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章 馬賊石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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門前的令兵剛送走了張賓,結果沒想到,竟然又冒出一位元帥故舊來。而且看樣子,這人還是深目白膚的羯人,著裝也寒酸,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認識元帥呢?他不敢置信,也不願放行。
不過這怎麽難得倒這位羯胡青年,他繪聲繪色地描繪出翻羽馬的模樣,又戲言道:“哎呀,大人物都有寒微潦倒之時,你怎麽能用這種眼光看人啊!你不會以為,你家元帥天生就是元帥吧!”
他眼神真誠,語氣戲謔的同時體現出的自信氣度,也並非常人。令兵將信將疑,這才答應,等到了用晚膳的時候,就替這個胡人青年傳令。
因此,等劉羨知道阿符勒前來消息的時候,已經是傍晚時分。
“什麽?這小子也在鄴城?”
劉羨正吃炊餅的時候,聽到這個消息,不禁啞然失笑。
這個胡人小子,怎麽無處不在似的?當初自己給他一千金的時候,他不是聲稱要北上嗎?怎麽又跑到鄴城來了?
但不管怎麽說,兩個人確實是帶點孽緣的。劉羨很喜歡這個羯人青年,雖然他不識字不讀書,喜歡說大話,但他的灑脫任性是劉羨無論如何也做不來的。因此很多時候,當劉羨自認為走入一個死胡同時,經常會想起他,試著用他來觀想自己,也確實受益良多。
他不禁對李盛笑道:“這小子,每次都是挑著飯點來見我,真不是成心的嗎?”
這麽說著,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炊餅,囑咐火營多做兩碗湯餅過來,而後就親自到營門口去見阿符勒。
又是五年未見,劉羨已經變化了許多,可這個羯胡青年,似乎不會變老一樣。除去身上的衣裝有些變化外,他的麵孔還是以前那樣,笑容燦爛到不知天高地厚,好像從來沒被人欺負過似的,眼睛依然是那樣充滿深情與好奇。
阿符勒笑道:“呀,劉羨,你變年輕了啊!遇到什麽喜事了嗎?”
劉羨則回笑道:“老公看到小子活蹦亂跳,那還能不高興嗎?”
兩人都哈哈大笑,就好像回到了當年在洛陽時初見的模樣。不過阿符勒現在的打扮並不像此前那麽落魄,當然也不算華麗。就是一身獸皮細細縫在一起,還帶著一些處理不淨的膻味,腰帶、皮靴、發飾、馬鞍,都不倫不類,頗有些草莽氣質。
兩人走回到營帳裏,也不用劉羨多說,阿符勒見桌上備好了湯餅,當即端起一碗就吃,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說:
“你真是越混越好了,現在要見你一麵,居然要等上一個時辰……”
劉羨聞言,不禁想起了阿符勒以前的誓言,笑道:“人往高處走啊!不是你說,以後會越來越好的嗎?我還記得,你當時渡河的時候說,以後要飛黃騰達,現在過得怎麽樣了?”
“哈哈,小飛黃騰達吧!”阿符勒咽下口中的湯餅,對他嘻嘻笑道:“我現在來找你,是來建功立業的!”
“建功立業?”
“你們不是要招兵買馬,打進洛陽換皇帝嗎?我這裏有一千人,你要不要?”
“一千人?”劉羨莫名其妙,他問道:“你哪裏來的一千人?”
“哼哼,你可別小瞧我,我現在可是個馬賊頭子呢!”
