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 霸城之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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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這一戰,西軍帶來的是三萬五千餘人,除以馮翊太守張輔為主帥外,隨行的還有騎都尉趙染,東羌校尉貫先,平陽太守宋胄、扶風太守郭傳、平西軍司賈疋等人。
    他們呈南北走向拉開長陣,猶如一條長龍橫亙在銅人原下。在來之前,張輔就已經定下了作戰計劃,既然人數是優勢,那就布置雁形陣,用堅實的中軍擋在對方正麵,然後從兩翼包抄雍州軍,然後逐步收攏雙翼,就像擀麵杖一般將對麵的陣型逐漸壓碎。
    這是非常中規中矩的布置,優點在進可攻退可守,有堅實的中軍在,很難遭遇毀滅性的打擊。而為此的代價是,即使取勝,中軍不便移動,兩翼很難徹底完成包抄,最多是個擊潰戰,不可能打出一個漂亮的戰損比。這一切都是源於前兩仗的失敗,使得他們不得不采用一個比較保守的策略。
    相比之下,雍州軍采用的策略就顯得比較激進了。劉沈他們知道自己軍勢較弱,於是主動將較為精銳的騎兵與甲士集中在右翼,打算用左翼先拖延時間,逐步後退,等右翼斜向進攻敵軍的左翼。隻要右翼的步軍能夠突入擊破西軍的左翼末梢,然後再轉過身來,深鑿開一條縫隙,然後用騎兵在這個縫隙中來回穿插,大概就能擊潰敵軍的攻勢。
    總體來說,從布陣上來看,雙方並沒有太大的差距,能夠決定這一戰勝負的,還是要看將士臨場的發揮。
    此時刮起一些秋風,卷起地上的落葉,如蝴蝶在空中飄颻不停。雙方相隔僅有三百餘步,在清晨中,將士們都能看到對方的麵孔。除了銅人原上的樹林之外,兩軍之間空空如也,就好像在等待什麽前來填充這片空地。
    因為比射先勝的緣故,是西軍先發起進攻。他們三軍一同向前,士卒們披甲胄執大刀木楯為前陣,疾走數百步向前逼近,此時距離極近,當前的雍州軍為了避免立刻進入無謂的肉搏廝殺,前線的士卒的陣型很快鬆散開來,輪番用箭雨阻止對方的攻勢。
    畢竟此時風是向西南方向吹的,雍州軍是順風,西軍是逆風。雖然此時的風勢並不大,可不是人人都是趙染,這一來一去,還是能讓雍州兵占不少便宜。故而在雍州軍的射擊下,西軍想進行對射,但很快就被壓製下去。故而在戰場的最初階段,占得優勢的確實是雍州軍。
    不過這段階段持續的並不長,再怎麽試圖拉扯空間,兩軍的距離就幾百步而已,而且由於是分兵出戰,每個人所能帶的箭矢也不多,射完了還得肉搏。於是在前方箭士射箭的空隙之中,貫先帶領第一批西軍將士殺入到了雍州軍的左翼之中。
    貫先身為東羌校尉,身邊帶的多是從羌人中招攬的戰士,人雖不多,大概有千餘人,都是百戰精銳。他們上前廝殺時,發出野獸一般的怪吼,聲音極為可怖。前麵的那些雍州箭士們從未聽過,此時乍一聞,竟聽懵了,然後就看見對麵像瘋子一般衝上來,用大刀迎麵揮砍。這些前排的箭士們全無還手之力,須臾之間就被盡數剁倒,殷紅的血沉浸在微黃的草叢中,就好似春天又回來了,綠草中又綻放出了朵朵鮮花。
    皇甫澹隨後頂了上來,雖然大部分精銳都集中在右翼,但左翼依舊要有人主持大局。劉沈便把這件事交給了皇甫澹,他所率領的軍隊,多是從西壘之戰中跑回來的騎士,自然是頗有些能耐的。隻是此時他們把馬都交給了右翼,自己身穿甲胄,高舉長槊列陣。
    雖然從名義上講,這些人是當過逃兵的,並不怎麽好聽。但換句話說,他們也見過大陣仗,不會因為一些簡單的事情而畏懼了,縱使那些羌人們叫得好似鬼魂一般,皇甫澹也並不畏懼,他維持著嚴密的陣型頂上來,甲士們整齊劃一地進行戳刺,鐵荊棘堅定不移地往前推,很快就打消了羌人們的氣焰,讓稍顯紛亂的陣型又重新穩定下來。
    但從西軍中軍的一座小丘上觀察,雍州軍的左翼已經形成了一道彎曲的半弧形,陣型非常散亂,看起來很薄弱似的,可那些殺進去的西軍將士也同樣變得很薄弱,就像一拳打進了柳絮裏,根本發揮不出來該有的實力。
    而反觀雍州軍的右翼,他們正全力向西衝擊。西軍的左翼似乎有些遭受不住,已經朝後和朝西側潰散開的趨勢。原本白旗黃甲的大陣左翼,嵌入了一股黑甲的洪流,因此變得搖擺不定,似乎再過一段時間,就會被徹底斬斷,拉開一道潰口。
    張輔就在這座小丘上觀陣指揮,而直至此時,他基本已經摸清楚對方的進攻意圖了。倘若敵軍能先解除己方左翼的攻勢,那雁形陣就像是斷了一隻翅膀,所謂的雙翼合攏也就名不副實了。故而心中盤算一番後,他對隨行的幾位將領道:“我打算分兵去救援左翼,你們以為如何?”
