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四章 峰回路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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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戰場上與朋友正式對陣,還是劉羨人生中的第一次。
雖然早就會想過有這一天,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,劉羨仍然極為感慨。他有許多話想問劉琨,但話到嘴邊時,又覺得沒有必要。不管是為了出人頭地,還隻是單純的家族姻親,又或者其餘什麽原由,人終究隻能為自己的決定負責。對方既然已經決定了走上這條路,必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,哪怕與自己並不相同,也沒有必要質疑對方。
因此,麵對劉琨的招呼,他隻是說道:“對啊,越石,來的是我。”
兩人打了這聲招呼後,都沒有多說什麽,各自回到陣中,開始準備下一步的軍事行動。
劉羨此前已經探得情報,知道趙王軍在此地修築了一座關城。而此時親眼得見,不難發現,由於修建倉促,這座關城並不大,城內大概能容納三千人而已。不過麻雀雖小,五髒俱全。關城的城牆修得較高,大約五丈左右。城牆上又有用木材臨時修建的城牒、望樓,牆中留有射箭和戳刺的孔洞,在外圍還挖掘了一圈壕溝,引入河水,作為關城的護城河,算得上是防禦齊備了。
“此城雖小,但不好攻克啊!”司馬乂此時經曆的戰事也不算少了,他很快得出結論道:“此城建立在大河河畔,土地濕軟,很難堆積土山,想挖掘地道,又有提防地下暗流,欲要破城,恐怕隻能蟻附登城了。可如此一來,我軍傷亡恐怕不會太小。”
劉弘對此表示讚同,不過他僅是稍作思考,便提出了另一個建議:
“可我們為何要攻克此城呢?殿下,洛陽與我們已不足五十裏,隻要渡過大河,便可直接奔赴京縣。我敢斷言,到那時,洛陽必然震動,我們甚至不需要動刀兵,就足以令城門自開,禁軍倒戈。那這座關城,又何足為慮呢?”
“是這樣。”司馬乂隨即又疑問道:“可以我軍現有的船隻,尚不足以供大軍快速渡河吧?賊軍若是在邙山列陣,禦我軍於灘塗之中,恐怕也很難取勝。根據孫會的情報,洛陽應該還是有三四萬人能夠調動的。”
但劉羨已經明白了劉弘的意思,他笑道:殿下,宣城公是說,不需要用船隻渡河,我們還是走河橋過去。”
“可賊軍不是在河橋入口築……”司馬乂話說到這裏,眼看不遠處的灘塗,終於恍然大悟:“哦!我明白了!我們可以在入口旁再搭一座小浮橋,直接架到河橋上。這樣就可以迅速過河了。”
河橋架設的難點,是如何在深水激流處立樁架設,但在河畔淺灘中架設浮橋,是並沒有什麽難點的。而一旦能通過河橋,令大量兵力快速過河,哪怕趙王軍在邙山列陣,要與義軍合戰,也無非是複刻汲縣之戰的結局罷了。
而對於劉琨固守的新關城,隻需要留下數千人提防,以免他斷絕後路,也就沒有什麽可擔憂的了。
敲定了接下來的戰術之後,劉羨遙望河橋,不禁哂笑道:“看來孫秀很有信心啊,他竟然不燒斷河橋,是有什麽意想不到的奇謀嗎?”
“或許是請了什麽鬼兵吧?”
