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章 並非敵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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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看不到敵軍在何處,也不知全軍為何淪落至此。但恐慌的傳染是不講道理的,秩序是軍隊的根本,不管一個人的身份多麽高貴,可在失去了秩序後,他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罷了。
因此,在目睹全軍失序之後,司馬穎當機立斷,令近衛拉來兩匹馬,自己和孟玖一人一匹,也顧不上其餘人了,帶上身邊的數十名侍衛就往北跑。
這一路真是狼狽至極。由於事發倉促,司馬穎不僅沒有穿甲胄,就連馬鞍也是臨時安置的。他此前來時都是坐車,平日很少騎馬,就算用馬,也是特訓的一匹紫脊飛馬。這匹馬腳步極穩,馬鞍還是特製的,墊著一塊柔軟至極的白狐皮毛。可此時上了一匹尋常的馬,司馬穎顛簸了一會兒,細皮嫩肉的兩股很快就磨得發紅,讓他疼得齜牙咧嘴。
他們逃的時候,慌不擇路,又是天昏地暗,一片喧嘩的,為了安全,下意識就往沒人的林子裏跑。結果跑得急了,林子裏各種樹梢掛打在司馬穎上身上,很快把他的袍子掛爛了,又在他臂膀上刷出一道又一道紅痕。
不過不得不說,人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,卻是能夠激發出無窮的潛力。司馬穎明明平日養尊處優,從未有過如此長的騎馬經曆,可他硬是忍著混身不適,顏麵喪盡,舍生忘死地策馬兩個時辰。等到坐騎徹底力竭,在一塊小坡上歇息的時候,他已一口氣逃了兩百三十裏。
隻不過由於不辨方向的緣故,一行人白白繞了許多彎路。近衛們跑到最近的人家處一問,大家原來才跑到蕩陰城北十裏的良鄉。也就是說,他們足足繞了一百五十裏的彎路。
等到近衛朝農人手裏討了一碗麥飯,還有幾壺清水回來。司馬穎後怕的情緒才湧了上來,他嚼著粗糙幹硬的麥飯,喝著沒有任何甜味的清水,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,他問孟玖道:“我們安全了嗎?”
孟玖也哭了出來,搖著頭說:“殿下,我們離鄴城還遠呢!”
司馬穎哭得更厲害了,他斷斷續續地說:“早知如此,就不來了……還是割據河北的好,在三台置酒高歌,賦詩賞舞,沒事的時候就到玄坡遊園,又不用聽朝廷的命令,自在快活……明明我就不會打仗,卻要進軍京畿、勤王殺敵幹什麽!”
兩個人坐在地上,對麵相泣,過了好一陣子都沒有緩過勁。
正在哭泣的時候,一些侍衛感覺到不對勁,因為地上漸漸開始顫抖,碎石頭隱隱在地上蹦跳,隨著動靜越來越明顯,他們不由大驚,連忙對司馬穎道:“殿下,快起來,好像有大軍來了!”
司馬穎聞言,立刻想起身眺望,可他雙腿打顫,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。但即使不起身起立,他也能聽到遠處大部隊行軍的動靜,繼而大為畏懼,說道:“莫非趙逆追過來了?”
他隨即認命般地垂首道:“我也跑不動了,他們追過來就追過來吧,我隻求痛快一死!”
可侍衛不做此想法,他們很快察覺到,大軍出現的方向不是南方,而是北方,什麽追兵能出現在北方呢?也沒聽說蕩陰被敵軍攻克啊?
漸漸地,大軍前驅出現在眾人的眼線下。隻見對方軍陣嚴整,旗幟如林,車馬成群。即使是在正常的行軍,士卒之間的行列也沒有打亂,反而是不徐不疾,盡顯從容風範。
等對方再靠近之後,仔細觀看軍隊的旗幟,其中分別有五種旗幟:一種是象征征北軍司的玄武黑幡,一種是象征常山王地位的常山二字幡,一種是表明義軍意圖的勤王討賊四字幡,一種是表明司馬氏木德昌盛的青龍幡,最後一種旗比較陌生,是一麵雁書大幡,上麵扶安衛樂四字。
這種種跡象都表明,來軍並非是趙王派來的追兵,而是自鄴城來的援軍。
司馬穎發現這一點後,終於大喜,雙腿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,終於站了起來,和侍從們一齊往路邊去,朝著軍隊振臂高呼,稱自己就是成都王。
聽見的士卒將信將疑,畢竟如今的司馬穎實在是太狼狽了:他披頭散發,臉上滿是灰塵,衣衫上到處都是被劃破的洞,完全看不出往日翩翩貴公子的氣質。好在他身邊有七十來名侍衛,還有孟玖這樣一開口就不似常人的宦官,所以還是能夠表明他的身份非凡,士卒還是向上級匯報了此事。
很快,率領此部的將領出來相見,司馬穎見狀大喜:“劉府君?子道?蒼天有眼,你們竟在此地!”
