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章 穩定軍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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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暫時還沒有與敵交戰的憂慮,但朝歌義軍的軍士情況,可以說殊為糟糕。
劉羨接管朝歌營壘時,營壘已經糟塌得不成樣子:
營外的鹿角柵欄被拆得七七八八,甲胄、兵器、旗幟丟得到處都是,甚至還有一些因嘩變被誤殺的軍士屍體。最要命的是,營中積累的糧秣輜重,許多都被潰兵所搶走,留下來的五不存一。到了這個地步,秩序不能說蕩然無存,但也隻能說是聊勝於無了。
劉羨本來還考慮是否要夜襲汲縣,但麵對這種情況,他隻能先擱置下來,做一些緊急的處理。把營中僅剩的物資先集中起來,鹿角和旗幟都重新立起來,最後再將營壘中的同僚屍骨收撿一番,下地埋葬,使得營壘不至於不堪入目,勉強還有一個營壘的樣子。
但他到底不是征北軍司的軍官,剩下的事情,還是隻有交給盧誌來做了。
老實說,在聽過張賓對局勢的判斷後,對於前鋒戰敗,劉羨已經做好了準備。但人的想象力總是有限,劉羨還是沒有想到,戰敗的影響會如此之大。
當他與留守營內的將士們交談之時,幾乎每人都露出了畏敵如虎的表情。第一個問題永遠是在問:成都王殿下都走了,何時可以撤回鄴城?而當劉羨回答說,暫時不會撤離,先聚攏潰兵進行休整時,這些人也總會露出失望和膽怯的神情,怎麽都隱藏不住。
劉羨心中暗道:這一戰真是打斷了義軍的脊梁,如果不能采用有效手段來重振士氣,隻是休整再戰的話,以後若是再遇到趙王軍,無論有多少人,恐怕也難以取勝了。
不過從另一方麵來說,張賓對這場敗局還是產生了兩點誤判,看錯了兩個人。
他看錯的第一個人是孫會。孫會到底不知兵,這場敗仗雖然輸得極慘,甚至發生了劉羨生平僅見的嘩變,但到底沒有傷筋動骨。想要徹底地再現當年昆陽大捷,孫會就必須不辭辛苦,乘勝追擊,一直打到完全勝利為止。可惜,孫會白白放過了這個機會,而是選擇了原地慶功。
他看錯的第二個人是盧誌。張賓太過自傲,以為征北軍司中無有能人。但目前來看,盧誌的智謀並不遜色於張賓。他竟然第一時間就得到了前鋒戰敗的消息,當日深夜,便不辭辛勞,動員鄴城剩餘的軍隊前來穩定軍心,成功在半路上截住了棄軍逃走的司馬穎,使得軍隊的嘩變損失仍在一個可控的範圍內。
從這個角度來看,自己並沒有實施暗殺奪權的機會。
而義軍接下來能否重整旗鼓,也就看盧誌的本事了。
畢竟現在有近十萬潰兵,星散在魏郡與汲郡之間。若處理稍有不慎,讓這些潰兵落草為寇,或轉投趙王,那就會成為新的禍亂之源,引發一輪又一輪的民變。事實上,所有人都覺得這件事棘手,也都不想處理此事。而在司馬穎無能的情況下,有資格處理此事的,也無疑隻有盧誌了。
盧誌的表現無疑是非常傑出的。他不止應對得極快,而且應對得也極為合理。潰兵們還沒來得及逃出多久,很快就撞上了盧誌臨時為他們設置的關卡網絡,將他們層層阻隔在魏郡南部。
一些鬆散的潰兵被勸住了,畢竟在組織的麵前,沒有組織的個人是微不足道的。人隻有在集體之中才顯得強大,人也向往集體,因此很容易就被規勸下來。但在潰兵之中,這種人僅僅占據少數。
嘩變並不是一種純粹的恐慌傳播,人也很少是盲從的,至少需要一個盲從的理由。因此,潰兵隊伍往往成群結隊,有說不完理不清的關係:他們或是同鄉,或是姻親,或是主仆,或者幹脆就是一整支響應勤王的義軍首領。經過這一戰後,許多人對獲得勝利感到渺茫,就幹脆趁嘩變機會,想脫離義軍。
其中為首的便是高元所部。高元本人乃是章武相,手下的軍隊多半也是章武人。他們打了敗仗後,害怕被司馬穎問責,因此頗為恐慌。而在高元傳達撤軍令的時候,麾下有一個名叫文定的,乃是高元的軍司馬,也是章武國地方上有名的豪族。
稍作思考後,文定意識到這是個奪權的大好機會。當即設計,謠傳說敵軍來襲,煽動軍中生亂。失序之際,他出其不意,領著家奴一舉刺殺了高元,而後聚攏了六千餘章武潰兵,打算趁機遛回章武國。他對潰兵們宣傳說:義軍如此慘敗,趙王必勝。他們大可以先返回章武國,然後轉投趙王,直接占地為王,做章武國的土皇帝。
隻不過聚攏潰兵花費了文定大量的時間,等他想要北上時,盧誌已在北麵設下了重重關卡。麵對這樣規模的潰兵,一個十幾人的關卡怎麽可能堵得住呢?
