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二章 河北起兵
字數:7295 加入書籤
刺殺長沙王失敗的消息傳來時,司馬穎正在文昌殿和陸機、盧誌、牽秀等幾名親信一起用膳。
使者見有其他人在場,就湊到成都王耳朵邊低聲稟告。說完後,使者內心忐忑,抬眼偷看司馬穎。隻見他臉色如常,舉箸夾肉,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似的。等吃完了,他才放下玉箸,對眾人說:“李球刺殺長沙王失敗了,有負於我的期望啊。”
在場的群臣聽了,除了陸機以外,無不目瞪口呆,臉色大變。此前他們並不知道此事,隻是聽說成都王派出使者去與長沙王和談,為此還大不情願,私下裏議論紛紛,畢竟一旦談和成功,他們就丟了建功立業的機會。誰曾想,原來成都王遣使洛陽的目的,竟然是刺殺親兄弟。
惟一有不同想法的隻有盧誌。
自從被奪權以後,盧誌學會了保持沉默,隻要司馬穎不主動詢問,他便一言不發。可到了此時,一種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哀的情緒在胸中沸騰,令他究竟忍無可忍了,繼而出聲斥責道:
“殿下,您怎能這般做?!再怎麽說,您和長沙王也是親兄弟。共叔段不忠在先,鄭莊公誘而殺之,至今尤為世人譏諷。而您竟要無罪殺兄!這樣的事情要是傳出去,世人皆會諷您不孝。一旦失信,人心是極難以挽回的啊!”
將成都王扶持成一位正人心明世道的聖君,一直是盧誌的心願。尤其是在討伐趙王後,司馬穎選擇聽從盧誌建議,推辭功名主動離開洛陽時,他距離這一目標幾乎已無限接近。世人皆道司馬穎有周公之賢美,隻要司馬穎接下來在鄴城勵精圖治,在亂世經營一方樂土,以他天子胞弟的身份,必然是眾望所歸。
可隨著盧誌的失勢,這些年來司馬穎的種種作為,真是令盧誌失望至極,他全然推翻了盧誌給他製定的大略,而是為了一己之私欲,頻頻向朝廷施壓,屢次參與到河間王的陰謀中,繼而敗壞了盧誌給他精心營造的聖王形象。
時至今日,盧誌對此已然認命,對鄴城的腐敗視若不見,整日忙於民務,希望至少還能在百姓中維持司馬穎的民心。可他怎能想到,司馬穎竟然會設計行刺兄弟!這要是傳出去,無論怎麽辯解,都很難得到天下人的諒解。
但司馬穎頗不以為然,他擺了擺手,對盧誌嬉皮笑臉地說道:“哎呀,子道莫要生氣,這不是沒有成功嘛!”
盧誌聞言,更為憤怒,他以掌擊案,高聲:“殿下,便是能成功也不可這麽做!不然人人效仿,國家哪裏還有長治久安呢?”
陸機此時開口道:“盧長史何必危言聳聽呢?殿下這麽做,不就是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嗎?若大軍南下,兵馬齊發,不知要有多少人死於非命,與其死那麽多無辜的將士百姓,隻死一個長沙王,便能換來和平,何樂而不為呢?“
盧誌一聽便知道,這定是陸機給司馬穎出的主意。那日宋洪送信,他與司馬穎在後殿密談,估計講的就是這件事。先裝模作樣假意和談,實則暗派刺客刺殺。想得挺好,可結果卻是令司馬穎在輿論上陷入不利。
念及於此,他嗬嗬冷笑道:“東西相爭,荊揚作亂,正須聖王調理萬方。殿下隻要頓兵關外,文服入朝,逞霸道之勢,揚王者之風。到那時大勢所趨,長沙王何敢相抗?你如此行事,把長沙王逼反,才是真正得的害及無辜!”
雙方來回爭辯了幾句,司馬穎很快就不耐煩了,他擺手道:“兩位都是我信賴的大臣,何至於此?子道,這事本來就是我同意的,你也沒有必要怪士衡。若有什麽錯,也都是我的錯,你就怪我吧!”
