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章 常山王入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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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平先大勝而歸,大大煞了趙王軍的銳氣。本來眾將士對義軍頗有渺視之意,沒想到陣前竟然輸得如此徹底,一時間軍中無不騷動。
    孫會見狀,先略有失色,回過神來後,立即大罵道:“許超愚昧!既然打不過,直接射殺了那人便是!怎麽派人去單挑?”
    孫髦一時諤諤,他心想:射殺哪有這麽容易?此前既然得勝,又怎麽可能不派人應戰?不然軍心怎麽辦?隻是實在料不到,敵軍中竟有如此高人罷了。
    但事已至此,總要有人為此負責,孫髦隻好肩負這個責任,安慰軍心說:“賊軍不過有一個勇將罷了,能打幾個人?等會用弩箭射他,自然便為和貴報仇!賊軍也是真技窮了,若是能戰場得勝,何至於用這種辦法!”
    趙王軍將士聽了,這才有所振奮。
    但這不妨礙義軍的士氣節節攀升,司馬乂見人心思戰,士氣高漲,不禁大喜,問劉羨道:“府君,天色不早,此時是否該決戰了?”
    劉羨擺手道:“殿下,還是要按捺住性子。若是我軍軍少,還可以考慮速戰速決,打他個出其不意。可如今大軍列陣,綿延有數裏之長,我們不可能盡數指揮。若是將全軍壓上,一旦有將領出錯,就沒有改正的空間了。”
    “因此,大軍指揮,要盡可能持重為上。盡可能引得對方犯錯,而自己不犯錯。”
    司馬乂隻聽了這些,大概明白劉羨的意思了,他笑道:“這麽說來,府君是要挑動對方先戰了,讓對方先犯錯了。”
    “是這個道理。”
    劉羨喚來一名令兵,讓他傳令給劉弘道:“你去告知宣城公,讓他派一千名輕騎上去,試試對方的態度。”
    “態度?”
    “對麵如果不應戰,就遠射襲擾;如果對方同樣派少量騎兵應戰,就糾纏片刻;若是作戰堅決,就撤回來。我會酌情應對。”
    劉弘身為邊軍名將,頓時明白劉羨的意思,他立刻下令,挑出一千二百輕騎,由女婿夏侯陟領兵向前。
    這一千二百輕騎,多是自邊境中招募的胡人。這裏麵有烏桓人、鮮卑人,甚至有高句麗人,他們從小就與弓馬作伴,騎射嫻熟,又經過了劉弘多年的訓練,即使在快速的奔行中,其隊列也嚴謹不亂,保持了一個整體。
    他們如同一條遊魚,從右路軍陣中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,弧頂便是孫會本陣前八十步,在一個停留轉向的瞬間,在夏侯陟的指揮下,他們齊聲高呼一聲,上千支箭就朝敵軍士卒飛射過去。
    孫會本來做好了應戰的準備,不料隻有一陣箭雨後,他們又脫離了箭程。寧朔輕騎在兩陣之間勒馬降速,眾人再從馬鞍旁的箭囊中抽箭搭弓,等準備好後,他們才再度踏入箭程內,與趙王軍進行射擊。
    第一次的射擊,趙王軍沒有準備,硬是被頂著射殺了數十人,吃了個悶虧。這時他們終於明白過來,對方不是要近身肉搏,而是要以對射傷人,於是紛紛提起弓箭,予以回擊。
    但輕騎對步卒的優勢就在這裏,騎軍速度太快,步卒瞄準不及,隻要適當拉開陣型,對麵即使射出箭雨,也足以令傷亡大減。可騎軍射向那些結陣的步卒,人群密集,幾乎不用認真瞄準,射擊也是十有七中,雙方進行對射,輕騎的優勢近乎無限大。唯一有效的反製手段,無非是多穿鐵甲,高舉盾牌罷了。
    幾次對射後,這現狀讓趙王軍中產生些許騷動。雖然寧朔軍造成的傷亡並不多,但這種近乎單方麵挨打的姿態,令軍中士卒深感不滿。對於這些手上敗將,他們渴望反擊。
    劉羨密切地注視著對方陣型動向,他心想:
    如果對方是個老手,派千餘騎進行反製,自己再加兵,對方再加兵,那就打成添油戰術了,變數會多許多,即使獲勝了,傷亡也會比較慘重。但如果對方按捺不住怨氣,直接傾巢而動,朝己方陣型猛攻的話,那就可以引誘對方,來直接攻擊自己列好防禦的本陣。這樣自己占據了地利,優勢毫無疑問就會像自己傾斜,獲勝也就理所當然了。
    對方會如何選呢?劉羨等待著對方的動作。
    對方並沒有讓他等待太久,大概兩刻鍾後,趙王軍的號角響起來了。號聲淒厲令人想起魂魄的哭聲,隨後在中間的本陣開始移動,可以清楚地看見,對方並非是派出了部分軍隊脫離陣列,而是整個本陣向前進軍。不多時,就形成了一道騎軍在前,步卒在後的錐形鋒線,向劉羨所在的左路軍發起了進攻。
    而隨著敵方中軍的行動,左軍右軍猶豫片刻後,也隨之奏響號角,向北麵緩緩開進,行走之間,速度越來越快。頃刻之後,三軍形成了一道黑色的波浪,以浩浩蕩蕩的姿態,朝義軍進攻過來!