戲謔間,常山軍開始了行動。他們不急於攻城,而是於距離關城西十丈處,就地修建營壘。這個距離,幾乎是與關城麵貼麵了,修建起來較為危險,可一旦立營成功,也幾乎就將趙王軍徹底封鎖在了城內。
城內守卒同樣明白這一點,見義軍咄咄逼人,當即對立營處亂射。但義軍早就做好了準備,士卒們幾乎是騷擾一般的修營,士卒們一手舉著木楯,背上一根木樁,到了駐營處,也不貪戀,把背上的木樁打下就走。這樣雖說稍微費時一些,可義軍到底人多勢眾,還是弄出了一麵過得去的營牆。
有了營牆後,後續的工程就方便開展了。
劉琨在城上見狀,知道不是辦法,當即便決定派軍出城斫營。他麾下有三百甲騎,由侄子劉演率領,趁著夜色,從城東門悄悄開了一條縫隙,一眾人不打火摸到了河畔的蘆葦,經城南繞到了城西。見義軍沒有防備,他們突然從中殺出,衝入到義軍營壘內,看見人就殺,看見柵欄就放火,很是肆意衝撞了一陣。
不過他們畢竟人少,劉羨派來守夜的人也不少。在殺傷了百來人後,義軍後援執火到來,劉演也不敢多待,很快就撤了回來。
劉羨得知消息後,對此評價道:“還敢出城斫營,看來越石很得軍心啊!不過這到底沒什麽大用。”
確實沒什麽大用,河畔土地濕潤,縱火難以形成大的火災,對營壘的破壞有限。將傷員送到後方後,義軍次日有條不紊地搭建望樓,已經可以和城內的射手進行互射了。
同時也可以看到,義軍已經在河畔搭建了一段新的浮橋,大概隻需要兩日時間,就能把這段小浮橋嫁接到河橋之上。
劉琨對義軍的意圖也心知肚明,可同時又毫無辦法:這是來時就可以預料到的景象,如果不燒斷河橋,人數處於全麵劣勢的趙王軍,是斷難阻止敵軍過河的。他實在不理解,為何孫秀說,他有一妙策,能使義軍不能渡河。
令劉琨可以安慰自己的是,若是敵軍就此渡過大河,那他的軍事壓力就此大減,責任就轉嫁到洛陽城內了。
可令雙方都沒有想到的是,形勢很快就發生了變化。
就在義軍仍然在緊鑼密鼓地搭建營壘與浮橋時,忽然有人發現,大河的上遊出現了一些船隻,這些船隻上懸掛著征北軍司的玄武旗,船身上則似乎拉著什麽貨物,用布帛蓋著。
義軍將士頗有些奇怪:若是漕運的話,己方的船隻不應該是從下遊轉運的嗎?怎會出現在上遊?可若不是漕運,這船隻又是從何處來的,有什麽意圖呢?
他們的疑問很快就得到了答案。隻見近百艘船隻上,陸陸續續開始冒出濃煙,繼而升起熾熱的烈焰,將船隻燃燒吞噬,直往下遊河橋方向而去。
麵對上遊河中的滾滾濃煙,立於大河北岸的義軍將士終於醒悟過來:船上放的是幹柴!那些掛著征北軍司幡旗的船隻,實際上是孫秀派來的火船!
可這時醒悟也晚了,隨著第一艘火船撞擊到河橋之上,第二艘、第三艘……火船接踵而至,就如同一條條豔紅的鯉魚,生生撞在了堤壩上。鮮血般的火光,接連不斷地潑灑在河橋上,一點迅速染紅一片。即使硝煙彌漫,也蓋不住其中正發燒發亮的喬木,似乎是什麽魂魄的骨頭,吱吱呀呀地發出開裂的聲音。
義軍們看著這一幕,無不頓腳大呼,聲音激蕩在大河之上回響。諸葛延、李盛、上官巳、劉佑等人都趕了過來,可卻對此無計可施。而關城中的趙王軍將士,對此也措不及防,他們眼睜睜看著這條溝通南北的大橋劇烈燃燒,也不敢出城去救,隻能注視著河麵上倒映著的末日畫麵。
大火越燒越旺,這座由開國名將主持建成的第一奇跡,終於支撐不住。隨著轟然一聲,河橋的中段徑直開裂,大段燃燒著的黑木落在水流上,繼而破損,激發出熾熱的水蒸氣。在激流中的浮橋豁然向南北裂開,固定用的木樁、浮舟、繩索,失控地飄向兩岸,並在此過程中進一步燃燒、斷裂、破碎……
半個時辰之後,耀目的火光已經熄滅了,落入到劉羨與司馬乂眼前的,是徹底毀壞的河橋。大河兩岸到處漂浮著還冒著黑煙的碎木,百餘艘火船也擱淺在蘆葦叢中,散發出嗆人的灰燼味道,周遭的蘆葦也被燒毀了不少,真是一片狼藉。最再看大河中央,那些用來定位浮橋的木樁已經盡數損毀,隻剩下滔滔的波濤河水之聲不絕於耳。
直到此時,劉羨方才明白孫秀的用意,為此不禁咬牙切齒:“這隻猴子!合著他不燒河橋,是想嫁禍給我軍!”
而在孟津關城上的劉琨也臉色鐵青:“難怪要我過河!原來是這般打算!”