他又說:“木已成舟,後悔也沒用了,接下來該怎麽辦,不妨請諸公設法補救。”
還能以什麽辦法補救?盧誌又怒又恨,他方才說的這些,就是希望司馬穎能迷途知返,疏遠陸機、孟玖,不要急功近利地進入洛陽,而是專心治理於民政。隻要司馬穎不急著進京,此事仍有回旋的餘地。
可他知道,司馬穎根本無意聽從,且征北軍司的其餘官員也無意聽從。
如牽秀、石超、李毅等人,隻是對成都王殺兄一事有些出乎意料,但思量之下,對於刺殺失敗一事,他們反而感到高興。刺殺司馬乂失敗,正是代表著兄弟兩人的決裂,這也就意味著,率軍南下,重演一次討趙之役,已經勢在必行了。
這正是這些官員們趁機建功得權的大好機會。
因此,牽秀罕見地為陸機說話道:“盧長史,陸君說得並無大錯,有些事,你不做,別人也會去做。像河間王、劉懷衝,他們不也喜歡設計行刺嗎?此事有失,還是用人不當,計劃有失,但木已成舟,也沒什麽糾結的必要。”
“所謂當務之急,依我之見,應當先謀劃南征一事。”
言語間,牽秀自信滿滿。在他看來,自己乃是名將牽招之孫,自從武帝時起,便常常參與謀劃戰事,又參與過討趙之役,立過一定功勞。在盧誌失寵、趙驤重傷、鄭琰避世的前提下,必將是南征主帥的不二人選。
盧誌對此無話可說,他在失勢中學到的最大教訓,便是眾意難違。若想要在反對多數人的情況下有所作為,就必須得到最高統治者的支持,但現在的他早就失去了這種支持,也無力改變什麽了。他隻能悲哀地閉上眼,思索挽回一切的辦法。
果然,盧誌沉默之中,牽秀既提議南征,其餘在場的官員紛紛出言附和。在他們看來,戰爭即是機會,戰爭即是軍功,如今征北軍司的超然地位,都是來自於上一次討趙的勝利。至於打仗死人這種事情,幾千上萬年都這麽過來了,根本不足為奇。
這場麵正合司馬穎心意,旁人每讚揚一聲,他就點頭暗喜一分,全然不顧盧誌失望的眼神,撫頜肯定道:“人心可用啊!當作戰!隻是關於如何南征入洛,還是等朝會上,和大家議論再說吧。”
一時間,將要南征的消息傳得滿城風雨。鄴城官員們得知後,便四處托舉關係,希望借機向成都王求情,以便在此次南征的隊伍中,謀得一個較好的位置。
尤其是對於此次大軍的主帥之位,但凡有資格的人,都想去爭一爭。為此,孟玖的門庭可謂絡繹不絕,如牽秀、李毅、石超、董洪等人,紛紛向孟玖送上重禮,希望孟玖在成都王麵前美言一二。
可出乎意料的是,一貫樂於斂財的孟玖,竟然將這些禮品婉言謝絕了。原因很簡單,司馬穎早就定下了南征元帥的人選,不是旁人,正是陸機。
上一次討趙之役,雖然最終取得了勝利。可在絕對優勢下,諸將竟然還能在黃橋打個敗仗,害得全軍嘩變,讓司馬穎半夜出逃。這恥辱的經曆令司馬穎刻骨難忘,也使得他極其不信任麾下諸將的能力,故而入洛以後,他一心想尋找一名能夠扭轉作風的新將領,他就是因此看中了陸機。
陸機身為吳郡陸氏的領袖,父親是陸抗、祖父是陸遜,所謂家學淵源,對於這一三國時期的第一名將家族,他沒有理由不相信陸機的才華。而且論紙上談兵,陸機入鄴以來,縱橫無匹,未逢敵手,就連盧誌也遜色三分。
最重要的是,陸機這幾年確實做了不少實事。司馬穎授權他整頓軍紀,於鄴西北演練軍陣,講解軍學,編練軍隊,很見成效。司馬穎看在眼裏,自然認為他是做統帥的不二人選。
隻是當他私下裏與陸機提起此事時,陸機竟有幾分猶豫,沒有立刻答應。
他思忖良久,終於對司馬穎說:“殿下,領軍作戰一直是我的夢想,但以兵法之要來說,恐怕我並不適合作為統帥。”
司馬穎奇道:“這是為何?”