文定在黃橋之戰時沒什麽建樹,此時倒是神威大發,一口氣突破了五道關卡。但如此聲勢,盧誌自然早就收到了消息,他在收到潰兵闖關的軍報後,並沒有急於出兵,而是等對方即將抵達蕩陰後,才突然聯合劉暾,領並州軍前去阻攔章武軍。
並州軍富有經驗,又養精蓄銳,此時麵對饑渴交加的章武軍,也不需要什麽戰術。劉暾率軍徑直攻入,一刻鍾就生擒了文定。其餘潰兵見首領被擒,當即棄兵投降。
稍作調查,得知因果後,盧誌淡然下令:“爾等擾亂軍心,謀殺長官,戕害同僚,證據確鑿。念兵卒無知,尚可饒恕,但什長以上軍官,皆無可赦!當處以腰斬之刑!”
於是一日之內,這六千餘名潰兵,有一千餘人被腰斬。這不是唯一一次被如此處理的潰兵,前前後後五日下來,盧誌連砍了三千來顆人頭,將其傳回朝歌大營,竟掛滿了營前的一條街,軍中見而肅然。
盧誌表麵溫文爾雅,言行舉止,無不合乎禮義,平日又關愛同僚,可誰又能想到呢?此次做事,他竟然突施雷霆手段,大下殺手。
可另一方麵來說,盧誌處事公正,並不偏私。那些潰兵被處置之後,盧誌並未有所歧視,而是正常補給,傷兵也照常治療。隻是將其建製完全打亂後,重新建成數部,再重新分配到趙驤、石超等損失嚴重的前鋒諸將下。軍中若發現有虐待潰兵的現象,他也正常處置虐待的軍官。
不過短短六日時間,盧誌就將四處潰散的十萬軍隊,盡數帶回到朝歌大營。所有人都對其刮目相看,私下裏議論道:“初看盧長史,不過是一白麵書生,還以為他手無縛雞之力,沒想到現在見了,大氣都不敢出呢!”
不過正如盧誌此前預料,僅僅是收攏潰兵,還不足以令部眾恢複作戰意誌。
在黃橋之戰結束八日後,南麵的孫會終於後知後覺,發現北麵的義軍發生了大亂。他聽從士猗建議,派士猗領一萬騎兵渡過清水,趁夜向朝歌大營發動襲擊。
結果盧誌在整頓潰兵間,又重新修了一遍朝歌大營。在營壘外重新挖有兩道壕溝,營門口都修有拒馬。士猗繞營一圈,並沒有找到什麽破綻,便試圖在營中強行縱火引起騷亂。火光剛一燃起,盧誌營中重建的夜巡製度便發揮了作用,當即有數百人前來抵禦,雖然將士們都畏懼應敵,但在木牆之後隔著射箭,還是能做到的。
但士猗作戰到底驍勇,兩軍的士氣、裝備也相距甚大。在兩刻鍾後,趙王軍還是強行突破了外層柵欄。而柵欄一被攻破後,義軍將士頓時勇氣大減,不敢迎敵,哪怕盧誌接連調軍前來抵禦,又親自在後督戰,義軍還是節節敗退,被造成了相當殺傷。
好在趙王軍還未更加深入時,劉羨所部從北營前來救援。士猗見有腹背受敵的風險,考慮到己方兵少,最終還是選擇了撤離。
敵軍既然撤離,考慮到敵情不明,周圍的環境也不熟悉,劉羨並未做窮追猛趕的打算。隻是尾隨在後,確認對方離開朝歌三十裏後,他就原路返回南營。
盧誌統計這一夜的傷亡,半個時辰內,趙王軍在營壘處丟下了一百六十餘具屍體,卻殺傷了近千人,戰損比超過一比五,雖然比黃橋之戰的結果好一些,但考慮到,這是在沒有出現大規模潰逃的情況下,獲得這樣的結果,反而令將士更加畏手畏腳。
次日,盧誌就此事召開了一次軍議,對眾人總結教訓道:“此前潰兵的問題已經解決,可此前一敗後,軍中膽氣真是喪盡了,如不解決這一問題,何時才能入京縣以救天子?”