來者正是常山內史劉羨與成都左長史盧誌。
原來,盧誌由於負責輜重的緣故,早在前鋒諸軍中派有使者,因此,在黃橋戰敗,使者三百裏急報鄴城,當天夜裏就得到了消息。他得知前線表現如此不堪,很快就料想到,大軍軍心會因此搖動,繼而產生一係列災難性後果。於是他當機立斷,一麵繼續派使者到前線了解消息,一麵去請司馬乂與劉羨率軍前去朝歌支援。
畢竟穩定軍心最好的方式,就是切實可見的援軍。
可盧誌卻還是從未想過,他竟會在半路上見到如此狼狽的司馬穎。
派人將司馬穎迎回司馬乂的車駕後,他給司馬穎換上新的衣物,熟悉的飲食。而對於隨行的孟玖,他看也不看一眼,當即就要喊了兩人過來,一副要將他從重處置的表情。
孟玖一時恐慌,高聲道:“不要,我要與殿下在一起!”
司馬穎也連忙給孟玖求情道:“子道,你這是幹什麽?阿玖他有什麽罪?”
盧誌聞言更怒,他嗬斥司馬穎道:“殿下,軍中何時能帶閹人?大敗之餘,殿下不忙著安撫軍心,卻忙著與閹人玩樂,就連逃出軍中,身邊都帶著閹人,此事若傳出去,天下人將如何看殿下?!”
說罷,他又轉頭對孟玖道:“勤王大業,敗就敗在你這種小人手裏!你竟敢隨軍進讒,我必斬你頭!”
司馬穎更是害怕,竟當眾跪下來,自責道:“子道,千錯萬錯,都是我的錯,你要怪就怪我吧,何必牽連他人?”
又嘶聲流淚哀求道:“我答應子道,此後絕不再犯,如果再犯,我……我……天打雷劈!”
說到這裏,司馬穎一時也想不出來,應該立下什麽誓言為好,他本來想說不再問政事,可話還未出口,就知道盧誌定然不滿,最後想了半天,才憋出一句“天打雷劈”來。
盧誌真是失望極了。但他也知道,大庭廣眾下,還是要給司馬穎留顏麵。再三糾結後,還是忍讓道:“殿下,您現在是天下所望,三軍軍心所在,社稷依存所在,不管遇到什麽困難,都絕不能當眾流淚!”
說罷,他立刻下令,把孟玖給押回鄴城。戰事期間,不許他再與司馬穎複見。這才與司馬穎詢問戰事詳情,到底發生了什麽事,為何淪落至此。
司馬穎當即把敵軍來襲,軍中生亂,他倉皇脫身的事情告知盧誌。
在他們爭吵的時候,劉羨與司馬乂、劉弘、劉暾等人都在場。此前幾人的爭吵場麵,他們也都見證了。隻是這場麵太過尷尬,他們都不便發言,隻好像木雕一樣絲毫不動,希望這樣能維持大家的體麵。
直到他們聽了司馬穎的言語,這體麵終於難以維持了,大家忍不住麵麵相覷:就算損失了兩萬兵馬,好歹也坐擁十五萬大軍,可這位成都王殿下,他居然連敵人的麵都沒見到,僅聽到敵襲的傳言,就自顧自棄軍逃跑了。
當然,這還不是最愚蠢的錯誤。
司馬乂斟酌著問道:“十六弟,你是說,你敗戰之後,令全軍次日北撤?”
司馬穎茫然道:“這有何不對?既然前線遇挫,不該撤軍後退嗎?”
這話說罷,劉羨幾人又是大眼瞪小眼,愈發不敢說話了。還是盧誌歎息道:“殿下,敗仗之後,本就軍心不定,理應先鼓舞士氣,安定軍心,可您次日卻下令撤軍,豈不是公然向全軍將士表明,您畏敵懼戰?”
“大軍奔走了一日夜,本就疲憊至極,無論如何,也該讓人好好歇息,您卻以避戰為由,讓全軍北走。殿下,如此一來,三軍更感畏懼,譬如驚弓之鳥,稍有風吹草動,便色變神傷,煽起大變啊!”
