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七章 再戰汲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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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日時間轉瞬即過,轉眼間,距離起兵已經過去了一月有餘,又到了迎戰的日子。
這兩日天色較為陰沉,空中有濛濛雨絲,土地濕潤,似乎並不適合打仗。畢竟陰雨天氣裏,弓弦容易受潮,那射出來的箭矢,也會因此變得軟綿無力。
但盧誌開戰的決心是堅決的,他對即將迎戰的諸將傳信說:“陰雨不利,對我軍如此,對賊軍亦是如此。而且如此情形,敵軍定以為我軍不敢出戰,我們反其道而行之,打他個出其不意,反而更有奇效。”
於是在四月壬戌這一日,兩路大軍在朝歌城南集合,確定八萬人到齊之後,再度向汲縣進軍。
劉羨身處在右路軍。按照事先計劃,他帶來了常山軍兩萬,劉暾的並州軍一萬,劉弘的寧朔軍五千,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小部隊,合起來正好有四萬人。
不過此次作戰,劉羨名義上是北路主帥,可實際上並非如此。因為司馬乂堅持要隨軍出征。
司馬乂戰前說:“這次大戰,事關晉室社稷,怎能沒有宗室出席呢?”
諸將一再勸他,司馬乂又道:“我司馬氏本就是軍功成名,奠定大業。諸位莫非以為,我不配做宣皇帝子孫嗎?”
話說到這,自然是無人再反對了。但眾人也添了一層擔心,就是司馬乂會越過諸將,胡亂指揮。
好在司馬乂是非常明事理的人,他隨軍出行,主動約法三章,表示並不會幹涉諸將,僅是監察秩序而已。,於是劉羨就同意了此事。
這還是司馬乂頭一次參加這樣規模的戰事,不由帶了些年輕人的興奮,一路上,他屢屢對劉羨道:
“府君不必在乎我的安危,務必令我一觀前線戰事。”
劉羨口中雖說不以為然,勸他多多珍重,但內心裏還是很讚賞的。有宗王親自出征,三軍士氣都肉眼可見的高漲,這便給戰事平添了幾分勝算。
隻不過在劉羨和盧誌的策劃裏,這次的戰事,大概率不會是什麽硬仗了。
大軍是早上寅時出發的,花了三個時辰,向汲縣開進六十裏後,於午時抵達了清水河畔。
似乎正如盧誌所言,敵軍沒有預料到義軍敢再度出擊,直到前鋒抵達清水河時,對方才忽然發現,繼而從軍營中調兵遣將,在城外開始列陣。
這給了義軍一些調整和準備的時間。義軍左右兩路都沒有冒然過河,而是先令部下在原地進行飲食歇息,補充體力。
他對司馬乂總結說:“上一次之所以會慘敗成那樣,其實不是別的原因,而是諸將太不愛惜士卒體力。士卒是人,也會渴,也會餓,沒有力氣就不能上陣殺敵。不牢記這點,而把士卒當牲口用,將領是不可能打勝仗的。”
這麽說的時候,大軍所在之地,還能看見一個月前的義軍屍骨。孫會派將士扒光了這些人的甲胄兵器,但卻把屍體扔在這裏,二十來天下來,屍體已經發臭發爛,有的則被野狗啃食,麵目全非。出戰的將士看到這一幕,頗有些恐懼。
劉弘見狀,卻認為是個激勵軍士的好機會,便在策馬在軍陣中,鼓舞說:“清水悠悠,這些賊子,如此羞辱義士,莫非以為善惡無報嗎?不管賊子有何本領,同袍的英靈就在上蒼保佑我們!我們一定要贏這一仗!不然的話,死後有何麵目麵見這些英魂!”
眾人聽了,都覺得大有道理,於是恐懼之心漸去,殺敵之心漸起。
大概半個時辰後,士卒體力恢複了七八成,劉羨與盧誌通報一聲後,開始自黃橋向南岸進軍。
再次渡過黃橋,劉羨一馬當先,第一時間就率本陣先到南岸,開始布置立陣。在此戰之前,他已經多次參考過上一次黃橋之戰的情報:對方手下有上千名甲騎具裝,在上次勝利後,據說又搜刮到了義軍的數百名甲騎裝備,因此,與趙王軍對陣,最大的威脅就是這近兩千名甲騎。隻要能夠止住這些甲騎的攻擊,義軍就能在南岸立足。
考慮到這些,所以劉羨第一批帶過河的,是一批重甲步卒。
這些步卒不止身披重甲,而且還每人背了一根木樁,以及一根木鏟。剛一渡河,劉羨便下令給諸葛延,讓他領著這些步卒,將木樁打在地裏,開始挖掘壕溝,此時泥土濕軟,他們挖的很快,就地形成了一道簡易的拒馬陣。
而在劉羨之後,第二批過河的,是他這段時間精心練就的勝弩營,他們緊跟著立在拒馬之後,開始檢閱著弓矢和斫刀,事實上,劉羨也已經找盧誌索要了一批弩機,都架設在這裏。
如此做了基本的準備後,後續的大軍才開始正常渡河。
司馬乂渡河之後,立刻走到劉羨身邊,眺望對麵的趙王軍,露出怪異的神情來。
劉羨見狀,不由笑道:“殿下,有什麽不懂的事情嗎?”
