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三章 進軍溫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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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五月丙子,二十萬河北義軍正式開進河內郡。
    由於考慮到洛陽內還有數萬精銳禁軍,又占據有邙山險要,想要攻克,恐怕並不容易。因此,聯軍並沒有冒然進軍渡河,而是先整頓軍勢,將大本營設置在河內郡郡治野王縣。所謂吃一塹長一智,在吃過第一次黃橋之戰的虧後,在查明敵情前,征北軍司至少不會再盲目渡河了。
    同樣,考慮到第二次汲縣之中,義軍各部發揮的不同作用,此次作戰的部署也有了變化。在司馬乂的請求下,常山軍當仁不讓,成功獲得了先鋒的位置。而原本作為先鋒的征北軍司,此時反倒成為了後繼。這相當於把立功的機會讓給了常山軍,但同時也是對常山軍武功能力的認可。
    而劉羨拿到任命後,理所當然地將軍隊開進溫縣。他打算以此為起點,開始對洛陽的攻略。
    這一舉動,當即在京畿內引起軒然大波。
    從地理上看,溫縣距離黃河不到三十裏,離河橋不到五十裏,距離洛陽,更是不到一百裏。這個距離,大軍不須半日即可渡河,如果沒有戰鬥,大軍早上出發,晚上就能抵達洛陽。這樣的軍事壓力,洛陽上一次遇到,恐怕要追尋到官渡之戰時期了。
    而從政治上看,溫縣乃是司馬氏的祖籍所在。自從楚漢時其祖司馬卬被封為殷王,司馬氏就在此定居,至今已經有五百多年了,一路傳承至今,興旺發達,終成天家。因此,溫縣也可以說是司馬氏的龍興之地。每年都會有許多宗王前來溫縣拜祭祖墳,視其為天命所在。
    如今義軍占領了溫縣後,常山王司馬乂公然在溫縣祭祖,其背後的政治含義不言而喻:司馬倫失去了祖宗的庇佑,大義已經徹底站在了義軍一方。
    一時間,河內各士族紛紛前來與義軍輸誠,作為京畿三河(河南、河內、河東)之一,其中不乏有山簡(山濤之子)、向應(向雄之子)等名流。大家率仆攜眾,車載牛拉,其景象怎一個殷勤能夠形容?
    不過可惜的是,孫秀似乎在洛陽實行了戒嚴,早早就隔絕了外界與洛陽的交通,使得這樣大的大事,居然沒有傳入洛陽城內。
    在這期間,還發生了一些小插曲。劉羨率軍初入溫縣後不久,有一戶姓胡的人家,聽說老溫縣令李密的兒子李盛在軍中,便上門求見。
    他們自稱是一家普通的農戶,沒有多少錢。但早年李密擔任溫縣令的時候,他們家孩子生了瘡病,渾身長滿了水痘,卻沒錢醫治,是李密巡鄉時得知此事,自己掏錢請醫療,幫孩子看好了病。如今孩子健康長大,他們無以為報,便送來一筐雞蛋,以此來表明自己的心意。
    後麵又陸陸續續來了一些人,都不是什麽富貴人家。但他們有一點相同,就是都自稱受過老縣令恩情,雖說理由千奇百怪,要麽是平反冤獄、要麽是免費借糧、要麽是替人還貸,這些久遠的往事都記在他們心中,使得他們竭盡所能,向恩公的孩子,回饋送一些他們費力籌措的禮物。
    這些實在值不了多少錢,可李盛不敢不珍視,都鄭重其事地收下後,並與對方道謝。
    這件小事,也使得劉羨想起了老師李密的教誨,他教導自己一定要學會等待和忍耐,等到花開月明的那天。現在看來,這一天雖然還不是觸手可及,但已經是進入眼界了。
    當然,孫秀當然除了隔絕消息外,也沒有坐以待斃。在常山軍入駐溫縣的第三日,他竟派出一個堪稱豪華的使團,渡河前來說和。使者成員分別是東安王司馬繇、侍中嵇紹、河南尹樂廣、吏部尚書劉頌,每一人都是士林中久有名望的賢士。
    當使團抵達溫縣後,司馬乂不敢拒絕,畢竟來者的政治能量都堪稱驚人,也不敢貿然與之接洽,以免損傷義軍團結。這麽想著,他便暫時避而不見,隻讓上官巳等人接待,同時火速去野王通知司馬穎,等他們也派出負責的使者後,再開始與趙王的談判。
    次日,司馬穎果然派出他的兩位長史,也就是盧誌與鄭琰,抵達溫縣。在談判開始前,他們先和司馬乂與劉羨進行了一個簡短的通氣,確定了這次談判的底線和原則後,方才正式開始這次談判。
    談判進行於溫縣的縣衙府院的一座小亭內,使團四人坐於西麵,義軍四人坐於東麵。
    劉羨坐在義軍一席的最右邊,他落座後,先是打量出使的這幾位使者。老實說,這四位老人劉羨都見過,其中嵇紹、樂廣、劉頌,更是劉羨的熟人。嵇紹和樂廣推薦自己入仕,劉頌是司馬瑋的王傅,都算是自己的老師。隻是萬萬沒想到,他們居然會擔任趙王的說客。
    事實上,談判一開始,司馬乂便以此發難,斥責道:“諸公既食晉祿,當持忠節,何為此篡逆之輩發聲?是欲敗我家業乎?”