    劉羨見狀,心中大喜,他頓時判斷出了對麵變化的緣由——趙王軍的中軍率先進攻,兩翼不敢讓它獨來,也隻有隨之而行,發動了這次總攻!想到這裏,他不禁當空握拳道:“天助我也!此戰已然勝了!”
    他立刻下令,令麾下各部準備應戰。同時又派人傳信給盧誌,建議他做好準備:在敵軍進攻之後,務必率軍攻擊其側翼,在背後牽扯敵方的進攻。
    到了這個時候,其實一切勝利的條件都在於敵軍第一波攻勢的成果,隻要擋住了第一波,後麵的戰事就沒有懸念了。
    不過話是如此說,第一線麵對敵兵的常山軍士兵們都有些緊張。畢竟這樣規模的會戰,不止是司馬乂第一次參加,他們也同樣是第一次。眼看千軍萬馬朝己方奔騰而來,滾滾濃煙在其後尾隨,任何正常人都會心生膽怯。但膽怯之後,如何重拾勇氣,才是決定了新兵與老兵差距的事情。
    在最前方負責的軍官是令狐盛,他領著勝弩營處在左路軍的中央,可以看見敵方的中軍與左軍形成了一道巨大的鉗形攻勢,也可以看到,大概有上千名甲騎具裝組成了這道攻勢最銳利的箭頭。
    對於臨時挖掘的這道拒馬,是否能夠阻攔敵方,令狐盛心中其實沒有底。他腦海中甚至已經能夠想象出這些騎兵踏斷木樁,撕開陣線的場景了。可轉瞬之間,他胸中又湧現出一股豪情,心想:天下有幾人見過這樣的場麵?刀劍相向時方顯英雄本色,假使自己死在這樣的戰事裏,也算是不枉此生了。
    於是他鼓舞麾下士卒說:“人生幾十年,不過是白駒過隙,一轉而過,與其碌碌無為,不如死得壯烈!若是能殺退敵軍,那更是名垂千古啊!”
    令狐盛又提起房子之戰來,說道:“還記得我們在房子破城,爬上了四丈高的城牆,對麵身上的鐵甲,莫非比四丈高的城牆還硬嗎?”
    這麽說著,勝弩營的將士們漸漸生出些自豪感,原本有些發抖的手腕,此時也都安靜下來了。
    他們屏氣凝神地注視著來軍,從腰間的箭囊抽出特製的鏟形箭矢,搭在比一般長弓還要長上兩寸的大長弓上。眼見著上千名甲騎具裝越來越近——數百步、百步、五十步……
    等到了近二十步的時刻,射手們已經能看見敵軍騎士手中長槊的鋒芒了,他們終於放箭。
    這一射如同憑空射出了一排鐵幕,唰地自空中鏟了過去。按理來說,劉羨設置勝弩營,其實是用來對付尋常騎士的,對於這種武裝到牙齒的甲騎具裝並不能生效。可這一次,這一排長箭產生了出乎意料地成果——他們並非是射向敵軍脖頸,而是一齊往馬腿射去。
    在這個距離,馬鎧是難以護住腿部的。月牙鏟頭箭驟然飛出,幾乎是削斷竹節般飛了過去,將馬腿前蹄徑直削斷,隨後牢牢紮在了地上。第一排的趙王軍重騎們毫無準備,但見轉瞬之間,甲騎痛聲嘶鳴,毫無預兆地衝撞在地上,馬背上的騎士們也難以坐穩,隨之翻倒在地,近百騎人仰馬翻,在地上形成了一道肉牆。
    這不得不令後方的騎士們也勒馬減速,有的人反應及時,調轉馬頭,從一旁繞了過去,但更多的人反應不及時,哪怕勒住馬韁,坐下的馬匹也措不及防,直接將馬蹄踐踏在了前人身上,這又激起一陣慘叫。破碎的內髒與鮮血流淌出來,很快就將兩軍交鋒處變得腥臭可怖。
    可即使如此,戰事還是要繼續,雖然在勝弩營眼前,這些人是大受挫折,但在整個左路軍麵前,戰線僅僅是稍稍波動,就毫無阻礙地交融在一起。
    眼見義軍眼前有拒馬,那些騎馬的甲士並不以為意,他們徑直下馬,用長槊對著拒馬後的士卒亂戳亂刺。劉羨麾下沒有準備這麽多長槊,他們舉著木楯,一麵應對對方的戳刺,一麵向上拋射長箭。或者用環首刀去砍伐對麵的槊杆,然後再近身。
    司馬乂身在劉羨身邊,距離前線不過數十丈,他眼見麾下將士們與敵軍亂戰,戰場上殺聲震天,又不斷地有戰士倒在地上,胸中壯懷激烈。他對劉羨說:“既然上了戰場,若是不殺敵,那不是成了懦夫嗎?府君,你且在此處指揮,看我為國殺賊!”