司馬乂問道:“真是奇怪啊!我在河那邊看府君在此處立陣,又看賊軍那邊似乎已集結完畢了,還害怕賊軍前來衝陣逼退,沒想到,賊軍竟然不為所動,這是何道理?”
劉羨哈哈一笑,解釋道:“那當然是賊軍現在氣驕,氣驕則容易變得貪心啊!”
“貪心?”司馬乂若有所思。
“是啊。”劉羨指點遠處的趙王軍黃龍幡,悠悠道:“他們現在貪心得很,嫌我們這點人,殺起來不夠多呢!”
事實上也確實如此,孫會依舊是站在馬上,像猴子一樣舉目遠眺,不滿地問道:“對麵怎麽來得這般慢?”
他滑稽的模樣令孫髦有些想笑,但好歹還是憋住了,然後回道:“元帥,大概是對麵吃了上次的虧,想要穩重一點吧!”
孫髦隨即問道:“既如此,元帥,我們要不要主動出擊?不然等他們全部渡河了,我們再進攻,恐怕不能像上次那般容易了。”
孫會其實也有些等不及了,但此時情形已經不同往日,他不敢獨斷專行,而是猶豫說:
“那就先問問另外兩位的意見吧!”
原來,在經過黃橋大戰後,孫會這段時日在忙著向洛陽朝廷表功。孫秀得聞河北大勝,可謂是狂喜,立馬給兒子加了個常山郡公的公爵。但他同時也知道,此戰能夠得勝,肯定不是孫會的功勞,而是許超與士猗兩人的功勞,便也順路給他們各封賞為章武郡公、清河郡公。並且還賜予兩人使持節的權力,使得他們可以自作主張,不聽孫會的調令。孫會現在想要進攻,卻得反過來問他們的意見了。
派往許超部的令兵很快就回來了,他回報說:“章武郡公的意思是,賊軍這次很謹慎,半渡而擊,隻能小勝一陣,不妨讓對麵先攻過來,我方後發製人,把對麵的攻勢打退了,再乘勝追擊,亦可以建功!”
派往士猗部的令兵則稍後回來,令兵低著頭回說道:“清河郡公說,您看他部動作就行了,不要想些多餘的事情,他那邊怎麽辦,您就跟著怎麽辦。”
這傳話立刻激起了孫會的火氣。黃橋之戰時,他心中畏懼,自然來不及在乎士猗對他的看法,可此時接連打了勝仗後,沒了生死之憂,士猗對他的種種輕視之舉,就變得不可忍受了。
他知道,令兵肯定有些醃臢話隱去了,士猗的原話肯定更難聽,不禁大罵道:“這沒良心的狗東西,沒有我阿父提攜他,他哪裏能有今日富貴?竟給我擺上臉色了!”
孫髦見狀,忙在一旁勸道:“元帥,還是戰事為大,等這一仗打完了,您得勝回朝,有孫中書做主,還有做不成的事嗎?好歹他確實是會打仗的,欲藏良弓,也該等飛鳥先盡啊!”
確實是這個道理,所以孫會還是把怒火忍下來了,繼續等待著北岸的敵軍過河。
大概又過了兩刻鍾,常山軍所在的右路軍已經集結完畢,征北軍司所在的左路軍還在過河,但也渡過了大半。此時已經是未時兩刻了。
就在孫會感到有些無聊的時候,左路軍中突然奔出一騎,直奔向孫會軍陣前而來。
那騎士人高馬大,形如浮屠,快馬奔至趙王軍前兩百步時,依然顯得勇武非常,而後他向孫會部高喝道:“嗟爾逆賊!有人敢出來一戰嗎?”
孫會略感茫然,一旁的孫髦連忙解釋道:“元帥,對方是想先派出個鬥將單挑,煞煞我軍的銳氣呢!”