    但其餘幾人都是長者,見慣了大風浪,如樂廣、劉頌,更是經曆了高平陵之變、見證過魏晉禪代的人,他們不會被這種言語嚇倒。
    樂廣看了司馬乂一眼,徐徐道:“抱歉,殿下,這是天家的家事,我們身為臣子,恐怕不好置評。”
    這言一出,頓將司馬乂的話語堵了回去,事實確實如此,不管孫秀在京師有多麽權勢滔天,在皇位上坐著的畢竟是趙王司馬倫。臣子不便對天家的家事品頭論足,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。
    而且當年齊王黨爭到高潮時,司馬炎打壓齊王黨,強行發配齊王就藩,拒絕改立太子,也正是說的這句話,這是世人皆知的。
    司馬乂是個急性子,但也是個孝子,他想反駁,又不知如何維護父親的顏麵,一時間氣得麵目漲紅。
    盧誌輕咳了一聲,接過話頭道:“彥輔公既然如此說,那還有什麽好談的呢?我河北義軍有二十萬在此,殺賊如舉火蓬草,彈指飛灰。除去原趙王府黨羽外,我們一概不予追究,您又何必蹚這趟渾水呢?”
    這說到了樂廣的傷心事,繼而低頭不語。他的二女兒便是司馬穎的妻子,如今的成都王妃。按理來說,他是不應該參與此事的。可他五個兒子都在洛陽,性命既然在人家手上,因此實在不敢違背孫秀的命令。
    倒是一旁的劉頌勉力坐了起來,對盧誌回話說:“年輕人,不要太氣盛,我們來這談和,當然也是有自己的理由,你們聽一聽我們過來人的話,總是吃不了虧的,咳咳咳……”
    劉頌此時顯然身患重疾,僅僅是說了一會兒話,就忍不住連連咳嗽,一隻手按在胸口不斷地搓揉著,咳得狠了,身體也禁不住搖搖欲墜。劉羨見狀,心中頗有些擔憂,連忙過去扶住劉頌,又喊人來給他送來一張可以依靠的幾子。
    劉頌緩過來後,見劉羨就在身邊,露出了些許欣慰神色,低聲對他道:“我年歲已大,這點毛病,不礙事的,你先坐回去吧。”
    等劉羨回去後,他才又對盧誌等人道:“趙王登基,確實是不合常理,有愧德性。可其黨羽做事,到底還局限在洛陽之內,不損地方大局。”
    “而現在,成都王、齊王,還有您,常山王,號稱是勤王義軍,可說到底,並沒有朝廷詔令,就直接興藩鎮之兵進犯京畿,這固然能逞一時之勢,可遺害無窮啊!”
    “開了這個先例,以後地方藩王誰無野心?一有機會,誰不會起兵造反?我劉頌本也沒有多少日子好活,大晉亡與不亡,與我何幹?但我說句真心話,我是見證大晉開國的臣子,好不容易過了這麽些和平日子,我……咳咳咳……,實在不願自己幾十年心血付之一炬,為了大晉的長治久安,殿下!罷兵,才是最好的選擇啊!”