原來,郝散之亂後,阿符勒本是打算領著族人,北上晉陽去投奔匈奴左賢王劉淵。沒想到,還沒見到劉淵,朝廷就下令,把劉淵等胡人首領移入鄴城等要地關押,這讓他撲了個空。
阿符勒隻好臨時更改目標,從晉陽繼續往北走,一路走到了帝國的最北疆——雁門郡。在那裏,他用劉羨給的一千金收買官僚,安撫族人,結交並州往來的人士,很快占據了一塊河川邊的草地,得以放牧耕種。
不過阿符勒也明白,如今這個年頭,想要安安穩穩放牧,那恐怕是癡人說夢。於是他便開始琢磨些副業。恰好拓跋鮮卑平定了朔方,有大量胡人俘虜做奴隸。他便和一些鮮卑人合作,在河北和朔方之間倒賣胡人奴隸,很是賺了一筆。
可惜好景不長,阿符勒做這倒黴生意的時候,貪小便宜,竟沒有打點雁門太守,而且為了繞過關卡,走的是小路。雁門太守得知郡內出了這麽一號人物,當然是勃然大怒。再一探聽,阿符勒沒有背景,當即也不走程序了,直接派了兩千郡兵去查抄他的老家。
阿符勒麾下部眾有三四千人,丁壯不過千,又沒有什麽好的甲仗。按理來說,大兵一到,就隻能束手就擒,他也隻能落得一個砍頭的下場。還好郡府內有人通風報信,讓他提前得知,這才從雁門又逃了出來。然後兜兜轉轉,又回到了上黨老家。
這一路真是驚心動魄。像他這種落單的胡人,一旦被不認識的漢人看見,很容易就被抓住當奴隸賣出去。畢竟阿符勒自己就是幹這一行,他最清楚其中的行情。好在他能說會道,這些年還真在並州認識了不少朋友,其中還有太原郭氏的旁支。因此,雖然幾度遇險,差點就當了奴隸,他還是有驚無險地逃回了上黨。
然後,他就投奔了上黨與魏郡之間的樂平馬賊。
他自鳴得意地對劉羨說道:“我從小養馬,會相馬,也會馴馬。別的我不敢說的,但論怎麽駕馭這些畜生,那可沒幾個人強過我!我就是靠著這手本領,得到了我們首領的青睞,現在,我在兄弟裏已經排行老二了呢!”
劉羨聽罷,對他離奇的經曆頗感無語,畢竟這位羯胡少年一直在違法犯法,按道理來說,自己應該立刻砍他的頭。可同時劉羨又感到敬佩,因為阿符勒的生命力真是旺盛。短短五年,又是幾度起落,一度到一無所有,可他還能從頭再來。似乎無論遇到什麽樣的挫折,都打不垮他似的。
他就像是水,隻要遇到任何有縫隙的地方,都能夠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。
阿符勒又自我介紹道:“喔對了,劉羨,我現在的首領是漢人,他給我取了個漢人名字,叫石勒呢!”
“石勒?”
“對,石勒!”阿符勒拍著胸脯笑道:“他說我的命硬得像塊石頭,扔哪裏都摔不死,所以他幹脆叫我姓石!你覺得怎麽樣?我還挺喜歡的!”
“今年元月的時候,我們剛在章武那做了一出,那邊的塢堡紮手,傷了點人手,所以就休養了快一個月。直到二月底的時候,才聽說起兵的消息。好家夥,我那做首領的兄長說,這是絕好的詔安機會,錯過就不再來了,於是就緊趕慢趕,往鄴城這裏跑。”
“我們是前天到的鄴城,聽說成都王已經走了,我兄長還以為趕不及了,結果沒想到啊,你在這裏!我就和我兄長說啊,我們可以來找你。”
說到這裏,石勒頗為自豪地介紹自己的團隊道:“劉羨,我跟你說,你別小瞧我們樂平馬賊。這兩年,我們最東跑到過青州,最北跑到過上穀,鮮卑人、匈奴人、烏丸人,我們都打過交道。裏麵的兄弟,雖然不滿一千,那個個都是人才!我那兄長,更是一代人傑,絕對能成一番事業的。”
“幫我們在義軍裏謀一個差事,絕對不會給你丟臉的!”
劉羨聞言,一時有些慎重。
老實說,收降幾百人而已,這並沒有什麽難的。找司馬乂和盧誌開開口,應該是很輕鬆的事情。但問題在於,之後怎麽辦呢?將他收於麾下?他太明白石勒是個什麽樣的人了。
作為朋友,石勒是一個很值得交往的人,永遠不會感到無趣。可如果進了官場,他卻太過自我了。石勒完全是任性而活,沒有任何規矩能夠約束住他。因此,他能夠惹下數不勝數的敵人,闖下無窮無盡的禍事。石勒此前在雁門的遭遇,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?
這樣的人,根本不可能做誰的臣子。
考慮到這些,劉羨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,他斟酌著說道:“我可以幫你這個忙,但恐怕也就是一個名頭而已。不管怎麽說,你們隻是半路來入夥的馬賊,肯定難以得到上麵的信任。之後能成什麽事,恐怕還是要你們自己上戰場,用性命去爭。你們能做到嗎?”
