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先聲奪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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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這一天秋高氣爽,陽光和煦。
    幾次秋雨過後,夏日的暑氣已然消散,煩人的蚊蟲也消停了不少,清風吹拂過來,微黃的樹葉們輕輕擺動,充斥著一種愜意的氣息。若不是處於戰爭期間的話,這大概是個適合秋遊的好天氣。
    不過在現在,浩浩蕩蕩的西人主力開出城外,麵對著渭水的劉羨軍營壘列大陣,軍陣緊密相連,背靠長安城,厚約裏許,且東西綿延不見首尾。營前風不大,西軍陣中無數白虎旗如樹葉般擺動旗角。西人大陣前捍有大盾及行馬路障,騎士列陣在前,步卒居其中。陣中將士多披甲胄,雖然沒有洛陽甲陣般能泛出日光,但見其聯綿不盡,可謂是壯觀至極。
    當時長安城的百姓們也跑出來觀戰。在此之前,他們原以為劉羨渡河以後,會對長安城燒殺搶掠,因此曾興起了一波逃亡潮,收拾家產和糧食就往長安城內逃跑。畢竟七年之前,齊萬年也是這麽對待長安城的,以致於在長安城外引發了一場大饑荒。百姓們害怕齊萬年之亂的曆史重演,就卷起家產提前預防。
    不料劉羨軍的軍紀非常嚴明,雖然有些齟齬還是不可避免。但大體而言,隻要不幹擾他們渡河駐營,或試圖衝擊渭橋,劉羨軍幾乎對這些城郊的百姓沒有影響。百姓們見此情形,也漸漸回想起劉羨的名聲,就又從城內退出來,搬回到家中。加上近來農忙已經結束了,他們左右無事,見城內的西軍出城挑釁,許多閑得無聊的人就跑出來看熱鬧。
    他們多站在龍首原的餘脈上,對著兩軍指手畫腳:
    “我軍的軍容真是極盛啊!不愧是天下第一強軍。”
    “劉公的軍隊也不差,他們令行禁止,能做到這種地步的可不多。”
    而對於誰會勝利的問題,大家的看法其實差不多:
    “雙拳難敵四手,再怎麽說,也不是一漢當五胡的年代了。劉公雖然當眾祭祖,不也沒打出大漢的旗號嗎?說明他也沒有底。我看啊,隻要太尉不出昏招,劉公是贏不了的。”
    議論間,西軍中忽然發出一陣山崩般的呐喊,甲士微微搖動,如同海洋中波動出急浪,甲胄兵器摩擦之聲滾滾而來,旁人聽得,隻覺一陣心悸。
    原來是西軍之中立起了一塊平台,而平台上立有黃色麾蓋。看到這麾蓋,以及旁邊的羽葆車,大家都知道,是河間王司馬顒登台觀陣了。
    “九錫中的羽葆嗎?好威風啊!”劉羨站在營壘的望樓上,往對麵的軍陣掃視過去,心中不由感慨:相比於成都王和齊王,這位河間王確實是位好對手。
    當年自己離開長安時,關中的凋敝情形他還記憶猶新。沒想到五年之後,長安的繁華就似乎回到齊萬年之亂前的水平了。而且從整體軍隊的軍容上來看,經過這麽多曆練以後,不隻是張方所部,大部分的西軍實力都變強了。想要將這些人拖住,恐怕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簡單。
    他回首看樓下的將士,諸軍士都佇立在營壘的柵欄前,也在朝對麵打量。因為裏麵有不少新兵,並沒有見過真正的戰場,所以很多人都麵露緊張之色。
    “到底是重頭再來,不比在洛陽啊!”
