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一章 孫秀麵對失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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汲縣戰敗三日後,洛陽。此時初夏時間漸過,暑氣漸升,太陽也顯得有幾分毒辣了。陽光直白地照射在大地上,蒸騰出一股股的熱潮,令在街頭上行走的人們,都有些無精打彩了。
而在這個悶熱的時刻,萬金樓內仍然是一片涼意,雕滿花紋的冰鑒上散發出縷縷白氣,樓台之間掛滿了紫絲紗簾,屋內還有十餘名侍女在輕揮蒲扇,這使得紗簾微動,樓台內的光影也不斷變化,恰似坐在主席上孫秀的心情。
在他的左右兩側,分別坐著三名穿戎服、戴頭巾的武人,和三名穿儒服、戴綸巾的文人。他們分別是中書郎辛冉、司隸校尉滿奮、車騎將軍孫旂、太子詹事劉琨、左參軍陸機、右參軍荀嵩。
作為當今朝堂的掌權者,與馳名天下的風流人物。他們或持羽扇塵尾,或佩刀攜劍,頗有一股風流神采。但在此時此刻,他們的臉色也倍感嚴肅。
過了半晌,孫秀搖著手上的信件,才對地上傳信的使者說:“這個消息,你還沒有和別人說過吧?”
使者連連叩首道:“回稟中書,在下得了消息,按照您的吩咐,第一時間就往您這裏來了,沒有跟任何人說過!”
孫秀點點頭,他那張滑稽的猴臉上,此時露出了些許和悅的笑容,說道:“好啊,哈哈,我果然沒有看錯人,你辦得很好啊!”
“這件事,沒有我的命令,你不許和任何人提起,明白嗎?”
地上的使者回話道:“是,在下曉得,沒有您的命令,就是陛下的詔書來了,我也不會說。”
“好,好。”孫秀又點了點頭,笑著揮揮手道:“你一路趕來,想必還沒吃午膳吧,真是辛苦了。我叫後廚給你做一頓菜,你吃過了後,再回去歇息吧。”
使者聽了,頗有幾分意動,但又有些猶豫,說道:“在下何等何能,能得到中書如此青睞。”
“哈哈,這有什麽?我從來不虧待每一個為我辛苦賣力的人,你當得起!快去吧!”
說罷,孫秀揮手招來幾名侍女,指著使者道:“你們要好好招待他,不要怠慢了!”
使者見狀,一時間可謂是感激涕零,千恩萬謝地下去了。
等他走後,孫秀又抬抬手,對辛冉道:“你派個人跟過去,等他吃飽喝足了,一刀結果了他,然後給他的家屬發幾匹絹帛,就說他戰場上不幸戰死了,明白嗎?我們做事要厚道,不能白殺人。”
辛冉點點頭,便出了門吩咐片刻,等他坐回來後,孫秀令樓台內的侍女們都退出去,房內一時間隻剩下他們七人。
直到此時,孫秀才把手上的信件扔在桌上,喃喃自語道:“嗨呀,這是怎麽回事啊?上個月的捷報傳來時,還是殺敵上萬,說河北不足為懼,怎麽一轉眼,就打成這麽個樣子。”
他扔在桌上的,正是士猗最新寫的汲縣戰報。
在戰敗之後,士猗率眾兩日狂奔兩百餘裏,等到了懷縣,眼見沒了追兵,他才終於止步,朝孫秀寫了這封戰報,來匯報自己的所見所聞。當然,他隱去了自己率先逃跑的事實,也對傷亡語焉不詳,更不知道孫會被俘一事。
周圍的人其實也閱覽過了,劉琨說:“根據士猗的奏報來看,這次戰敗,並非是他指揮不力,主要是令郎擅自妄動,對方主帥指揮得當,兵力又多,那我軍戰敗,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。”
孫秀朝劉琨眉眼一挑,心中頗有些不滿,暗道:這小子不長眼,教訓起我的兒子來了。但劉琨是司馬倫的姻親,導致他表麵不好發作,就轉換話題道:“嗯?你的意思,是賊軍換了統帥?”
陸機接話道:“從之前的捷報上看,上一次是敵軍輕敵,多路先鋒且沒有主將,這一次應該是吃一塹長一智,還是任命了主將。而且看這次戰報的布置,敵軍應該是先調動我軍進攻,再伺機派人襲取城池,這必須要全軍都上下一心,且指揮細膩老到,不是一般的主將能做到的。”
“那麽是誰呢?”