    “不可。”賈疋說道:“如今我軍中軍結陣嚴整,一旦調度轉向,很容易落下破綻,要是陣型不穩,又動搖了軍心,那就不好了。”
    “哦?那以你之見,我們該如何應對?”
    “不必關心左翼,別看現在賊軍正凶,但趙都尉他們也留有餘力,賊軍想要就這麽簡單地將我們撕碎,還是很難的,可換而言之,我軍想要從此處取勝,同樣很難,看樣子賊軍投入了大量的精銳,我軍即使派兵過去,也不過打下了對方的勢頭,但卻無法取得決定性的戰果。”
    說到這,賈疋看了南邊的銅人原一眼,用鎮定的語調說道:“我覺得,還是從右翼出發最佳,敵軍的左翼本來就薄弱,我們再往裏加一把火,徹底擊垮對方的左翼,應當是最容易見成效的。”
    張輔用手撚住胡髯,沉思片刻,繼而點頭讚許道:“你說得有理,後生可畏,我不如你啊!”
    說罷,他當即叫來手頭僅剩的一支機動力量,也就是一千餘名披甲騎兵。他打算將其作為致勝的一擊,而作為這帶兵的將領,自然也要是身先士卒勇猛善突的猛將。於是他喚過身邊一個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的將領,對這人說道:“陳牙門,此番成敗幹係全在你手,能破局嗎?”
    陳安哈哈一笑,說道:“幾次想要立功,殿下都不給我機會,早就手癢了,請張府君放心,我必破敵回來!”
    說罷他立刻召集身邊待命的機動騎士。這些騎士是征西軍司都披上了鎧甲,一聲令下,頓時沿著西軍大陣後方,朝南麵的銅人原飛奔過去。
    銅人原本不叫銅人原,而叫灞原。之所以改名銅人原,乃是因為這原上倒有兩座銅人,是當年秦始皇收繳天下兵器,鑄造的十二座銅人之二。銅人原本位於襄陽,後來董卓遷都時,為了鑄錢改善財政,就銷毀鹹陽的銅人發行新五銖,結果導致天下五銖價值大跌,不堪一用,最後停下時,就剩下了兩座銅人。後來魏明帝曹叡在洛陽大修宮室,又在關中見到了這兩座銅人,一時見獵心奇,就下令把銅人搬到洛陽宮殿。結果由於銅人太過沉重,拖到灞原上時又遭遇大雨,以致於銅人陷入深坑之中,再也無法移開,從此此地就改叫銅人原。
    由此可知,銅人原的地勢並不險要,雖然地勢有起伏,但大體還是比較平坦的斜坡,極其適合駿馬奔馳。西人騎士抖擻韁繩,馬兒們就如同飛舞般奔馳而上,與平地根本毫無區別。隻要行至頂坡,再在原上繞過一個彎,陳安就能順利突破到雍州軍的左翼側後方。
    不意正在此時,前麵忽然出現了幾個遊騎,不久,上千名騎兵好像一下子,就突然出現在了陳安麵前。隻見軍馬從中,一麵大旗,上寫一個鬥大的“蘇”字,原來是蘇琦所部騎兵。
    原來,劉沈與賈疋想到一處去了。劉沈原本就打算在銅人原上設伏,此時兩軍對陣,他覺得左翼空虛,不妨派騎兵迂回側襲,一旦成功,定然能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,極大地緩解左翼的壓力。因此,劉沈臨陣交代蘇琦,讓他負責此事。結果就是,現在兩波騎兵撞到一起去了。
    雙方在銅人原上見麵,皆是一愣,因為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敵人。這個時候,往往是誰先反應過來,誰能先取勝。而陳安無疑是更快反應過來的那方,他對左右將士道:“我等出身寒門,久居人下,功名不顯,想要出人頭地,平平安安是行不通的。隻有殺出一條血路,我們才能平步青雲,你們敢上麽?”
    陳安平日與下屬共甘苦,此時打仗又策馬在前,眾人早就對他感恩戴德,聽聞此語,血往上衝,都連忙拜答道:“願為牙門誓死效命!”