    劉頌已經七十歲高齡,在劉羨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麵前,就如同風中殘燭,可越是如此,他說的話,就越讓人動容。
    但盧誌意誌何等堅定,怎會就這樣被打動?他說道:“劉尚書說的道理不錯,可此事的過錯莫非在義軍嗎?趙逆竊國在前,若不懲治,以後國家莫非就能長治久安嗎?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。”
    “要我們罷兵,可以,但必須滿足以下三個條件。”
    “一,趙逆退位,放棄王爵,令天子重登大寶。”
    “二,殺掉奸賊孫秀,夷滅其三族,不然如何給天下一個交代?”
    “三,即刻解封洛陽,令勤王義軍進京麵聖。”
    “隻要滿足了這三個條件,我們可以考慮放趙王一命,讓他在金墉城做個終生庶人,也不傷害他的家小。但若是不答應,就不要怪我們沒有給過機會了!”
    “這不可能。”不等劉頌回話,東安王司馬繇搖首否決道:“小子,你的條件太苛刻了,這幾乎是將生死置於爾等刀下,誰人敢信?”
    他敲擊桌案道:“陛下的條件已經很寬厚了,你們要聽一聽嗎?”
    說是司馬倫的條件,可大家都明白,這肯定是孫秀開出來的。鄭琰說:“聽一聽也無妨,您說說看吧。”
    司馬繇說道:“陛下的條件也是三個。”
    “一,封成都王為征北大將軍,冀州牧,同時將魏郡、廣平、頓丘、陽平四郡,劃入冀州內,以後成都王殿下可以在冀州自任官吏,朝廷不再過問。”
    “二,封常山王為平北大將軍,並州牧,並將平陽、河東二郡劃入並州,待遇與成都王殿下等同。”
    “三,封齊王為征東大將軍,揚州牧,廢除江州,並入揚州,待遇亦與成都王殿下等同。”
    “如此一來,三位殿下就是名副其實的藩王了。隻要罷兵,以後大家涇渭分明,互不相犯。對天下,對百姓,不都是一件好事嗎?”
    好豐厚的條件!劉羨聞言,不禁吃了一驚。孫秀這個條件不可謂不大方,畢竟任命州牧,就相當於直接在朝內建立了真正的獨立王國,與此前要受朝廷管製,要遵守朝廷法律,接受朝廷官員的諸侯國是全然不同的。
    以劉羨估計,哪怕是義軍勤王成功後,諸王也不可能給自己這樣的封賞,畢竟這某種意義上是在表現自己割據的野心。可現在,孫秀居然輕而易舉地開出來了!
    鄭琰聞言也有些意動,但他轉目盧誌,發現其不為所動,反而露出冷笑之色。
    盧誌嘲諷道:“孫秀真當我們是三歲孩兒了,這種條件,也配拿出來談?諸公真以為,我們出兵南下,是為的一己之私嗎?我現在就可以告訴諸公,我們要的不是什麽州牧!也不是什麽富貴!”
    “那不知盧君到底有何所求?”
    “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!”盧誌豁然拍案,然後立身挺直,一手指天,一手指心,雙目炯炯有神地望著東安王司馬繇,擲地有聲地說道:
    “我輩所求,是朗朗青天!是問心無愧!是除惡務盡!最後還百姓一個太平盛世!除此以外,別無所求!若不成功,誓不罷休!”
    如此慷慨激昂的回答,令劉羨與司馬乂熱血沸騰,紛紛擊節讚歎道:“好!這正是我輩所求!”
    而麵對盧誌的言語,四人無不黯然失色,他們不禁捫心自問道:“是自己老了嗎?怎麽這話語這麽熟悉呢?”他們隨即恍然,在年輕時西晉立國的時候,他們也曾這樣想過,隻是時過境遷,他們多已不再相信這種道義與理想了。
    這次簡短的和談就此結束,雖未達成任何成果,但這不代表這次和談是毫無意義的。對於孫秀來說,他多爭取了三日時間以準備防禦,但對於河北義軍而言,他們也確認了自己的政治優勢。
    使團返回洛陽的次日,劉羨率兩萬前鋒開進孟津。
    而此時此刻,在河橋北麵,孟津渡上,此時已新立起了一座從未見過的關城。關城上幡旗飄飄,皆書有雁書四字——“獨禦鯨鯢”。
    好狂氣的四字!劉羨暗自讚歎,正欣賞間,有人簇擁上得城頭,對城下笑道:“來的是懷衝嗎?”
    劉羨聞言看去,隻見來者眉目俊朗,舉止雄豪,美髯輕飄,正是劉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