“看戰報上說,敵軍這次分為左右兩路,涇渭分明。雖說名義上,右路軍打著成都王的旗幟,規格更高,但率先渡河、列陣、誘敵、主攻,都是打著常山王旗幟的左路軍完成的,我想,這次實際負責指揮的,應該是常山王部。”
話雖然沒有說透,但孫秀很快就明白了陸機的意思,這一戰的主帥顯然是常山內史劉羨。
聽到這個消息,他不禁有些又氣又恨。
去年洛陽政變的時候,他本以為徹底拿捏了劉羨,隻等政變一結束,就趁機將這個禍害掐死在繈褓內。沒想到孟觀這白癡不知犯了什麽蠢,居然臨時放過了劉羨,讓他跑去了河北。這下真是讓孫秀毫無辦法,他要處理的事情千頭萬端,怎麽也不可能處理到常山王頭上。
結果現在,自己固然是如願以償地成為了洛陽的主宰,對河南河北的形勢也在逐漸轉好,怎麽突然之間,劉羨又儼然是他無法處理的麻煩了呢?
他抬頭問一旁的孫旂道:“伯旗啊,你看應該怎麽辦?我是不是該拿劉羨的家小下獄,來逼他就範?”
還沒等孫旂說話,陸機又趕忙阻止道:“中書,劉羨是安樂公世子,其家世是漢室之後,二王三恪之一,若是如此對待其家人,恐怕令蜀人心寒啊!”
孫秀冷笑道:“現在巴蜀那邊已經在造反了!我還怕什麽蜀人心寒?”
原來,就在關東群起討趙的時候,關西也沒有閑著,原益州刺史趙廞本是後黨,此時見後黨倒台,他大為畏懼,麵對孫秀任命的新益州刺史耿滕,他不僅不肯交權,反而借機起事。他拉攏了齊萬年之亂時入蜀的氐人流民,以李驤為將帥,先後攻殺益州刺史耿滕、西夷校尉陳總,然後派萬人北上,封鎖劍閣,儼然有割據自立的意圖。
放在以前,這大概是前所未有的大事,朝廷要傾全國之力去擊垮趙廞,可現在孫秀要麵對關東的五十萬聯軍,哪裏顧得上他?自然也就不在乎什麽安撫蜀人了。
孫秀隨即又佯作苦口婆心地勸陸機道:“士衡啊,你這人就是心太善,不要太顧念朋友之情,想建功立業就要絕情絕性,我們此前能夠成功,不就是你出賣了劉羨的消息嗎?這時怎能反悔呢?”
這話說得陸機臉上青一陣白一陣,良久之後,才說道:“中書,這不是我反悔!我是為中書您著想,你要知道,戰報裏可沒寫令郎的消息。他們到底是失蹤了,被俘了,還是陣亡了,都不得而知。要是令郎在敵軍手上,您卻如此作為,那就是害了他啊!”
這句話倒是說服了孫秀,他悻悻然哼了一聲,抖著肩膀仍要逞強說:“我家二郎可是駙馬,就算被俘虜了,劉羨敢拿他怎麽樣?”
“是不敢怎麽樣,但當務之急,還是要考慮以後的事情,防務該怎麽辦?”
這確實是觸及孫秀的盲區了,想到這次失敗,他真是感到非常為難,隻好問道:“以士衡之見,該怎麽辦?”
陸機說道:“中書,應該立刻燒毀河橋,令大河南北不能相顧,然後在北岸的孟津築城固守,我們可以以水運維持城內補給,把敵軍拖在大河北岸。他們人數眾多,每日消耗糧秣數不勝數,隻要我們能拖過今年,等到幽州的王浚收服了寧朔軍司,敵軍進不能進,退不能退,我軍就可以取勝了。”
陸機說罷,其餘幾人都微微頷首,畢竟陸機說的是兵家正道。打仗並不是單純的用兵殺人,更是打得後援,打得糧草。征北軍司出動冀州、並州過二十萬大軍,越是往洛陽深入,他們的後勤補給線就越長,消耗的糧秣也就越多,若到了孟津,每日的消耗就將是一個不可估量的天文數字。
還記得一百多年前的孟津,河北盟軍就是在這裏吃光了糧草,最後不得不做鳥獸散。若非董卓最後對內失控,使得王允說服呂布反水,說不得董卓還真能固守關西好幾十年呢!