原來,孫秀口頭說是為了政治影響著想,不願燒毀河橋,可實際上,他早就打定了燒毀河橋的打算,隻是沒有告知劉琨等外人罷了。因此,他先誆騙劉琨過河修城,等後續義軍一到,就放掛著征北軍司旗幟的火船來燒毀河橋。
如此一來,他就可以嫁禍給義軍,宣稱說,義軍是為了破城而主動燒毀河橋,以此來損害義軍的政治聲望。二來,也將劉琨逼上絕路,河橋既斷,北岸孟津關城的重要性,便提升到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地步。隻要他在這裏堅守,義軍根本不能貿然渡河。而孫秀僅需在邙山列陣,再給孟津關城輸送糧草物資,便能維持對北岸的防禦。
哪怕孟津關城失守,義軍也還是要解決渡河作戰這一難題。大河可不是清水,不是騎著馬能強行泅水渡過的。坐船過來,禁軍隻要防禦嚴明,就能半渡而擊。換言之,孫秀這一招,還真是牢牢將主動權拿在了手裏,稱得上一記高招。
劉羨見狀,也犯了難,現在這種情況,已經不是光靠他們能處理的了。他便修書野王,給盧誌通報此事。
盧誌回信極快,他回說道:“君且攻拔關城,渡河一事,我自有主張,稍作準備後,便前來與君匯合!”
雖然沒有明說是什麽主意,但劉羨對此還是頗為信任的。他回頭召集常山軍諸將道:“看來世上還是沒有這麽一帆風順的事情,孫秀既然燒毀了河橋,讓我們攻打關城,那我們就打打看。諸君不要畏懼傷亡,隻要我們準備得當,奪城並不算什麽難事!”
這麽說著,常山軍便在關城外大肆伐木,營造了雲梯、尖頭木驢、弩機、鉤車、運兵車等多種攻城器械。在劉羨的勸說下,司馬乂更是在軍士中動員說,此次能夠在攻城戰事中立下先登功勞的,賞金一百,升官三級。前五十名登城的,也賞金二十,升官一級,這令軍中士氣旺盛。
準備了五日後,兩萬軍隊正式合圍關城,拖運來的器械將城池團團圍住,隻等劉羨軍令一發,就一擁而上,登城廝殺。
孰料此時,關城城門突然開了,隻見數名將士身穿白衣,手牽羊羔,朝義軍屢屢拱手行禮。
一旁的義軍將士有些不明所以,他們沒見過這種裝扮,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意思。但劉羨、李盛等熟讀史書的人已經明白過來了,繼而麵露喜色:這是守軍想要投降才會有的裝扮!
果然,對方在行禮之後,高聲道:“請諸君勿要攻城!我軍願降!我軍願降!”
短暫的寂靜過後,義軍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!這才是他們參軍之時想見到的場景:大軍所到之處,一箭不發,一刀不動,敵軍便望風而降,俯首帖耳。在經曆了兩次殘酷的黃橋之戰後,他們已經不再做此夢想了,沒想到在這裏竟然得到了滿足!於是將士們肆意地狂歡高呼,就像是孩子一般。
為首的將領正是劉琨,他走過興高采烈的人群,來到劉羨與司馬乂麵前,向其獻上孫秀賜予的印璽與使節後,拜倒在地:“將士無辜,所有罪責都是我一人所為,還請殿下不要為難他們。”
司馬乂哈哈一笑,下馬扶起劉琨道:“久聞劉越石光彩照人,俊豪不凡,今日一見,果然名不虛傳。”
隨後又說:“君既開城從我,何罪之有?我倒要問將軍,前些日子還決意守城,怎麽今日就願意反正了呢?”
劉琨苦澀答道:“孫秀先誆我渡河築城,後燒毀河橋,陷我軍於孤身之絕境。所恃者,無非是有我家小在手,可以威脅我罷了。”
“可他如此燒毀河橋,軍中士氣已經喪盡了,就算我有吹枯噓生的本領,也難以令大家回心轉意,沒了三軍用命,又怎麽守城呢?。”
事實確實如此,孫秀自以為嫁禍義軍是一招妙手,可其餘人也不是傻子。至少守城的士卒都看出來了,誰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。而當士卒們發現自己受到了上司的欺騙,又怎能實心為其賣命呢?
劉琨又對劉羨說:“見你是軍中主帥,我軍將士更無戰意,他們素知你不殺俘虐俘,都來向我請命,說不如向你投降。”
“人心啊人心。”劉羨默念了兩遍後,先是唏噓,隨後展顏笑道:“孫秀自以為看穿了人心,想用威逼利誘來讓人死命,最終也不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!”
“越石你放心,我們有孫會在手,放出消息過去,不怕他敢動手!”
本以為要進行一場苦戰,沒想到最後勝利到來的這麽輕易。隨著孟津關城的得手,義軍現在要考慮的問題,已經隻剩下一個——到底該如何渡河?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