    這句話劉羨隻能在心裏說,並沒有講出來,他很快就調整好情緒,對李盛詢問道:“現在是用早膳的時候,讓大家先好好用膳,吃飽了再出去列陣。”
    “不先出營對峙嗎?”李盛問。
    “野豬才喜歡靠叫喊鼓舞士氣,裝模作樣,又不準備發起總攻,有什麽好怕的?讓他們先叫喚一會兒。”
    對麵這個布陣緊密的模樣,除了能壯大聲勢外,在進攻時並沒有多大用處。劉羨雖然心驚於他們的軍容與數量,但也看得出來,司馬顒確實如自己預料的一般保守,他還是打算先打幾個小仗,再決定是否要進行大的戰事。
    故而當西軍已經列陣完畢,馬瞻在營外叫嚷的時候。劉羨並不理會,任憑他們大呼小叫,而是讓麾下將士們先吃飯。
    原本火營準備的是些豆粥和葵菜羹,由於今日要作戰,便又臨時煮了些雞蛋,給士卒們一人一個。士卒們也顧不上燙,分到雞蛋後,剝了殼就往嘴裏咽,還意猶未盡的時候,雞蛋就已經落了肚,想要再吃,就隻有等到午膳了。
    這時劉羨對他們許諾道:“今日無論勝負,午膳都有牛肉。”
    見主帥不對他們施加壓力,士卒們也就輕鬆了起來,加上習慣了營外的叫罵之後,他們的緊張也就消散了,轉而生出了些許膽氣。
    也就是在西軍列陣的小半個時辰之後,劉羨的軍隊終於姍姍出營。雖然西軍的陣勢很大,但因出來挑釁的隻有馬瞻一部千餘騎,所以劉羨便派出了郭默、毛寶及公孫躬所部的五百甲騎,然後令諸將隨他一起上望樓觀陣。
    馬瞻在營外叫罵已久,都有些口幹舌燥了,見營中終於有人出來,不覺精神一振,從從騎手中接了一口水,潤了潤嗓子,然後哂笑道:“怎麽?烏龜終於舍得從殼裏出來了?”
    郭默是土匪出身,聽見有人罵他,也不顧陣型還未立定,當即就回頂道:“這麽好的天氣,若不是看小兒在外,喚乃公喚得辛苦,乃公才不舍得起身呢!”
    馬瞻好歹是士人出身,平日裏體麵慣了,哪裏罵過這樣髒的話?一時竟愣住了,想接又不知道怎麽接,然後又聽郭默笑罵道:
    “我聽說征西軍司用人,都不是平白用的。想要立功升官,就要先獻嬌妻美女,你長得這個模樣,女兒肯定是用不了了,是不是妻子長得漂亮,獻給河間王了啊?”
    郭默說得當然是無稽之談,征西軍司確實有過獻妻升官的傳統,但那是在孫秀掌權時期,現在自然是沒有的。不過此事確實極為出名,主要是討趙後審判孫秀時,為了宣揚大義,將孫秀的罪狀公布四海,幾乎人人都知道有這麽回事。郭默此時是故意挪用過來,羞辱馬瞻及西軍的。
    這話確實是立竿見影,隨著身邊騎士們的哄笑之聲,對麵的西人們聽了,頓時麵色發紅,許多隨軍的騎士們踩蹬提韁就要出馬,但很快又被馬瞻製止下來了。
    但馬瞻顯然不是無動於衷,而是怒極反笑,大聲笑了一陣後,他的神情陰鬱,提起手中的長槊,用槊尖指著郭默說:“報出你的名號吧!我乃征西軍司牙門將馬瞻,今日我必殺汝,先把你這條舌頭割成片,再把首級插在這大槊尖示眾。”他的語氣平緩無常,但大家都聽出來其中的殺氣。
    可郭默豈會怕他?他也是在洛陽之役裏打滿全場了,如今舉起長槊,徐徐道:“原來你就是馬泰的大兄,你記好了,我乃是安樂公麾下武衛營都尉,郭默郭元雄。”
    經過了幾年的出生入死後,劉羨也對郭默有了一定的信任。如今他把麾下最精銳的部隊整編,也就是將張寔所部除去以後,從洛陽帶回來的那五千人,重新分為八營,分別是武衛營、宣武營、飛鷂營、長勝營、豪進營、揚鋒營、砥流營、鐵馬營。每部八百人左右,分別由郭默、郭誦、毛寶、張固、諸葛延、孟討、何攀、公孫躬率領。
    隻不過對於西軍來說,他們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,馬瞻嗬嗬嘲諷道:“沒聽說過,原來是個無名之輩,隻敢說大話來揚名啊!”
