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 三河口水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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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長安城內的當晚,司馬顒便再次召集幕僚展開軍議。
是時已是深夜,參與軍議的諸將皆愁眉不展。雖然白日裏隻是一次簡單的試探,但他們對戰況印象深刻,畢竟馬瞻率領的騎軍算是西軍精銳,結果卻不能當對方一合,摧枯拉朽般就被敵軍的所謂鐵馬營給解決了。這固然有輕騎與重騎之間的差距,但也是不能接受的。
而作為敗將的呂朗,自然要先向河間王請罪,並剖白說:
“殿下,也不用太過擔心,劉逆今日出陣的甲騎,雖說承接自孟觀自己的上穀營,然後改編成鬆滋營,一度聞名京畿。但這樣的甲騎不可能多,當年孟觀平齊萬年時,也不過帶了三千人而已。洛陽之役時,張元帥狠咬劉逆一口,打得鬆滋營丟盔棄甲,近乎精銳喪盡。如今劉逆能帶出來的甲騎,絕對不多,很可能今日出現的,就是全部了。”
司馬顒聞言,僅是“哦”了一聲,他挪了挪身子,用平淡的語調反問道:“那以呂卿之見,我軍該如何消滅這些甲騎呢?”
呂朗頓時啞然,想要擊破劉羨所部,這些甲騎便是過不去的一關。當年孟觀率三千甲騎直接衝破十萬叛軍,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。如今若是與劉羨軍交戰,這五百甲騎想要鑿穿西軍,估計是不太可能的,可要擊潰阻擋他們的任何一部,卻也是一種事實。
雖說劉羨其餘所部,都不可能如此精銳,可一場大戰中,要默認有一部先被擊潰,這也是難以接受的代價了。
故而他猶豫了片刻,對河間王說:“張元帥的虎師若在,豈容這些人猖狂,殿下不妨召張元帥……”
他話語尚未說完,眼見河間王麵露不悅之色,就又把話咽了回去。張方確實能打勝仗,但經過私自議和以後,此時在長安已是不能觸碰的話題,隻是戰場就是戰場,張方的聲望在西軍中很高,使得不少人都還懷有僥幸。
眼下司馬顒再次打消了這種僥幸,冷笑道:“諸君不會要說,沒有了虎師,你們就束手無策了吧?”
司馬顒私下裏何嚐不想動用虎師,這支軍隊雖說是張方一手組建的,但若沒有司馬顒在物資與人員上的全力支持,又怎麽可能成功呢?現在司馬顒隻後悔放權太過,沒有提前在軍中摻沙子,導致虎師隻效忠於張方,而不效忠自己。現在短時間內,是絕不可能再拉出這麽一支部隊來了。
在此情況下,彭隨忽然想起一事,提議道:“殿下,算算時間,現在船隻修得差不多了吧?我們等這麽長時間不進攻,不就是等船嗎?若是修成了,我們可從下遊渡河,派騎兵渡過渭水,約定好時日,到時候,南北夾擊,一齊進攻,劉羨憑什麽抵擋?”
旁人聽了也覺得有理,都出聲附和,如呂朗就跟著說:“就算不打他的大營,我們派人斷他的糧道,也夠劉逆喝一壺的。”
司馬顒便回頭問閻鼎,閻鼎總攬軍務,知曉詳情,對此回答道:“殿下,我前日已經問過了,潼關那邊已經造船近兩百艘,可供五千餘人同時渡河。”
聽說船已造好,眾人神情無不舒展。不管怎麽說,有船和無船,到底是兩回事,哪怕是這些船作為漕船,運糧也能簡單不少。
但閻鼎的神情卻並不愉快,他稍作猶豫,向河間王稟告道:“兵法之道,重在有正有奇,隻是現在有一個問題,劉羨事先在三河口立營,三河口就在潼關北麵二十裏處,我們要運送兵員過來,恐怕瞞不過他。”
“不能繞過去麽?”
“三河口在上遊,潼關在下遊,如此一來,他們攔我們是順流,我們要運兵是逆流,速度相差許多,恐怕繞不過去。”閻鼎在地圖上指點出位置,為河間王分析道:“要想渡河運兵,隻能先拔掉三河口的大營。不然即使渡河過去了,沒有補給,也是無援的孤軍。”
司馬顒看了看位置,也覺得此地險要,頗有些棘手,又問:“這裏有多少人?”
“我已經查探過了,大概四五千左右。”閻鼎道。
聽聞這個數字,司馬顒大感輕鬆,他隨即就對彭隨道:“我給你一萬五千人,你敢不敢拿下三河口?”