聽到這裏,孫會更感手足無措,他來接管軍隊雖然已經兩個月了,但每日都是混日子,哪裏知道麾下有什麽勇士呢?
好在不用他為難,也就兩個呼吸後,東邊的許超陣中就飛出一騎,在他麵前百步立定,用嘲諷的語氣說道:“敗軍之將,想要找死,也要先報上名來!”
眾人都認出來了,那是在黃橋之戰中建功殺敵的許超帳下都督,和貴。
那人緩緩策馬,目不斜視地說道:“我乃並州平先,你記好了。”
和貴則哂笑道:“又一個沒聽過的無名之將。”
兩人話音一落,也不多說,立刻就策馬奔向一處,在眾目睽睽下進行比鬥。
在開打之前,和貴可謂信心滿滿,他在禁軍內待了有快十年,論勇力,從來沒輸過人。一杆一丈兩尺長的馬槊,常人拿起來都倍感吃力,可他不僅能正常使用,更是能舞動自如,這非要下多年的苦功熬打力氣不可。而黃橋之戰時,和貴所向披靡,更使得他自詡為一流高手,不管麵對何人都能戰而勝之。
因此,這次一近身,和貴便存了炫技的意思。他不是采用最快捷的刺擊,而是將馬槊掄圓了,想在兩馬交錯的一瞬間,從上往下劈下,一擊將對方壓服。
然而,就在兩馬靠近的時刻,他無意間瞥見平先的眼神,竟看見對方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。
平先不慌不忙,將手中的馬槊輕輕舉起,迎向和貴揮來的槊杆。本該是石破天驚的一擊,可結果就是,平先也就輕哼了一聲,竟將和貴這一擊給架住了。
和貴隻覺得自己撞上了一堵牆,自己的雙手虎口發熱,小臂微抖,可對方卻不動聲色,很快就策馬分開了。
是錯覺?還是他在硬撐?和貴的腦海中縈繞著這個問題,再次發起了第二次衝鋒。這次他存了兩分謹慎,便用回最簡單也最直接的招式——刺擊。
這一刺最講究功夫,所謂萬變不離其宗,械鬥歸根到底是一寸長一寸強,刺是最能利用這一點的一招,刺得穩準狠,也是最有效的殺敵手段。
眼見兩騎再次相接,和貴終於使出了這蓄力已久的一刺。可長槊刺出後,對方不閃不躲,伸出左手手掌,強行握向了刺過來的槊杆。就這麽幾寸距離,電光火石之間的事情,平先竟然握住了。而且握住之後,他的左手就如同鐵鉗般,前行就長槊箍在麵前,令和貴動彈不得。
平先再次露出一個譏諷的笑,左手再一發力,稍稍一扭,和貴竟握槊不住,讓他奪了過去。接下來,兩馬靠近,平先扔下馬槊,低腰埋頭,突然伸出左臂,自和貴的兩手之間穿過,抓住他的右肩,借著戰馬向前的衝力,一把將他從馬鞍上掀了起來。
和貴頓覺天旋地轉,兩腳騰空,雙手也抓不住事物,竟然被生生摔在了泥地裏。他被摔得七葷八素的時候,平先右手高舉馬槊,猛地朝和貴一擲,馬槊透甲穿胸,將其活活釘在了地上。劇痛之下,和貴甚至發不出聲音,隻能如同蚯蚓般原地掙紮片刻,隨即痛死過去。
看見這一幕,兩軍都大為震撼。他們震撼的不是單挑的勝負,畢竟生死之間,誰勝誰敗都是很正常的。但平先在騎鬥中表現出來的那種閑庭信步,卻極為少見,似乎在他眼中,任何對手不堪一擊。
平先在一片寂靜聲中,徐徐策馬到和貴屍體旁,信手拔出長槊,隨即槊指趙王軍,淡然道:“還有何人與我一戰?”
趙王軍三軍啞然,平先嗬嗬一笑,又問了兩遍,見無人回答,便縱馬回到了義軍之中,向劉淵拱手道:“大人,平先不辱使命。”
劉淵撫須大笑,拍著馬鞍道:“你做得好啊,正好讓天下知道我並州英雄。”
義軍至此,終於如夢初醒,齊聲奮臂高呼道:“萬勝!萬勝!”
這一次單挑獲勝,將此前敗仗的壓抑一掃而空,將士們從內心裏恢複了對獲勝的信心,因此歡呼也開天辟地般熱烈。趙王軍上下聞之,無不膽寒色變。
劉羨在人群之中,也忍不住對一旁的李盛扣鞭讚歎道:“好男兒!如此殺敵,方才不負此生啊!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