陸機說道:“孫子有雲,知勝有五: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;識眾寡之用者勝;上下同欲者勝;以虞待不虞者勝;將能而君不禦者勝。此五者,知勝之道也。”
“可這一戰,殿下若令我為統帥,首先,我在河北資曆尚淺,恐怕難得諸將之心,不能上下同欲,這是其一;若不能上下同欲,則諸將各自為戰,其中有急功近利者,擅自出戰,那就是以不虞而戰有虞,這是其二;其中亦有自大狂妄者,不知戰而自詡知戰,這是其三。”
“有此三不利,麵對長沙王和劉羨這樣久經沙場的人,恐怕就很難獲勝了。”
但司馬穎卻聽出不對來,他笑說道:“士衡說了這麽些,不就是怕無人聽從軍令嘛!這樣吧,我將前線軍事全權委托給你,你對軍中將領有生殺大權,他們還敢違背你嗎?”
陸機微微苦笑,對於司馬穎的信任與重用,他可謂是感激涕零。但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,他也非常明白,司馬穎是一個什麽樣的人:雖說他敢於放權,也敢於聽取意見,可從另一方麵來說,成都王的耳根極軟,且沒有什麽恒心與主見,別看此時他答應得好,可一旦有人給他吹耳旁風,又沒有人提出相反的意見,他就很有可能朝令夕改,自毀承諾。
正是考慮到這個原因,陸機才會提出刺殺司馬乂的建議。他何嚐不認為這是一個壞主意,可隻有這樣,他才能確保對司馬穎的影響力。
但現在刺殺失敗,總要有個人前來統帥全軍。陸機既不想讓這個機會溜走,同時又自知難以服眾,心中的糾結彷徨,實在難以向旁人言說。
到最後,他領兵的渴望到底壓倒了其餘念頭,終於對司馬穎說道:“隻要殿下應允我幾件事,我便能應允殿下,帶兵南下。”
司馬穎大喜,擊掌道:“士衡但說無妨!”
陸機露出了極為嚴肅的表情,徐徐陳述道:“我要與殿下約法三章。”
“其一,除去臣外,其餘前鋒將領,皆不得與鄴城擅自通信,一經發現,請殿下立刻處理,撤下此人!”
“這個不難。”
“其二,我軍看似人多,但敵軍也非同小可,這不是能短期解決的,希望您不要心急,勿要催逼我出陣大戰。”
“好,可以。”
“其三,若旁人有言,說臣有過失,那請您不要急於決定,多聽聽江統、棗嵩的意見。”
聽到這,司馬穎覺得都不難做到,很痛快地答應道:“我答應士衡,這三條我都會嚴加遵守。”
至此,陸機下定決心,應允司馬穎,擔任河北軍隊的統帥。
等到九月癸酉,司馬穎正式召開朝會,他於富麗堂皇的文昌殿之上,公開任命說:“從今日起,由陸機擔任河北大都督,領後將軍,督河北七十四軍,南討洛陽!”
宣讀既罷,軍司諸將一片嘩然,緊接著,牽秀、石超等人群情激憤,多有破口大罵者,以示自己絕不接受。
而在這種窘境下,陸機麵色平靜,他坦然跨上台階,走到眾人之上,司馬穎麵前,繼而接過司馬穎手中的印璽。剛接過印璽時,他的手略微發抖,但很快穩住了。回過頭來,整個人的氣質都為之一變,他的眼中似有萬丈光芒,逼視台下諸將,諸將多不敢對視,一時眾人皆靜。
至此,他才提高聲量,不徐不疾地說道:
“諸君!陸機受此重任,自知非議良多。可陸機也同樣深知,接下來的南征一戰,深係天下九州的安危,陸機此刻戰戰兢兢,如履薄冰!”