    說罷,馬瞻不再有任何遲疑,當即策馬從人群中奔出,欲與郭默做陣前挑鬥。
    馬瞻在洛陽之役時,能作為張方的愛將,自然不是無能之輩。他身高雖不及郭默,但也有八尺四寸,氣力也超過常人,所用的長槊,都要比尋常將士長上兩尺,長達一丈四尺。加上他胯下的馬也是精挑細選的黃驃馬,飛奔起來,如同重槌擊鼓,真是威風八麵。張方因此喜愛於他,於是西壘之役時,就令馬瞻率虎師繞襲南麵,最後得以造成了最大的殺傷。
    而見馬瞻策馬而來,郭默自也是挺馬迎上,雙方對衝靠近,數十步的距離,幾乎轉瞬之間就已經縮近。
    雙方的馬蹄帶起煙塵,而滾滾煙塵之中,馬瞻率先出手。他已經打定了主意,自己的槊長,隻要把握距離,率先出手,應該能先聲奪人。故而他眯起眼睛,瞄準郭默的胸膛,左手前持,用胳膊夾住槊杆末端,微微調整位置,稍做等待,然後看準時機,猛力向前一擊。
    這一擊刺過來時,時機確實剛好,郭默如果采取同樣的方法,直接刺向馬瞻,估計還未成功,就會先為其挑於馬下。好在他身經百戰,第一時間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,直接將長槊橫拍過去,試圖將突刺來的槊杆打向一邊。
    結果兩槊相交,“啪嗒”一聲,但見兩馬相錯而過,各自跑過十數步後停下,兩人再回頭時,赫然可見,雙方手上的長槊隻剩下半截。另外兩半截已然斷開,一把甩飛到微微發黃的草叢中,正插在鬆軟的秋日泥土內。
    “好氣力!”劉羨看到這一幕,也不禁喝彩,對同行的劉沈道:“他們竟然能拍斷槊杆,都是難得的勇士啊。”
    須知長槊的製作中,槊杆的工藝極為麻煩,尋常槊杆都要用韌性與強度並存的柘木,再用桐油長時間的浸泡,再陰幹,再利用上等的膠漆將柘木膠合,纏繞麻繩,塗上生漆並裹以葛布,反複多次才能製成。這樣製作下來的精良槊杆,可以說是極為堅硬,又不失柔韌。可交戰的雙方竟然能一擊拍斷,足可見其氣力驚人。
    其餘觀戰的將士們見此情形,多也目瞪口呆,不知所言。
    馬槊既斷,雙方也不多說,直接將剩下的斷槊扔到地上,然後從腰間抽出環首刀,當眾亮劍之後,兩騎稍稍相互盤旋,因為都知道對方氣力驚人,也都把對方當做自己值得一戰的對手,於是借著這個機會,開始思考下一步短兵相接的策略。
    現場的氣氛壓抑極了,從這時候看,誰也不知道對方會否取勝,而任何一方的取勝,想必都會對對方的軍心與士氣造成極大的打擊。
    也不知是誰先動的,在眾人眼中,雙方又一次對衝過去,隻不過這一次,他們不是最直接的那種對衝,而是靠近之後,稍稍放慢馬步,最後靠近時近乎止步,兩人不斷地用刀揮砍。刀刃時而碰擦火花,時而揮空在風中,雙方大開大闔,你來我往,似乎水平在伯仲之間。哪怕相隔較遠,觀眾們聽到風中鏗鏘有力的刀刃撞擊聲,也似乎身臨其境,正處在交鋒之中,心情極為緊張。
    結果兩人交鋒之間,也就是十幾個回合之後,雙方的馬步越來越慢,越來越慢,幾乎就要停止之際。郭默忽然飛起一腳,踢在了馬瞻坐騎的側腹上。這一腳真是力大無窮,哪怕隔著馬鎧,那匹黃驃馬也感覺吃痛不住,故而忍不住一個揚蹄,馬瞻來不及反應,頓時失去了平衡。
    而郭默等的就是這一刻,他抓住時機,左手趁機抓住馬瞻的右臂,如鋼鐵一般將對方定住。馬瞻此時哪怕想幹些什麽,也已經晚了。他隻能瞪大了眼睛,眼看著郭默起刀落,一刀就砍在了馬瞻的脖頸上,霎時鮮血飛濺,染紅了郭默的右臂。
    他的意識消散之前,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:“虧你還是張方的手下,不知道鬥智不鬥力?”
    郭默嘲諷完,切下了馬瞻的頭,然後就用刀尖挑了,對著眾人展示勝利,又笑罵道:“還有哪個不長眼的來送死嗎?”
    結果既出,那些來叫罵的西軍騎士啞然失聲,麵白如紙,而營中的劉羨軍將士則縱聲高呼起來,歡呼響徹雲霄,形勢儼然與半個時辰前完全顛倒了。
    劉羨在望台上則有些哭笑不得。他看得出來,方才郭默看似是與馬瞻勢均力敵,實則是把控了對戰節奏,占據了主動權。明明能夠正麵對戰取勝,偏偏要設計一番,讓對方放鬆警惕,然後突施冷箭,一舉殺敵。雖然這樣做確實更安全,但陣前鬥將,最重要的是氣勢,耍這種小滑頭,未免有些缺乏榮譽感。
    不過總體來說,劉羨對郭默能夠取勝,還是十分欣慰的,故而微微搖首後,他又笑著對劉沈誇讚說:“看不出來吧,我軍中還有這麽牛高馬大的機靈鬼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