“殿下,我在汲縣派有斥候,一旦敵軍有所動作,必然會向我通報。可直到現在,我都沒有得到消息,這八成說明,敵軍並未夜襲……”
“啊?”司馬穎聞言,有些不敢置信,反問道:“子道,那我早上所見是……”
盧誌苦笑道:“估計是軍中嘩變,以訛傳訛吧!這也是常有之事。”
說到這,他也知多說無益,幹脆揮揮手,先送司馬穎去歇息,然後約了劉羨出來道:“懷衝,想要給這件事善後,恐怕少不了你們幫忙了。”
劉羨早就做好了準備,笑問盧誌道:“我知子道腹有韜略,正要聽聽子道的辦法呢!”
盧誌見他神色輕鬆,眼中的疲累與不安都少了些,回說道:“哪有什麽辦法,不過是前人故智罷了!”
想到這次黃橋大敗,他心中實在不滿,忍不住咬牙跺腳道:“正好借此機會,好好整整軍紀!除去那些害群之馬!”
盧誌現在需要解決的問題很多,不過具體歸納,主要是解決三類問題:
軍中先是遭遇了敗仗,接著又遭遇嘩變,主帥出逃,這使得潰兵一發不可收拾,四散而走。盧誌必須設法將這些潰兵重新聚攏,否則過一段時間,潰兵各自歸鄉,那想要再重新聚集,就難上加難了。
其次這次事變,軍隊士氣遭受了過多的打擊,必須設法重振軍心,並且重申軍紀。不然的話,這種爭功嘩變的事情,必然會一而再,再而三的發生,讓人不思教訓。
但最重要的是,還是要防止汲縣的趙王軍趁機反攻。眼下的河北義軍,短時間內是不能再交戰了,即使重新聚攏,趙王軍一旦發起進攻,恐怕立馬會做鳥獸散。
考慮到這些,盧誌針對性地提出三策:
潰兵不可能一路不吃不喝直接逃走,勢必要在有人的地方飲食。因此,他打算在朝歌至蕩陰一帶所有的鄉亭內,張貼露布,就地設卡。一麵曉之以理,施之以食,一麵動之以法,行之以懲。如此寬嚴並濟,勢必要將潰散之勢壓製在這六十裏內,將潰兵重新帶回朝歌大營。
時間緊迫,係統性地整軍也不太可能了,但務必要令人看到征北軍司的態度。因此,盧誌下定決心,以前的劣跡暫且不論,但對於這次軍中嘩變後,但凡潰兵中有不聽指揮、拒絕歸隊者,亂鄉擾民、劫掠百姓者,鼓吹敵軍、肆意傳謠者,皆要明正典刑,以儆效尤。
以上兩策,都需要兵力執行,因此,盧誌打算借調劉暾的並州軍來督促此事。至於如何防範趙王軍的反攻,這就隻能交給劉羨了。
盧誌建議劉羨道:“懷衝,你先帶隊去接管朝歌大營,但不要入駐,以免營內的潰兵影響了軍心。我想,你可在朝歌城北的方山中另立一營,是為北營,與南營遙相呼應。多設崗哨,一旦趙逆有所動作,你就設法獨自應對,能照顧南營固然為好,但最重要的,還是穩住自己。”
“如今趙逆以少勝多,我料其必定輕敵,以懷衝百戰之能,必不至於令其得逞,我就不過多置喙了。”
劉羨自然是欣然應允,他和司馬乂說過一聲,當即率騎隊奔赴朝歌。
接管營壘後,探查真相,發現果如盧誌所料。這次的義軍大亂,並非是遭遇了敵襲,而是發生了嘩變。
原來是高元部中有將士聽說要撤軍,誤傳為趙王軍來襲,營中將士一聽,頓時四散而逃。這動靜傳到其餘各部,眾人不明所以,竟也信以為真,當即奪路而走,這才有了司馬穎所見的那一幕。
等到天大亮後,石超、趙驤等人發現情況不對,哪裏有什麽敵兵呢?這才又聚攏部眾,返回大營。但在沒有司馬穎坐鎮的情況下,此時僅有七萬人留守營內,將近十萬人不知所蹤。
劉羨又派斥候到汲縣打探消息,發現孫會部正在大擺慶功宴。
按照事前承諾,孫會在戰後殺了七百頭牛,又運來了五千壇美酒,專門來犒賞軍士。於是全軍飽食狂飲,竟持續了一日夜之久,直到劉羨抵達朝歌時,宴席才堪堪結束。酒足飯飽之後,這些人揉著肚子,心滿意足,便回營中飽睡,似乎短時間內,並沒有前來襲擊義軍的計劃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