劉琨也讚同這個觀點,他道:“我方既然兵少,還是應該以固守為上,不要貿然浪戰了。”
但出乎預料的是,孫秀卻反對這個建議,他罕見地露出嚴肅神色,搖頭否決道:“不行,決不能燒毀河橋。”
“為什麽?”孫旂不解道,“莫非中書是以為,河橋燒毀了之後,無法再重建嗎?這個請您大可放心,中書省內就存有當年杜武庫設計河橋的文表,大戰以後,再派人修複便是。”
“我不是擔心這個啊。”
孫秀用左手食指點了點額頭,緩緩說:“或許呐,我不如你們懂打仗,但是啊,我至少懂人心。”
“人心?”眾人有些疑惑。
“是啊,我雖不知道杜預修建這座河橋,到底花了多少功夫。但是我也知道,這是前所未有的壯舉,自鹹寧元年修成以來,每年往來河橋的,幾乎有上百萬人,聲名遠播。天下無不視其為奇跡,更有些人,將河橋視作國運的象征。”
“快三十年了,河橋從來沒有出過什麽大事,卻在陛下登基以後,為我所燒斷。唉呀,唉呀,這種事情,若是傳到民間,怎麽得了?說不得就有人要說,燒斷了河橋,陛下的基業也就斷了。”
“若是這樣怎麽得了,想要坐穩社稷,最重要的就是安定人心,人心亂了,仗還能怎麽打呢?”
孫秀繪聲繪色地這一通表演,令在場眾人都沉默了,他們不得不承認,孫秀說的有理,那接下來該怎麽辦呢?
陸機早有領軍夢想,雖然此時已做了參軍,對齊王的諸多針對性軍事布置,很多都出自他手。但他仍不滿足,此時見前線軍敗,亟需人領兵禦敵,他便咬牙道:“若中書不嫌棄,機願領兵兩萬,禦敵於大河之北,叫賊軍不入河南!”
可惜,他如此表態,孫秀卻嬉笑著搖首說:“欸!士衡是我的左右手,怎麽能離開我呢?此事我要交給別人。”
“這樣吧!”孫秀思忖片刻後,對劉琨道:“越石啊,我撥給你一萬人,讓你去河橋北岸修城,你務必要在那守住。”
劉琨聞言有些為難,他心想:如果不斷河橋,自己守城有何意義?難道能阻止對方過河嗎?
孫秀看出了他的顧慮,勸解說:“你不要擔心,但去做!我自有妙計!”
雖然名義上,司馬倫登基以後,大賞功臣,群封公侯,頗有與世人同治天下天下的氣魄。但實際上,世人都知道,孫秀才是如今朝堂真正的掌權者,他說什麽,就是什麽,一旦他做了決定的事情,就連皇帝也不能改變。
劉琨本來也是渴望行險揚名的人,他想了想,最終還是同意道:“既然中書如此說,那我就去試試看吧。”
等幾人走後,孫秀靠在主席的幾子上,躺了一會兒。過了片刻,辛冉又回來了,他對孫秀說:
“那個報信的人已經死了。”
孫秀點點頭,他歎氣道:“當了宰相後,許多事情都不好辦啊,不能再像以前那樣,把事情甩給別人了。”
他拍拍身上的灰塵,又起身靠近辛冉,附耳說道:“你等會去派人,把劉琨的家小都控製起來,然後漏一點口風給他,告訴他,如果敢不為陛下盡忠,後果自負!”
辛冉點點頭,又聽孫秀繼續道:“劉羨的家人,你也給我監視起來,一旦我家二郎逃回來了,你就立刻把他們抓了,把人頭全砍了,送給劉羨!什麽狗屁安樂公府,一堆蛀蟲罷了!”
再然後,孫秀又做指示道:“你再去寫一封信,催催征西軍司那邊,援軍到底什麽時候派過來?”
“嗯,不對……”孫秀稍一思忖,改變了主意,一拍手道:“你去給征西軍司那邊報捷,就說我在河南河北接連大勝,賊軍已經難以支撐了,如果他們再不來,也就不用來了!”
辛冉連連頷首,等他退下去後,孫秀一個人走到樓頂的觀星台上,再次俯視著洛陽城中的芸芸眾生。自從司馬倫登基以後,他耗費重金修建的這座趙王府,就直接轉交給了孫秀。
而此時的孫秀,現在也麵臨著人生最重要的一道關卡。隻要渡過去了,以後就將是無限光明的一片坦途,他的事業將比曹操和司馬懿還要偉大,還要輝煌。
“哼,哼,哼,隻是一場小小的挫折。”孫秀攏起袖子,向北麵瞭望過去,冷笑似地喃喃自語道:“劉羨,你想和我鬥,恐怕還是差了點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