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章 形勢急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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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霸城之戰改變了兩軍之間的態勢。
    雖說從表麵上看,霸城之戰的損失其實不算嚴重。三千餘人的損失,對於劉羨軍來說,不能說少,但還在承受範圍之內。尤其是劉羨借機收伏了衛博等人,進一步收攏了雍州軍的兵權,甚至算得上是有所收獲。
    可實際上,這一戰的負麵影響是極為嚴重的,因為它打破了劉羨這段時間精心製造的迷霧。
    從劉羨河東起兵至今,劉羨在渭北縱橫一月,然後率兵來長安對峙,又接近一月。這兩月時間,雙方在整個關中不斷地謀篇布局,各種軍隊來回調動,動用的人力物力可謂不計其數,但真正打起來的仗,僅僅隻有三仗。這是為何呢?莫非是司馬顒不想打嗎?當然不是,原因無他,就是因為劉羨故布迷陣,讓司馬顒難以捕捉到他的真實意圖,也無法估計出劉羨真實的兵力,因此一直心存猶豫。
    故而在這段時間,即使占據絕對的兵力優勢與地利優勢,河間王還是不夠自信,僅是用少量兵力來迂回試探,並不敢發起大規模的戰事,以免產生不必要的破綻。
    可一旦這層迷霧被打破了,一切就不一樣了。通過霸城之戰中俘獲的俘虜,司馬顒大概了解了劉羨軍的具體情況。他赫然發現,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,劉羨軍其實都是絕對弱勢的一方。而且劉羨的意圖,也並不在占據關隴,而是試圖轉進到巴蜀。而他此時才反應過來,自己其實沒有太多可以遲疑的點,或許直接進攻破營,就是最好的選擇。
    於是自霸城之戰結束後不久,征西軍司終於向劉羨的渭南陣營發動猛攻。
    他們先是集中了軍中的箭矢,然後在接近的時候,令士卒們一齊拋射出去,真是箭落如雨,箭矢劈啪落地的聲音,就好似瀑布的宣泄聲,根本就沒停下來過,守營的河東軍將士對此根本抬不起頭。
    然後西軍們趁此時機,把自己藏身於尖頭木驢之下,沐浴在箭雨中徐徐靠近到渭南營壘前。等走得近了,用特製的長斧對著木門和柵欄瘋砍,繼而砍出一道缺口,衝進去與河東人血戰。
    這真是一場慘烈的廝殺,前幾日的肉搏尤為猛烈。兩軍各部輪番接戰,精銳將士齊出,就圍繞著柵欄與營壘進行了反反複複地爭奪。一會兒西軍衝殺進去,一會兒河東人又反撲回來,雙方幾乎是一寸一寸地爭奪土地,流下的鮮血幾乎將土地浸滿了。
    中間有一次,西軍陳安入陣來戰,他身穿鐵甲,揮舞七尺大刀,真可謂銳不可當。幾乎每一刀下去,就能奪去一人的性命,河東人們圍住他,鋒刃如雨亂下,擊打在他鐵鎧上麵,鏗鏘之聲不斷。可他就好像鐵人一般,始終屹立不倒,一連殺十餘人,殺到最後,渾身淋滿了鮮血,如同修羅。
    周圍的河東士卒一度嚇得膽寒,不敢接戰,繼而被陳安逼退二十餘步。最後還是張光提槊殺上來,打斷了陳安滿是缺口的刀鋒,又趁其疲累,在陳安腹部刺了一擊,這才將其逼退。此後一連數日,陳安都沒有再出戰,可僅僅那一次,就足以讓他在河東軍中聞名。因其個頭矮小,河東人稱他為“小許諸”。
    可即使如此,西人到底沒能拿下劉羨的渭南營壘。
    究其原因,還是劉羨的渭南營壘的獨特構造。渭南營壘並不是完整連成一片的長營,而是依托東、中、南三座渭橋而設立的三座獨立的營壘,每一座營壘中,所駐紮的士卒都不足兩千人,且營壘之間各自相隔數裏。
    可這並不意味著這三座營壘是互不相連的。事實上,他們背靠渭橋,而渭北才是真正的河東軍大營。一旦渭南的營壘遭受進攻,劉羨便可以根據實際情況,對防禦進行更改。無論西人重點進攻哪一處營壘,劉羨都能在渭北調動兵力,對西人的進攻針對性地加強防禦。