“但陸機能向諸位保證,不以形勢危難,而存棄軍之心;不以身份尊貴,而輕慢侮人;不以才智獨到,就私謀為重;不以將士用命,就好大喜功;陸機願與諸位同甘共苦,一齊興複王業,望諸將軍鼎力襄助!”
“從今日開始,河北軍事,上至於天,下至於淵,皆由陸機總管!若陸機帶兵不力,違背誓言,殿下自會處置,可若軍中有人不從軍令,陸機亦會軍法從事!決不食言!”
說罷,他將印璽高舉頭上,對司馬穎再拜道:“殿下誌願,臣必奮死從之!”
這一番言語,真是壯懷激烈,擲地有聲,在場所有人都為之震撼。牽秀等人本來打算繼續喧鬧來妨礙他就任,此時卻已不知所言,自慚形穢,說不出一個字了。
司馬穎對此非常滿意,他拍著陸機的肩膀,徐徐道:“士衡,若你能成功,必封為郡公,晉身三台啊!”
陸機注視著司馬穎,再次強調道:“殿下,昔齊桓公用管夷吾,得建九合之功,燕惠王疑樂毅,終失垂成之業。希望殿下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,事情成與不成,在於殿下,不在陸機。”
於是拜將結束,眾人各懷心事,如歸雁般紛紛散去。但司馬穎倒心情輕鬆,在他看來,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,接下來的事情,都是群臣們該做的,他沒有必要插手。故而他當即給孟玖下令,下午要到銅雀台上欣賞女樂。
用過午膳後,他施施然抵達銅雀台,不料竟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“子道,你來這裏幹什麽?”
盧誌的出現,大大出乎了司馬穎的預料,因為平日盧誌忙於民務,無論司馬穎怎麽置酒高會,他都是從來不出現的。可此時此刻,盧誌卻分明出現在了銅雀台前,真是極為罕見。
盧誌和不遠處的孟玖對視了一眼,心有靈犀地笑了笑,繼而道:“怎麽,殿下的酒會,我來不得?”
“哈哈,怎麽會?子道坐!”司馬穎回想起種種過往,隻要盧誌不勸阻他享樂,他還是非常喜愛盧誌的,當即拉著盧誌入席,歎氣道:“子道是來埋怨我的吧,認為我不該重用士衡?”
盧誌莞爾道:“我怎麽會埋怨殿下,殿下在我心中,一直是天選之人。”
他繼而搖首歎氣道:“我隻是不滿於陸士衡,怎麽能當眾說出那般話?他竟用管仲、樂毅自比,而將重用他的殿下比作昏君,這豈是人臣所為?自古以來,君王命將遣師,臣子該安身守分,上順君王,下合眾心,如此不存君王顏麵,他到底是何居心?”
司馬穎聞言,頓時為之啞然,繼而坐立不安,鬱鬱不平,全然無心去關注眼前舞動的婀娜歌女了。
司馬穎不辨忠奸,但盧誌心裏明白,這其實是沒有道理的讒言,目的隻為挑撥司馬穎對陸機的信任。盧誌已經想清楚了,陸機在河北一日,自己的理想就無法實現,而為了讓一切走回正軌,他必須除去陸機。因此,他要像之前的陸機一樣,與孟玖聯盟,挑動諸將私下串聯,誓要使陸機一事無成。
哪怕令前線一敗塗地,數萬將士死於非命,他也在所不惜。
可如此做的時候,盧誌回想起當年自己年輕時的誓言,心中難免一陣悲涼:堅守了近四十年的原則與底線,今日竟讓自己親手打破。連他自己都悄然改變,一切還能重回正軌嗎?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