麽大的禍患,他不可能不了解……
這麽想著,張賓走到軍營大道上,身邊雖隻有一人,可他卻一度戰戰兢兢,汗流浹背。唯恐會出現什麽人拉住他,一把將他按在地上斬首。
那他心中的大誌向將如何實現呢?
走到營門前時,果然,身後追來一名士卒,叫住他,說道:“這位先生,請您停下!”
“果然來了!”張賓內心暗道,他鬆了一口氣,反而回複了波瀾不驚的神情,說道:“給我挑的地方在哪兒?”
現在他已經來不及哀歎自己出師未捷了,隻想看看自己葬身處的風水。
結果那名士卒有些莫名其妙,說道:“什麽什麽地方?我不太明白。”
他捧著一個一尺見方的漆盒,直接塞到張賓懷裏,讓其一個趔趄,險些打翻在地。張賓打開漆盒一看,裏麵裝滿了金燦燦的金餅。
在他不可思議的眼神裏,士卒道:“這是元帥念你方才獻策有恩,特意還給你的酬勞。他還叮囑說,要你藏好了,這可是五百金的巨款,莫要別讓他人搶了去。”
而此時此刻,大帳內,李盛質問劉羨道:“主公,像張賓這樣的驚世奇才,不能用,也要殺。您怎麽能……就這麽放他走呢?”
劉羨低頭繼續研究著地圖,回說道:“放他走吧,若是司馬氏見人有才就要殺人,那我早就死在洛陽了。莫非我連司馬氏也不如嗎?這事傳出去,以後又有誰願意歸順我?想要天下安定,這點度量還是要有的。”
“何況,像他這樣出身的人,很難在這個年頭出頭的。”
話是這麽說,劉羨內心其實萬分糾結。他清楚地明白,張賓這樣的奇才,不出頭還好,一旦出頭,恐怕就會一發不可收拾。自己放他活著離開,是否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呢?
還是要堅守原則,劉羨這下想起了老師最初教給自己的道理:行義者,本來就是不圖回報的,隻有如此,才能重建世人的信任。何況自己還不是行義,隻是拒絕了作惡罷了,這沒有什麽好糾結的。
劉羨這麽想著,終於說服了自己。他轉而去想另一個問題:自己既然拒絕了張賓,那到底是什麽樣的人,才能去駕馭他呢?
在這個時候,有一名灑脫的年輕胡人朝軍營走來,正好與心事重重的張賓擦肩而過。他手裏牽著一匹健壯若龍的大黑馬,營門前立定時,格外引人注目,見令兵過來了,他眨著明亮清澈的雙眼,說笑道:
“喂,能幫忙通報一聲嗎?我是你們元帥的故人,曾經給他賣過馬,今日有事,來找他敘敘舊啦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