    說罷,也不等劉羨回話,他已經一騎當先,率眾向前線奔赴過去。
    司馬乂練武多年,有一手好馬術,也有一手好射術,麵對著迎麵而來的廝殺聲與血腥味,他倍感興奮,在移動的過程中,他掃視左右,看見一名高大的趙王軍騎士後,他從箭囊中抽出兩根雕羽破甲箭,用手指夾住一支箭後,他取另一支搭弓上弦,默念司馬懿的威名,對準那人鬆弦射去。
    此箭自左眼而入,貫穿後腦而出,對方連索命之人都沒看清,頃刻就魂飛西天,屍體應弦而落。
    那騎士旁邊有一名從騎,見主人落馬,射箭之人不過半箭之遙,大喝一聲,試圖催馬持槊朝他飛刺而來。司馬乂立刻手指轉動,將夾在指間的箭搭在弓矢,拇指勾弦往後拉弓。正此即,那騎士馬蹄飛奔已然竭盡,衰草碎石四濺,猙獰的鐵麵馬首正對著他,槊尖前伸,不過近在咫尺!
    可司馬乂在此刹那,已然拉滿了弓,一個飛射,上仰堪堪躲過馬槊,然後調轉方向,往敵人更少處奔去。在他背後,那趙王軍騎士仰麵持韁,兀自端坐不動,而利箭釘入麵門,一抹箭羽高高翹起,隨著屍身上下起伏而輕輕顫動著。
    這真是好射術,周圍的士卒見了,無不高聲叫好。而他們定睛一看,發現射箭的竟然是司馬乂,又高聲歡呼起來,朗聲道:“常山王!常勝王!”
    更遠處的人聽說常山王入陣了,義軍士卒無不士氣大振,都相互鼓舞說:“就連殿下都親自入陣了,我們又有什麽必要貪生怕死呢?”於是更加用力廝殺,所謂的畏戰心理,此時已經全然與這些新兵無關了。
    但那些前來廝殺的趙王軍將士們,聽聞司馬乂入陣,愕然的同時,也感到興奮起來,他們心想:“若能擒殺這位常山王殿下,恐怕就立下了開戰以來的第一大功了!傳到洛陽去,怕不是能得個郡公?這樣十代都不用愁了!”
    孫秀的厚賞信用還是很高的,在這種想法驅使下,趙王軍將士們也士氣高漲,舍生忘死地往內衝殺,在人群中辨別著司馬乂。
    現場的戰鬥一時達到了高潮。
    司馬乂入陣時,劉羨正在指揮作戰,對此毫無準備,為此驚出了一身冷汗,但見司馬乂在陣中如魚得水,其隨從上官巳等人又逐漸趕了上去,護衛左右,他這才鬆了一口氣,在心中暗歎:“這位常山王殿下真是膽大包天,不同凡響,即使在所認識的朋友裏,其膽量也算名列前茅了。”
    不過再看向整個戰場,不難發現,兩軍的素質差距還是比較明顯,趙王軍帶過來的多是禁軍將士,無論是體力還是裝備,都要強過義軍許多。即使其處在種種不利因素下,與義軍鏖戰起來,依舊表現出勢均力敵,短時間內難以分出勝負。甚至誇張一點說,如果就這麽單純地進行對殺,趙王軍仍然有勝利的可能。
    好在劉羨並不是把殺招藏在這裏,從一開始,他的算盤就是調動敵軍,而非是靠正麵斫殺取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