彭隨在心中思忖,若把造好的船都交給自己,一次性渡河能過去近五千人,那渡河時候也是安全的,不用擔心半渡而擊。惟一可能要考慮的,大概是對方會不會像上次一樣,用火船襲擊。但上次中招是因為自己猝不及防,這一次隻要事先提防,做一些長戈將火船抵住,應該也就不至於再出差錯了。
這麽想著,彭隨當即允諾道:“殿下,若再配我一名良將,我自然敢言必勝。”
“哦?”司馬顒打量了眼彭隨,看他一身儒生打扮,心想確實要給他搭配一名鬥將,便又問道:“你想請誰一起出陣?”
“衙牙門最好,他和我是同鄉,相互之間比較默契。”彭隨這麽說的時候,其實有些私心。衙博前年曾經受命去益州攻打李特,結果一戰被李蕩伏擊,被打得大敗,他所率的兩萬軍隊喪失過半,也使得司馬顒暫時丟下了攻占益州的想法,轉而去經略洛陽,從此衙博也就被邊緣化,如今彭隨得了立功的機會,就想順帶拉同鄉一把。
司馬顒自無不允,他還讚揚彭隨道:“你是念舊的人,我也是念舊的人,你們都隨我多年了,不要輸給新人了啊。”
於是彭隨、衙博帶領一萬五千人一路西走,他們刻意躲開了河岸,一路走山林小道,悄無聲息地回到了潼關。一路上,彭隨已經與衙博商議好。由衙博當先鋒,他來壓後陣,趁夜就渡河過去,最好能達到一個出其不意的效果,然後開始攻營。可若是半路被人發現,計劃也不能改變,那就正麵血拚,無非是傷亡大一些,從整體來看,成功的把握總有八九分。
他們一路急行軍,四日走三百裏返回潼關,潼關的守軍接待了他們,並將新造的船隻盡數轉交。由於時間緊迫,船匠所造的船隻都是那種最簡單的舴艋舟。船體大概四五丈左右,寬約一丈,然後在船艙中央用細木搭成一榀高達八尺的半弧形框架,再用草席覆蓋,就是舴艋舟的船棚。因其兩頭尖尖,中間細長,形似蚱蜢,故而被稱之為舴艋舟。
別看這種舴艋舟簡單,但對於河水不盛的關中而言,這已經是中等規模的船隻了。關中尋常人渡河,多是用的革船,也就是皮筏子,或用羊皮,或用牛皮,曬幹了抹油吹氣,綁在木筏下麵就能出行,一艘皮筏能夠載四五人,就差不多了。故而彭隨等人看見這些還帶著桐油氣味的舴艋舟,如落葉一般排在河岸上時,心中還是非常滿意的。
他們按照事先的計劃,現在潼關歇息了一日,稍作休整。等到當天夜晚,一眾將士沿著大河摸黑前行,往三河口走去。是夜明月高懸,由於秋汛的緣故,身邊的渭水也滔滔不絕,發出激烈的浪水洗刷河岸的聲音,叫人遐想連篇。
結果在行軍的時候,人們發現對麵突然亮起了火把,起初隻有一兩把,在黑夜中顯得微不足道。但過了一會兒,對岸就響起了馬蹄聲,然後對岸的火把星星點點地亮了起來,到最後,大約有百餘騎之多。
彭隨反應過來,那肯定是劉羨所部的斥候。他們在日夜監視潼關,一有風吹草動,就向三河口的軍隊匯報,看來偷襲的計劃已經失敗了。既如此,彭隨索性也不再遮掩,便令所有的士卒高舉火把,一直行到桃林渡處,兩軍便不動了。此處河麵狹窄,兩岸平緩,正是易於搶渡之處。而何攀的軍隊已經在此集結,他們高舉火把,同彭隨部形成隔河對峙的狀態。
衙博問彭隨道:“既然已經被發現,是否等到白日再渡河?”