    如此一來,劉羨領著士卒親自督戰中營,又令劉沈與張光分別督戰東營與西營。雖然西人的進攻極其猛烈,但在營壘前施展不開兵力,哪怕各部輪番進攻,試圖如同磨盤一般將守壘的河東人壓榨幹淨。但劉羨依舊能夠依據渭橋,適時地更換兵力,一麵令西軍付出慘重的代價,一麵令己方的傷員們退下來進行修養。
    打到最後,劉羨又利用船隻,適時地在渭水中盤旋示威,牽製西軍的注意力,實則趁西人猛攻東營的時候,令鐵馬營從西營中殺出,打了疲累的西人一個措手不及,許多士卒被幹脆擊散,形成了一波無法抑製地潰退浪潮,這才終於結束了這一階段的戰事。
    但相應的,河東人雖然守下了營壘,可同樣疲累至極.在西人形成潰退之勢的時候,劉沈想要組織起一次反擊,可士卒們也無力執行了,大多數人就像是在水裏憋氣久了,此時終於得以喘息呼氣一般,躺在地上大肆歇息,也顧不上身邊有多少鮮血與屍體了。
    事後劉羨一清點傷亡,發現不過四五日內,軍中就戰死兩千餘人,重傷兩千餘人,輕傷者更是不計其數。其中多是些頭一次經曆戰事的年輕人,他們原本風華正茂,還對未來帶有各種各樣的暢想。但第一次見識戰場,就用自己的生命驗證了其中的殘酷。
    可這是必備的一課,隻有真正見過血、殺過人的人,才能打消腦中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,真正用理智與平常心來對待戰爭與死亡,然後才能學會戰爭的技藝。當然,這非常困難,而且極有可能無法回歸到正常的生活中,但這是這個亂世不得不走的路。
    好在這一輪猛攻過後,西人的傷亡也十分慘重。他們主動發起進攻,縱使兵士更加精銳,但畢竟要越過柵欄,麵對守軍的圍攻,傷亡應該隻高不低。劉羨在事後和幕僚們估算,西軍再怎麽說,快萬人的傷亡還是有的。
    這大概足以讓西軍稍微消停一會兒了,但劉羨等人卻心知肚明,這並不是結束。征西軍司承受傷亡的能力遠強於己方,兵力也遠強於己方,大概要不了多少幾日,他們就會再度發起猛攻。
    如果是尋常的戰事,劉羨大概已經在考慮撤離退兵了。畢竟就現在的情形來看,西軍就算是不用任何謀略,硬用人命來換人命,堆也能堆死自己,何況西軍中還有不少能人強將呢?好在此行他誌不在戰勝對方,而是拖延時間,從這個角度來看,他已經越來越接近成功了。
    此時距離劉羨起兵已經快兩個月,正如計劃一般,第一批移民已經成功越過了陳倉,正式進入武都郡。就根據目前從陸雲、阮放等人傳來的書信來看,劉羨規劃的三個月遠徙時間,確實是綽綽有餘的。
    因此,劉羨隻要再堅持一個月左右,就能夠撤離長安,南下巴蜀。須知此時陳倉就在劉羨手裏,陳倉乃是有名的堅城,劉羨隻需要派少量軍隊固守陳倉,便能夠保證陳倉道的安全。到那時,無論西軍有多少的兵馬優勢,也隻能望城興歎,他也就可以安然離開關隴了。
    一個月,在漫長的人生之中,這隻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段,但放在生死一瞬的戰爭之中,卻已經足夠漫長了。而劉羨現在所需要準備的,就是如何渡過這一個月。
    劉羨做了兩手準備,一自然是抓緊時間修複營壘,堅實的營壘便是目前劉羨最大的倚仗;二則是發動幕僚們,在扶風、始平等郡緊急招兵,盡可能彌補在此前戰事中所損失的人力。
    老實說,劉羨本不想進行這種臨時性的募兵。畢竟好兵都是要時間來鍛煉出來的,如果不經訓練就上戰場,新兵恐慌起來,四散而逃,不僅無法殺敵,反而容易敗壞士氣,繼而導致潰敗。劉羨之前也是考慮於此,才不在馮翊大肆招兵。事實上,這次戰死的新卒之中,馮翊軍的比例要遠遠高於河東軍,這就是因為缺乏足夠的紀律訓練。
    但關西人有一個優點,那就是大多數人都有一手好射術。雖然短時間內,無法讓他們有紀律地列陣廝殺,但招進來當射手箭士,也算是能補充一定的即戰力了。