麵對這番話,石勒卻絲毫不感到恐懼,拍著劉羨的肩膀笑道:“哈哈,劉羨,你當我是什麽人了?我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嗎?我們這一次過來,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。”
“劉羨,你知道我人生最想幹的事什麽嗎?”
這倒引起了劉羨的興趣,他端起茶杯,飲了一口水,眯著眼睛道:“哦?我還真不知道,那你說說看?”
石勒猛吸了一口碗裏的熱湯,然後揉著肚子打著嗝,徐徐說道:“人實在太渺小了,世界又這麽大,我們難道不應該盡可能看看嗎?”
“所以,我給自己定下了一些小目標。”
“小目標?”劉羨有些好奇。
石勒一揮手,高聲道:“如今天下有二十一個州,我不可能全部看一遍,這太奢侈了。那就退而求其次,人這一生,怎麽也要去過十一個州!才能不枉此生嘛!”
劉羨一聽,頓時就樂了。自己這些年在各地輾轉,也就去過司州、雍州、並州、秦州、冀州五個州。其中車馬勞頓,就足以讓人辛苦難言。石勒竟然還想要去十一個州,真是能折騰啊!
而後又聽他道:“去過的每個州裏,我也要交一兩個知心朋友。劉羨,怎麽樣,不算過分吧?”
四海之內皆兄弟!劉羨點點頭,說道:“我也有同樣的夢想。”
“然後啊,我要殺人!”石勒一拍桌子,開始發狂了:“這世上該殺未殺的貪官汙吏太多了,我怎麽說,這輩子也要殺夠一百個!這樣才夠本!”
“我不僅要殺他們,還要當麵一個個數落他們!你們有什麽功勞,不就是投了個好胎嘛?憑什麽平日裏,仰著頭,斜著眼,對著我們這些貧苦人耀武揚威啊!不會真以為我們不敢殺人吧?”
“所以我一定要殺,殺出一個朗朗乾坤!”
劉羨聞言啞然,這真是普天之下所有窮苦人共同的心聲。誰不恨頭頂上這些蛀蟲呢?說白了,天下的局勢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,士族屍位素餐,為富不仁,毫無骨氣,這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。
他本以為石勒已經說完了,不料石勒繼續說道:“當然了,殺人之後,我還想要修一本史書,把全天下所有的英雄豪傑都排進去,然後把我排進第一位!劉羨,你覺得如何?”
石勒一開始說的時候,其實略有一些不自信,但當他將眼光放在劉羨身上,雙目中堅如鐵石,真如同他新得的姓一樣。劉羨本來想戲謔地取笑他,但見他如此肅然神情,也不禁認真起來。
劉羨回答說:“我可不是說這種話的人,而你說這種話,未免還太早了。等有朝一日,你先能夠率領十萬大軍,再和我說這種話吧。”
石勒聞言,再次大笑起來,他說道:“好啊,你等著那一天吧!”
說罷,他找劉羨討要了個可以通行軍營的令牌,就離開了。
次日一早,石勒和他那結義兄長再來找劉羨,介紹說:“這就是我那首領兄長,汲桑。”
汲桑是名相貌堂堂的八尺丈夫,舉止粗獷間又不失精明,一看就是個膽大包天的人物。直到這時,劉羨才知道他們的底細,原來石勒說是有一千人,實際上一共八百八十七人,還不到九百,手下的馬倒是挺多,有一千五百匹。手裏還有不少搶來的珠寶,大概值個兩千金。
劉羨領著他們去找了司馬乂,跟他敘說了樂平馬賊的情況。司馬乂很欣賞這兩個家夥,大手一揮,便派使者給盧誌,商量著給這九百人一軍的編製。
在此時的征北軍司裏,校尉大概有將近兩百名,盧誌作為成都王長史,都不需要向其申報,就能自行處理。他又是大手一揮,模仿漢季時期漢靈帝對黑山賊張燕的處置,當即任命汲桑為黑山校尉,石勒為軍司馬。然後再給每人發了一石麥麵,一匹絹布,就算是軍餉了。
這九百人之後的命運,就隻能靠他們自己來拚搏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