彭隨道:“白日裏渡河,他們視線好,若堵在岸邊射箭,造成的傷亡不小。不妨就夜裏搶渡,近身搏殺,反而痛快一些。”
衙博覺得有理,便道:“也好,我軍士氣正盛,事不宜遲,那我們便速戰速決吧。”
說罷,他當即點齊手下兵士,讓他們上船準備渡河。為了保持船隻穩定,以及讓士卒們保持秩序,又讓各舴艋舟連舫而行。所謂船舫,其實就是用一種特製的木條,可以通過楔子,將各艘船隻的首尾都固定在一起。如今衙博令五艘舴艋舟連舫,一次便足以渡河上百人。
一切準備就緒後,彭隨向天三射鳴鏑箭作為信號,第一批連舫舴艋便如落葉般飄飛過去。縱使處於秋汛時節,渭水寬達兩百餘丈,但到底地處平坦,流速不急,船頭船尾的船夫們拚命搖櫓,舴艋舟以一個平穩的速度向北靠近。
大約一刻鍾以後,衙博領著第一批士卒上了北岸,他們還沒站穩,果然遭遇到了何攀所部的迎頭痛擊。河東軍的將士們在半幹的河灘上列陣,見對方深陷泥沼之中,陣型又不緊密,立刻就瞄著這些西人彎弓拉箭。黑夜中箭矢完全不見蹤跡,河東人不知道自己射中了沒有,那些上岸的西人們也不知道如何躲避,完全是看運氣。
總體來說,正如彭隨他們事前預料的那樣,夜裏箭矢更難以命中。西人隻要高舉盾牌,便能從容列陣,然後在北岸形成了數個小且堅挺的半圓陣,而後如同蝸牛一般,堅定且有力地向前挺進。而在接近到一定距離後,衙博身為前鋒統帥,高喝一聲“殺”,西人們紛紛扔下盾牌,抽刀與河東軍貼身肉搏,那些河東人們把火把扔到地上,頓時殺成一片。
這些渡河的西人們確實是悍不畏死,他們多是當年益州戰敗的老卒,此時存了雪恥立功的心思,即使第一批上來的人少,但在衙博的帶領下,麵對數倍於己的敵軍,他們就如同瘋子一般往內砍殺,即使身上中了箭矢,隻要沒傷到腿,就一個勁地往前衝。
畢竟,在他們看來,這一戰是必勝之局。隻要衝開足夠的空間,讓後續的舴艋舟繼續源源不斷地運人,河東軍便勢必陷入絕對的兵力劣勢,繼而無法招架。事實上,即使是這千餘人的攻勢,其猛烈程度,也大大出乎了何攀的預料,其前線的陣勢一度混亂變形。
這其中也有衙博身先士卒的功勞,無馬步戰,將領的危險與普通士卒等同,可他一手持槊,一手持刀,左右圍殺,極為狂野。這是因為在入蜀一戰後,他信了天師道,繼而花重金買了免死符藏在胸間,據說以此會有鬼兵護體,能幫他消滅身上的死氣,繼而在戰場上免死。他有此念想,自然是逢人便砍,一連砍壞了兩把環首刀,殺了十數人,幾乎無人可以近身。
隻是殺著殺著,衙博逐漸察覺到不對:怎麽身後沒有多少援兵的聲音呢?等將眼前的敵兵殺潰後,他喘著粗氣,用刀拄在地上回頭去,不禁愕然發現,他們已經衝出兩百餘步,援軍的數量遠比想象的要少,而身後的士卒們,也看不出多少變化,這是怎麽回事?於是衙博稍稍退後,繼續往內看。
這一看不要緊,當真叫他魂飛魄散,隻見十餘艘大船橫行於渭水之上,正如同怪物一般在舴艋舟中橫衝直撞。那些連舫的舴艋,進不能進,退不能退,就像迷茫的羊群遇見了狼群般,被攔在了河麵中央,正不知所措地來回打轉。
這正是何攀三月間督造的艨艟戰艦,而何攀正立於一艘稍大一些的旗艦之上,用旗語指揮部下奮進。
不同於苗條纖細的舴艋舟,這些艨艟戰艦長度也就六七丈,可寬達兩丈,船艙分為兩層,又高達兩丈,雖然長度並沒比舴艋舟長上多少,可從體型上看,卻像是老虎撞上了幼鹿。艨艟船艙的上層中開了孔,左右各伸出十來支長槊,對著舴艋亂捅亂刺,而下層則是二十餘名船夫,專門負責操槳。如此下來,雖然一艘艨艟戰艦僅載有五十餘人,可攻防兩端,甚至行船的速度,都超過舴艋舟兩三倍。
而最要命的,還是艨艟戰艦船頭的尖角,何攀用了鐵皮包裹,專門用來撞擊船隻。這些脆薄的舴艋舟,根本禁不起艨艟艦的一撞,就好像陶瓷一般便裂了縫漏水。會水的西人們驚慌逃散,而不會水的西人們,隻能盡力掙紮著,任由冰冷的渭水將自己淹沒。
就這樣,西軍新造的船隻們沒能等上半個月,就再次為何攀所摧毀,僅有極少數船隻得以逃脫。過河的兩千餘名西人盡數被俘,牙門將衙博自殺,又有千餘名西人淹死在河中。彭隨不得不放棄渡河計劃,頹然返回長安,向司馬顒告知這一慘淡的行動結果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