    招募完成得很順利,也不過是四五日時間,李盛、呂渠陽等人就在始平地區招募了三千餘人。這主要是得益於劉羨的老師小阮公曾經擔任過始平太守,在當地頗有恩德,再加上呂渠陽在當地氐人中頗有關係,劉羨又有相當的糧餉足以分發,很快便招攬了這些關中佃農。
    在這個過程中,還有意外之喜。聽說劉羨從在始平募兵,有一夥人馬結隊來投,他們與那些普通招募的農家子弟不同,皆高頭大馬,神采飛揚,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,再一問,居然是從過軍的。這夥人自稱曾經在征西軍司做過官,此時是特地來投奔劉羨的。
    帶頭的兩人。較為成熟的叫魏浚,身材削瘦,氣質沉靜,四十歲年紀,一看就是飽學之士;較年輕的名叫魏該,是魏浚的侄子,他二十餘歲,個頭較魏浚更高大,大概是自恃武力,作風也更跋扈。
    他們兩人此前參加過洛陽之役,當時孟和報信,返程時為魏浚所發現,張方要殺孟和,又是魏浚棄官保下了他。此時魏浚報明來意,李盛將其帶到劉羨處與孟和核實,確認無誤後,劉羨自是大喜。
    魏浚等人是參加過洛陽戰事的,他能夠受張方重用,就說明有相當的本事;又能看穿孟和的偽裝,說明其心思縝密;最重要的是,魏浚還懷有仁義之心,能和這樣的人共事,不需要無故提防,這就足以讓人寬心了。
    劉羨當即任命魏浚做自己的護軍,以表親近之意,當夜更是邀請他一起共進晚膳。這一頓飲食中,魏浚的案席上是美酒肉脯,劉羨的桌席上卻不過是葵菜豆羹,魏浚見狀,煞是感動,向劉羨感慨道:“倘若天下官員,人人皆如明公,國家何至於此啊!”
    劉羨笑道:“這不過是小節罷了,若是能平定亂世,就是天天魚肉,又有何愧呢?”
    魏浚則搖首道:“凡事重在慎己,若能小事不鬆懈,大事自然也能成功。明公,您能平日克己複禮,方才能棄河東而走巴蜀,走出這一步妙棋啊!”
    “哦?”劉羨見魏浚點出自己的戰略,不禁問道:“你是怎麽看出來的?”
    “在下在征西軍司任職三年,頗有一些朋友。裴豐被俘後,將您軍中虛實統統告知於河間王,您想要入蜀這件事,已經不再是秘密了。”
    雖然事先已經有所預料,但從魏浚口中證實了這個消息,劉羨還是頗感煩躁。這倒不是擔憂眼前的戰事,而是擔憂河間王針對性地在漢中布防,擋住了入蜀之路,那就壞事了。但一抬眼間,劉羨見魏浚眼中含笑,知道對方必有對策,煩惱又消散了不少,問道:“那公治前來,有何指教呢?”
    魏浚說:“我是為明公帶來一個消息。”
    “請說。”
    “梁州刺史張殷與漢中太守閻纘要到了,他們麾下有兩萬兵馬,特意前來援助河間王,大概明日便能抵達長安。有此生力軍為援,我估計在後日,征西軍司就要與您再戰了。”
    “竟有此事?”劉羨聞言,既驚又喜。驚的是梁州軍趕到,長安的兵力愈發雄厚。喜的則是,如此一來,豈不是等於漢中放空了麽?西軍人再多,有營壘的布置在,他們兵力無法展開,守營的壓力不會增加太多。而少了二萬人,進入漢中的道路卻輕鬆了不少。從整體來看,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。
    魏浚也是這個意見,他向劉羨一拱手,主動請命道:“明公,這些年征西軍司掌握漢中,我在郡中頗有故交,若您同意,我可先行進入漢中,為您說降陽安關。隻要陽安關歸順,漢中其餘各地,皆可垂拱而下。”
    按照劉羨的計劃,他是打算入蜀以後,憑借楊茂搜的勢力與何攀的影響,趁機拿下漢中。不料今日一見魏浚,竟然有了更好的選擇。劉羨大喜過望,連忙敬酒道:“天以公治賜我!若能得漢中,必以公治為太守!”
    次日一早,魏浚便孤身離開鹹陽原,轉而直奔褒斜道,向漢中而去,他帶來的族人與人馬,都留在了劉羨大營,既可以作為人質,也可以作為托付。