結果話音剛落,右長史鄭琰便反駁說:“眼下軍心如此,短時間怕難以解決,子道兄還想趁機上洛,豈不是癡人說夢麽?依我之見,還是早日撤回鄴城,好好練一陣子兵再說吧。”
此言引起征北軍司諸將的一陣附和。
這次南下勤王,令許多將領都狼狽不堪。戰敗倒還好,但嘩變是徹底打碎了他們的尊嚴。夜黑風高時,他們要麽是跟著潰兵一起逃跑,要麽是躲在哪個荒郊野嶺,一直等到盧誌接管朝歌大營方才返回。至此以後,這些人是再也不想在這待了。說是回去練兵,實際上卻是想回鄴城尋歡作樂。
盧誌對此哪能不明白?他當眾駁斥鄭琰道:“你當起兵是兒戲嗎?殿下既然高舉勤王義旗,當負天下盛望!豈能一遇挫折,便自毀重諾?如今雙方勢成水火,不是他死,就是我亡,半途示弱,是自掘墳墓啊!”
鄭琰當然明白這個道理,可他實在厭煩了打仗,仍舊嘲諷道:“做事要腳踏實地,不是靠一腔孤勇便能成功的。曹操當年滎陽苦戰,後來不還是做了漢賊?”
此言真是惡毒至極,攻擊盧誌是想政治作秀,借機自肥的活曹操。
盧誌隻是嗬嗬一笑,借機反諷道:“曹操確實是漢賊,莫非袁紹勝過了漢賊?”
在場眾人聽了,皆不禁暗自讚歎:盧誌可說有急智了。不論怎麽攻擊曹操的品德,可事實就是,當年關東聯軍中,主張勤王的曹操是諸侯中成就最大者,若說盧誌的想法是曹操的策略,那其餘人就連曹操也不如,想法又何足采信呢?
鄭琰當然也聽出來了,一時呃呃難以回複,顯然到了理屈詞窮的地步。
不過氣氛如此緊張,也不利於議事,劉弘主動出來打圓場說:“兩位未免都引喻失義了。當務之急還是撫恤士卒,修複營壘,趙逆既未得手,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來,振奮軍心一事,我們可以從長計議。”
盧誌見狀,知道這樣下去也談不出什麽來,幹脆散會。隻讓司馬穎、劉羨、劉弘、司馬乂等少部分人留下來,再召開一次小型軍議。
他首先對司馬穎強調道:“殿下,既然已經打出義旗,無論如何,都絕對不能撤軍鄴城。不然言而無信,無以在天下立足啊。”
司馬穎果然被動搖了決心,但他不願明著說出來,隻是踟躕借口道:“可士氣問題如何解決呢?”
盧誌聽到這一句,就知道司馬穎還是沒有下定決心。這種時候,一個人說話的份量是不夠的,於是他就轉問一旁的劉羨與劉弘道:
“劉府君,宣城公,你們是百戰名將,應該也經曆過這種情況,總是有辦法的吧!”
劉羨看了司馬穎一眼,斟酌道:“士卒軍心不振,其實並不難治。都說將領是三軍之膽,如今士卒畏戰,反應的其實是諸將畏戰。連將領都無膽,莫非指望士卒能自勇嗎?”
劉弘微微頷首,撫須同意道:“想要解決這個問題,確實不難。隻要成都王殿下任命幾位德高望重,又能以身作則的勇戰之士,令他作為軍中護軍,令士卒相信,大戰之際,他絕對會奮勇當先,而不是棄眾而逃,士氣自然就有救了。”
司馬穎聞言,頗有些麵紅耳赤。他自然聽得出來,兩人言語是在暗諷:軍中士氣低靡,責任首先在自己這位棄軍而走的主帥身上。這種羞恥感令他回複道:“請諸君放心,我必然堅持勤王到底!”
而後又問盧誌道:“子道,依你之見,該以何人為護軍呢?”
理論上來說,司馬乂麾下的三劉(劉羨、劉弘、劉暾)都是合適人選,但雙方畢竟是不同派係,任用常山王府的幕僚,無疑是一種變相的示弱。因此,司馬穎還是想在征北軍司內尋得一人。
可真有這樣的人嗎?就連司馬穎自己也有些疑惑,隻能期待盧誌給一個好的答案。
好在盧誌不負他望,回答說:“殿下,時間緊迫,看來隻能起用此人了!”
“誰?”
“劉淵,劉元海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