    言畢,他從隨從手中接過自己的七尺大刀,第一個就向雍州軍衝鋒過去,這距離兩軍在原上相遇,連一炷香的時間都沒過去。
    蘇琦眼見撞上敵軍,還在心裏琢磨對敵的對策,不意對方隊伍中有一騎一馬當先,如鷂鷹一般單獨衝了出來,後麵的西軍騎士們都沒來得及跟上,更別說蘇琦這邊的騎士了。蘇琦隻看見對方身著明光鎧,手中提著一把七尺大刀,刀鋒如雪一般透亮,他大概能猜出來,此人在西軍中地位不低,當即令隨從們朝對方放箭。
    可陳安的速度實在太快,他伏低身子在驄馬背上,那些箭矢嗖嗖飛過,根本沒有命中。等他靠得更近,從騎們連瞄準都來不及瞄準了。轉眼間陳安橫持大刀,已經衝入雍州軍陣中,蘇琦前麵的騎士們見這個矮個子從眼前一晃而過,就感覺馳來了一場狂風,下意識地就想四處躲避。
    而蘇琦也沒料到,自己眼前明明還有十餘騎,可忽然就自動打開了一條道路,使得陳安如入無物般飛馳過來,眼前寒光一閃,他感覺似乎有什麽東西切了自己一下,陳安就已經從眼前消失了。當他想用手去觸摸所謂傷口的時候,卻發現全無知覺,而在周圍部下驚駭的眼神中,他的頭顱從脖頸下直直掉了下來,恰如果實脫落枝頭。
    此時此刻,蘇琦的身體像還沒有意識到頭顱落地一般,仍然端坐在馬上,隨著馬兒的緩步而搖曳。其餘騎士哪裏見過這種場景?無不魂飛魄散,完全喪失了抵抗的勇氣,繼而朝來時路逃了回去。
    這就使得陳安之後的騎軍大隊,如入無人之境,他們追著這些騎兵下山,一路衝到了雍州軍的左翼。大地如同擂鼓般震動,草叢很快就被踏碎了,雍州軍的左翼本來就支撐得比較勉強,看到有敵騎出現在側後,猛衝過來,頓時鬥誌全無,紛紛丟下對手往北逃走。他們一崩潰,連帶著原本形勢大好的右翼也撐不住了,接著開始隨波逐流。
    尤其是像裴豐這樣正在敵軍中廝殺的騎兵,他們受到牽連是,騎兵狼奔豕突,相互擠撞。趙染早就盯上他了,在人群中一箭射中裴豐騎兵的馬腿,裴豐緊跟就墜落在地,周圍敵我飛奔,從騎不敢來救。轉瞬間,就被一眾敵騎給圍住了。
    裴豐跌傷了腳,坐在地上起不了身。看見追兵追上來,立馬就扔下兵器說:“我投降,留我一條性命!帶我去見殿下,我能告訴劉羨虛實!”
    如此一來,幾乎雍州軍全軍都有崩潰的跡象,張輔可謂大喜。正當他準備下令總攻,乘勝擴大優勢的時候,背後忽然有斥候來報,說灞水上有大船出沒,似有數千人從船隻上下來,作勢要從後方發起攻擊。
    這個時間點,有能力在關中浮舟的隻有劉羨,聽到這個消息,張輔不禁大為惱怒,半是佩服半是慚愧地對左右罵道:“關中自古是騎兵馳騁之地,劉羨屢屢以水師橫行,真是豈有此理!”
    可罵歸罵,眼下是秋汛時節,正是渭水能行船的時候,除了等待秋汛過去,他們無法改變這一現實。張輔隻能放棄追擊的態勢,下令各部收攏隊形,以免樂極生悲,讓劉羨從背後撕碎陣型。如今他們已經勝了一場,隻要能安穩退回長安,對河間王也算有交代了。
    而另一邊,雍州軍從霸城敗退下來,擺脫追兵後,稍一清點,損失了三千餘人。劉沈等人一直退到渭水邊上,然後才遇到了劉羨派過來接他們的船隻。衛博、皇甫澹等人灰頭土臉地回到鹹陽原大營,清點完損失後,根本不敢去見劉羨,於是稱病閉營不出。還是劉沈做了他們一日工作,然後才去找劉羨。
    劉羨對他們還是很客氣,寬解了他們一番,最後隻說了一句重話:“我打仗這麽多年,隻明白一個道理,想要取勝,上下就要團結一心。若是三心二意,別說是你我了,哪怕是白起、韓信從地裏複生,也難逃一死啊!”
    衛博等人被劉羨救了性命,心中慚服,鄭重其事地對劉羨磕了幾個頭,然後答道:“我等井底之蛙,不知天地寬闊,今後遇到戰事,任憑明公差遣,絕不有二話便是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